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第191章 峰回路转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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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缓缓睁眼,向景隆帝拱手行礼,“听清楚了。”
“那就不枉费朕大半夜的将你召进宫。”皇帝面沉如水,问道,“有何感想?”
苏晏抿了抿嘴角,不答。
“朕早就提醒过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
正月初一,鸿胪寺案发后,君臣于南书房密谈。皇帝问起梅仙汤,呵斥道: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你知道是你把玩剑,还是剑把玩你?
“朕把北镇抚司交沈柒打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朕难道不清楚?他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朕每次与他说话,看着他貌似恭顺的面目,都能透过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听到什么?”
苏晏摇头。
皇帝道:“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咆哮撕咬的凶兽。”
苏晏微微抽口气,依然摇头。
“蓝喜这老奴虽爱拍马逢迎,但有时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皇帝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人,话锋一转,又道:“他说,沈柒是个枭才。你一定懂这话的意思。”
苏晏轻声答:“枭为忤逆动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凶狠顽强。可是沈柒——”
“蓝喜还是说轻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在朕看来,他是凶兽梼杌。暴戾与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礼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缚他,也不过是一条又一条岌岌可危的铁链,随时会被挣断。”
“朕看着你,不听告诫,一次又一次去接近这头凶兽,甚至引以为友,轻率地以为光凭情爱就能使其驯服,朕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体会过吗?”
苏晏脸色有些苍白,“臣感激皇爷爱护之意,也明白皇爷的苦心。然而臣不是小孩子,看人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屡次三番为臣冒死,将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长,臣怎能无动于衷?
“至于性情,千人千样,或许他是天生桀骜,行事手段偏于狠辣。皇爷用其爪牙锋利,又恶其爪牙锋利,可是在臣这里,他的爪牙从来都是缩进肉里的。”
皇帝微微摇头,“如此违背天性的束缩,能缩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这个诨号,是怎么来的?”
“臣……不知。”
“诏狱里的犯人给起的。因为他施刑时,嗅着血腥味、听着哀嚎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享受与愉悦,令所有人感到战栗。”
苏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进入诏狱时,瞥见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么宽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惨烈的尸首摆放在奉天门广场时,身上每一块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确确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笔。
皇帝沉声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寻找到生的乐趣。这种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从未想过海阔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凶戾,不给他人与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门,指尖用力扣进雕花格子里。
“他不会听从的。”苏晏笃定地说。
“然后呢?他会怎么做?”皇帝反问。
被这么一问,苏晏也有些不确定了——沈柒定然不会送他去豫王府。可是君命难违,又能怎么做?
也只能带他弃官而逃了吧……不,还有个可能,沈柒会疯,想要解决掉觊觎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决掉……
苏晏依稀打了个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门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如玉。
逼近一步,下颌蹭到他的鬓角,天子的气息吹拂在他眉睫间,带着温暖的湿意。
“你猜到了,”皇帝贴在苏晏耳畔说话,“他会像昨夜的火药一样爆发,带来鲜血与死亡,无论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这样一个人,朕怎么可能让他接近你?”
苏晏恳求道:“皇爷不要逼他。他会尽忠职守好好办事,也会——”
“也会死性不改地,继续把你当做他的所有物。”皇帝冷笑,“你说,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朕的人?凭着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还是仗着你的爱护,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苏晏几乎被皇帝压在了槅扇门上,鼻端充斥着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缕缕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顺,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心跳得厉害。
“臣护着他,一来出于救命之恩,二来他确是个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么栋梁招不到?先前但因对他还有点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顾念着你苏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条性命继续为朝廷效力。否则朕要取他脑袋,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还能由他阳奉阴违,欺下瞒上,苟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没必要再藏,皇帝心里头明镜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沈柒有什么错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厮守终生。
皇帝又有什么错呢,这个时代和社会赋予他强大的威能,他已经极尽克制地去使用权力,可再怎么克制,也绝不能容忍君不君、臣不臣。
苏晏陷入了两难的困局。
但有一点,他心中坚定且清晰着——他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着,谁也不能出事。
苏晏深吸口气,拿定了主意。“皇爷,”他低声说,“臣愿意做那条铁链,哪怕最后被挣断,臣也愿意。”
皇帝的身躯僵**一下,手劲瞬间失控。
苏晏感到掌骨被紧攥的疼痛,他没有吭声。
皇帝很快意识到,立刻撤了劲力,但没有松手。他几乎是用尽平生的涵养,才勉强保持住了为君的仪态,面色铁青地低喝:“清河,你别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苏晏冷静地说,“臣以身为链约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约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爷就不用分心留意凶兽脱柙的后果。”
“要是约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饲他。”
“苏清河!你还真当自己是割肉饲鹰的佛祖?”皇帝怒极反笑,用另一只手扼住了苏晏的后颈,迫使他直视自己,“你对得起养育你的父母、栽培你的师长,对得起自己济世匡时的抱负——对得起朕?”
