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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第193章 你陪着就不疼


医庐的后院,苏晏见陈实毓掀开帘子走出来,忙迎上去问:“应虚先生,他没事吧?”

        陈实毓拱手叹道:“老朽拼尽全力……”

        话未说完,前厅有个患者闯进来叫:“大夫,我娃儿不行了!快,快救人!”

        陈实毓朝苏晏歉意地点点头,匆忙走了。

        苏晏脚底发软,满脑子都是前世电视剧里主刀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脸遗憾地告知家属“我们已经尽力了”。他趔趄了一下,冲进门帘内。

        帘子后方是宽大的主屋,隔成几间诊室,都关着门。

        苏晏不假思索地推开最近的一扇门,见诊疗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用白布盖住头脸。他叫一声“七郎”,惊恸攻心,眼前骤然发黑,整个人瘫软下去。

        黑暗里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下坠的身躯,模糊的声音唤道:“清河!清河!”

        苏晏处于一种喘不过气的眩晕中,心率紊乱,意识与外界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水幕,什么光线与声音渗进来后都是扭曲的。

        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呼唤他,同时有股真气暖流从后背缓缓注入心脉,苏晏长长地吸了口气,回魂般睁开了双眼。

        他看清说话的人是豫王,翕动几下嘴唇,只发不出声音,手指痉挛似的紧抓着对方臂弯。

        豫王抱着苏晏半跪于地,见他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边继续为他输送真气,边心有余悸地安抚道:“没事,没事……那不是沈柒,是我府上的侍卫统领。”

        苏晏的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缓过气后,他急切问:“沈柒呢?”

        豫王犹豫一下,答:“在最里面那间。”

        苏晏爬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屋门。

        豫王在他身后露出苦笑。

        这回推开屋门,苏晏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沈柒,赤膊缠着绷带,**盖一条棉被,正闭眼沉睡。他快步走到床边,摸了摸沈柒颈侧脉搏——温热的,跳动平稳。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用掌心覆盖住沈柒的手背,眼眶里蓄满姗姗来迟的泪水。

        陈实毓进屋时,就见苏晏握着沈柒的手默默落泪,不由暗自感慨一句:年轻人,重情重义啊。

        他清咳一声。苏晏忙收回手,用袖子擦干泪,起身拱手:“多谢应虚先生活命之恩。”

        陈实毓回礼道:“苏大人太客气了。不是老朽手段高明,而是沈大人自身体格强健,求生欲又极为强烈。他身上三处剑伤,都在要害处,所幸没有伤及心脉,才能死里逃生。”

        苏晏听得一背冷汗,喃喃道:“沈柒身手了得,竟还会被伤得这般严重,对方的武功该有多强!”

        陈实毓手捋雪白的长须:“老朽未曾习武,但当过十几年的军医,后随豫王殿下奔走,耳濡目染,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从伤口判断,这剑极为锋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且出剑速度极快,因此创面平整,缝合起来难度减轻不少。”

        一个身怀神兵利器的剑术高手,莫非也是“弈者”的爪牙……这是意外撞上对方,还是对方盯上沈柒了?苏晏暗自担忧。

        床榻上,沈柒低低呻吟一声。

        陈实毓上前把了把脉,说:“他要醒了。之前给他喂过曼陀罗汤,寻常人能昏迷三四个时辰,以捱过术后最为疼痛的时期。但他却不受药力,这下有得忍了。”

        沈柒眉头紧锁,面色痛苦,靠近床沿的手不断做出虚握的动作,苏晏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沈柒握住,像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顿时安静下来。

        陈实毓见状,捋须笑道:“老朽还有其他伤患要料理,苏大人且留在这里陪一陪沈大人,也许比曼陀罗汤还管用。”

        苏晏被他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老大夫说完,就径自离开了房间。

        沈柒缓缓睁眼。苏晏想要起身,手被他紧扣着不放。

        “别走……”沈柒道,声音干涩沙哑。

        苏晏忙说:“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走。”沈柒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不走。”苏晏坐回到床沿,与他十指交握,“伤口是不是很疼?”

        沈柒目不交睫地看他,“你陪着,我就不疼。”又补充一句:“这是医嘱。”

        苏晏想捶他,半途又收回手,转而去抚摸他虎口的牙印。牙印仍未痊愈,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新伤叠着旧伤,像个怎么也不肯放下的执念。苏晏叹道:“你这人……是不是有受虐癖,也有施虐癖?”

        沈柒目光闪烁了一下,说:“我愿意接受娘子在床上对我做任何事,倘若这算受虐癖,那就有。反过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娘子身心的事,倘若这算施虐癖,那就没有。”

        苏晏红了脸,摁着他虎口上未愈的牙印,“都伤成这样了,还开黄腔,该你疼!”

        想想也补充一句:“谁是你娘子!”

        沈柒扯动嘴角做出个笑的意思,额际渗出冷汗。苏晏拿袖口给他轻拭,心里一阵阵难受,问:“伤你的是什么人?”

        沈柒盘计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很享受眼下苏晏对他全心全意的关怀,不愿从口中说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大煞风景。但如果不告诉他,就怕万一对方找上门来,苏晏不知内情,还把那厮当做贴身侍卫来对待,恐有生命危险。

        他只好答道:“是荆红追。”

        苏晏愣住:“谁?”

        “荆红追。”

        “……”

        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依然觉得阿追做不出背着自己谋杀沈柒的勾当。况且之前阿追去追捕浮音,消失在临花阁密道内,从此杳无音讯,无论追不追得到,都该回来向他复命才是,怎么会突然于夜市中出现,行刺沈柒?

        他想到了一个实在不愿接受的可能性——阿追落入七杀营手中,又成了那个只知完成任务的杀手“无名”。

        “你具体说说,他看着是什么情况,可有何异样?”苏晏追问。

        沈柒想了想,说:“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比之前更难看。”

        苏晏无奈:“事到如今,就不要再互相进行人身攻击了。”

        人身攻击?沈柒指了指身上的伤口。

        苏晏无言以对。

        沈柒道:“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和之前刺杀太子的刺客一样。”

        “血瞳?”苏晏心底咯噔一下,“他又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了吗?”

        “‘又’?他曾经走火入魔过,你知道?你在场?”沈柒恼悻地眯起眼,“血瞳刺客就像只知杀戮的野兽,你见识过他的疯狗样,竟然还留他在身边?清河,你这么爱轻身犯险,是想让我时刻担心?”

        苏晏生怕他盘问起荆红追走火入魔当夜的具体情形,忙赔不是:“是我不好,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情况。那个叫‘魇魅之术’的功法,我怀疑有很大的问题……”

        他把功法的情况详细描述了一番,说:“阿追答应过我,以后再也不施展,所以我才放心。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这次又变成了血瞳,背后定然有蹊跷。你说,七杀营会不会掌握着什么秘法,哪怕手下刺客不施展功法,也会入魔?”

        沈柒深思良久,忽然开口:“药!”

        “……对!”苏晏也想起来,“那个疯了的刺客的胡言乱语,也不全是疯话,他说‘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七杀营不止用邪道功法,还用秘药控制手下的刺客,阿追这是着了他们的道了!”

        他自觉找对了方向,思路就愈发清晰,“浮音身手不如阿追,拿不住他。阿追坑浮音眼皮都不眨一下,更不会因为轻信受骗。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夜密道里另有个高手,制服了阿追。”

        沈柒道:“荆红追虽然一副死狗加疯狗样,但身手出挑,在江湖一流里还是靠前的。昨夜他和我打斗时,身上只有些皮肉伤,也就是说,前夜密道遇敌,对方没花费多大力气就制住了他。如此看来,那个人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

        “那个人会是谁……莫非是七杀营的营主?”苏晏道。

        沈柒也有此猜测,同时脱口道:“脑虫。”

        苏晏笑:“你还记得我胡诌的话。”

        “你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沈柒说。

        屋门口有人刺耳地“啧”了一声。苏晏转头望去,见豫王抱臂倚在门框,脸色阴郁得很。

        “王爷为何会来此?”苏晏问完,才记起方才对方说,最靠外的那间诊室里的尸首,是他的王府侍卫统领?