苏晏眼眶湿润,决然道:“这些臣都记得!臣只是希望,在举火前行的路上,凡为我抱薪蔽雪者、劈荆斩棘者、相濡以沫者,臣都能不负于人,也不被人所负!这个愿望很难实现吗,皇爷您告诉臣,很难吗?”
“没这必要。你想走多远,朕一人翼护你、支持你足矣!”
“皇爷……”明知可能会触怒龙颜,苏晏还是说出了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您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而臣……也不是您的儿子。”
“咔嚓”一声,槅扇门被捏穿了个大洞,木屑四溅,随即整扇颓然倒塌。
苏晏吓一跳,下意识地举袖遮挡。
这声动静颇大,不少內侍在殿外高声叫起来:“圣躬安?”只碍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推门进来。
“……无事,不必惊慌。”皇帝含怒扬声道。
转头忽然见内殿幽暗角落里,匍匐着两个颤抖的身影,顿时大为皱眉:“什么人!躲在暗处窥听,是不想要脑袋了!”
两个小內侍一脸惶恐地爬过来,解释:“奴婢奉皇爷的命,将苏大人领进内殿。皇爷还吩咐过,要奴婢看着点苏大人,以免他听到半途,一时忍不住冲出去……皇爷进来后就和苏大人说话,奴婢不敢插嘴,也不敢不告而退,所以才跪在角落里,想等皇爷说完话,再吱声。奴婢有错,但真的并非有意窥听,求皇爷饶恕!”
皇帝想起来,是把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宫人忘了,于是挥挥袖子:“闭紧嘴,出去!”
两人叩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退出殿外。
苏晏看着一地的碎木条心惊,讷讷道:“臣、臣也告退?快三更天了,皇爷明日还要上朝……”
他躬身拱手,向后退。皇帝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拽回来,微微冷笑:“朕的确不是神明,可也不想当你爹。怎么,嫌朕年纪大了?也是,整整长你十八岁,你以为朕有心无力了是吧?”
苏晏大惊:“臣绝无此意!皇爷正值春秋鼎盛——”
“嘴上讨好做不得数,不如让你亲身验证一下,朕到底老没老!”
皇帝不由分说,拽着苏晏直往榻上去。苏晏一边挣扎,一边告饶:“不老不老,皇爷年富力强,饶臣一命吧!”
“你想当朕的儿子?”
“不是不是!臣失言,罪该万死,皇爷开恩啊!”
皇帝轻轻松松将冒犯天威的臣子丢在了床榻上。反观苏大人,衣襟散了,冠帽也歪了,喘息不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惊慌地扑腾。
“皇爷要打要罚臣都认,可别用这个吓唬臣——”
“又说错话了,怎么能叫吓唬呢。”皇帝面上喜怒难辨,俯身道,“这叫宠幸。”
*
沈柒在两名御前侍卫的监视下,策马驰过夜晚的街巷,全程面色阴沉不做声,只在路过一爿酒肆时停驻,买了坛烈酒。
他在苏府门口纵身下马,一手拎着酒坛,一手去叩门。
夜深人静,想必小厮们都歇下了,他以为要叩许久,没想到才几下,门内便传来苏小京的声音:“来了来了,是大人回来了么?”
清河不在家?半夜去了哪里,莫非……沈柒转头审视马背上的御前侍卫,这两人连马都没下,这是早就知道苏府主人不在?
苏小京又问了几声,见没人应答,以为是醉汉骚扰,嘀咕着折返回屋了。
沈柒走下台阶,问侍卫:“苏晏苏大人现在何处?”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答:“卑职不知。”
沈柒察言观色,更确定他们知情,于是面色一沉:“既然苏大人不在家,任务完不成,我这便回宫复命。”
侍卫乙皱眉:“沈大人,不是卑职爱多嘴,好心劝你一句,今夜就别再进宫了。”
“……明天呢?”沈柒问,“下朝后总可以向皇爷复命了罢。”
“明天?明天皇爷上不上朝,还未可知呢。”侍卫甲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春宵苦短日高起啊。”
沈柒脸色丕变,寒声道:“你什么意思?!”