        豫王走进屋,说道:“想起来了?”

        苏晏刚受了援手,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起身拱手道:“下官谢过王爷。方才是下官冒失,闹了笑话。”

        豫王摆手,表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心里酸溜溜:你哪里是冒失,是关心则乱。可惜沈柒没死成,你那副天塌地陷的小寡妇模样都白做了。

        腹诽归腹诽,到底没敢说出口,想起苏晏方才受激昏厥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只能暗骂一声情急之下还给人家指路的自己。

        “王爷的侍卫统领因何出事?”苏晏问,心想会送来外科大夫的医庐,想必不是得了急病。

        豫王心情沉痛,道:“昨夜申时末,褚渊来王府通知,圣上不多时就会微服驾临。还说,接到眼线密报,附近恐有隐剑门余孽出没,让本王加强守备。本王当即召集王府侍卫,韩奔身为侍卫统领,接到传令后本该第一个到,却迟迟未至。

        “待到皇兄离开王府回宫,本王便命人四下找寻韩奔,于今日上午在他租的一处民房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毓翁鉴定过,他死于淬毒的短剑,剑身形状奇特,只一尺多长,如刺如钎。腰部正面中剑,现场却并无打斗痕迹,本王怀疑刺杀他的人,是他的熟人甚至是信任之人,所以他才毫无防备。”

        苏晏皱眉问:“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人或物?”

        “从地面灰尘留下的痕迹看,应该还有一具尸体。或许是韩奔中剑后反杀,与对方同归于尽。但不知谁带走了那具尸体,连同凶器也不见影踪。”豫王答。

        苏晏想了想,又问:“韩奔与浮音的关系如何?唔,就是在王府化名‘殷福’的那个。”

        豫王满面阴霾,又是气恨,又是痛心,“韩奔一直护着那小子,像是对他有点意思。本王提醒过他,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你怀疑,另一具尸体就是殷福?”

        苏晏点头:“浮音被阿追逼到走投无路,于是躲在韩奔租的屋子里,正巧与韩奔撞上。其实我觉得,韩奔未必到最后还护着他,否则也不会死在他手里。”

        豫王长叹:“韩奔追随我十五年,从我还是——算了,不提了。”

        苏晏见他是打心眼儿里难过,自己也觉得不好受,只能尽量摆出一副理智分析的口吻,“带走浮音尸体的,应该就是七杀营的人。只是有一点,我觉得有点蹊跷。”

        “哪一点?”豫王问。

        “褚渊接到眼线密报,说王府附近有隐剑门余孽出没——这个密报来得有些突兀,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么这个余孽指的很可能就是受伤躲藏的浮音。若是假的,那就是故意把褚渊从皇爷身边引开,意欲何为?想要刺驾么,可当夜又毫无动静。”

        苏晏陷入深思。

        沈柒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知道对方意欲何为——榨干浮音最后的利用价值,把褚渊引开,再借由高朔之口告诉他这件事。让他相信盯梢的人就是褚渊,相信皇帝已经掌握了他与宁王联系人接头的事。

        从而迫使他为了洗白自身,进宫告发宁王,反而中了离间计,让皇帝更加怀疑他陷害藩王,意图不轨。

        如此一来,他为求活命,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彻底投靠联络人背后的势力。

        ——对方得逞了。

        他现在表面上是皇帝的心腹锦衣卫,北镇抚司主官,实际上却成了潜伏在朝廷里的一枚暗棋,等待着发挥作用的机会。

        景隆帝老谋深算,而对方显然棋高一着,最后会斗成什么模样?沈柒心底浮起这个念头时,甚至有些阴沉的兴奋。

        他望向苏晏——只要能保清河万全,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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