侍卫乙瞪了甲一眼,似乎在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没有圣命,皇宫禁门是决计进不去的,沈柒咬牙,正待再去叩门,向苏府小厮问明苏晏的去向,侍卫甲又说了句:“别白费力气了,皇爷这是收拾你呢,看不出来?”
沈柒充耳不闻,叩门叫道:“苏小京!”
苏小京吓一大跳,开门见是他,松口气:“沈大人这是做什么,半夜三更的,我们家大人不在。”
“去哪儿了?”
“一个时辰前,有御前侍卫来传话,大人被召进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苏小京探头看了看台阶下,“哎呀,不就是这两位侍卫大哥嘛?”
沈柒转头瞪视两人,侍卫甲朝他做了个鬼脸。
“没事我先关门了啊,等大人回来,我会告诉他沈大人来过。”苏小京说完,砰一声关紧大门。
沈柒心底烧着一团阴恻而狂暴的火,此刻被强行忍住,他问那两名侍卫:“既然是圣上的捉弄,二位为何还跟着我?”
侍卫乙还未开口,侍卫甲嗤笑道:“当然是防止你硬闯宫禁,或者故意搞出什么大动静,坏皇爷的好事了。”
沈柒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空荡荡地疼痛着,仿佛渴望着刀刃在握。他的神情反倒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般的宁静,一言不发地疾驰。
两名侍卫赶紧跟上,侍卫乙厉声问:“沈大人这是要做什么?都是奉命行事,不要为难我们兄弟。”
沈柒不应,催鞭愈急。
两名侍卫见他往东边,并不是去皇宫的路,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不解。
沈柒一路驰到东市,远远见街尾的通惠河旁,那个卖馄饨的摊子还亮着灯笼,眼底掠过一丝瘆人的杀机。
他在摊子前下马,一步一步走到桌旁,坐下。
侍卫们不明所以地跟上来。侍卫甲搔了搔头,笑道:“原来是要来吃馄饨。刚好兄弟们肚子也饿了,老板,来三碗猪肉馄饨,分量要足。”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占据了方桌的两面。
老板肩上搭着脏汗巾,慢吞吞走过来,“三碗猪肉馄饨?”
“刚不是说了,你耳聋?”侍卫甲不耐烦地说。
“不,”沈柒冷冷开口,“一碗,没有馅儿的猪肉馄饨。”
那两名侍卫顿时面露不悦,“沈大人,两碗馄饨才几个铜板,要不要这么吝啬?”
老板注视沈柒,慢慢笑起来:“我就说过,沈大人还会再来的。”
沈柒闭眼,再睁开时,仿佛做了一个艰难而巨大的决定,回答:“我不仅来了,还带了两张投名状。”
两名侍卫听得莫名其妙,侍卫甲正要开口发问,沈柒手中绣春刀铿然出鞘,在他猝不及防之际,从桌下一刀掼进他的腹部。
侍卫甲也算机敏,虽来不及格挡,但在瞬间扭转身形,这一刀刺进旁肋,并未致命。
沈柒拔刀,血溅桌椅,侍卫甲手捂血流如注的伤口,踉跄后退,也拔出刀来。
侍卫乙抢身而上,挥刀直取沈柒。
老板连连后退,站到了墙根处,仿佛对眼前突来的血腥厮杀视若无睹,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容。
沈柒以一挡二仍占了上风,觑了个空子先把负伤的侍卫甲捅了个透心凉,飞起一脚踹入河中。
侍卫乙见势不妙,施展轻功飞掠而走,想回去搬救兵。
沈柒抓起桌面竹筒中的一把筷子,天女散花般投掷出去。对方挽出一团刀光,削断了绝大部分筷子,但仍有一根筷子如坚硬的铁钎,洞穿了他的咽喉。
侍卫乙从屋顶翻滚落下,跌进了河里。
沈柒几步追到通惠河边,见漆黑的河面上倒映着残月,有丝丝缕缕的血色从水底冒出来,随即蔓延了一大片。
老板从后方慢吞吞跟过来,说:“要不要我找人帮你打捞?处理尸体,我挺在行。”
沈柒道:“葬身鱼腹,尸骨无存,更省心。”
老板笑道:“沈大人果然够狠,够决断,是个能做大事的。”
沈柒问:“这两张投名状,够不够分量?”
“倘若不够呢?”老板反问,“你还能再杀几个?”
沈柒冷笑:“你见过谁家买东西付定金,把全款都付了?再说,够不够,是你一个守门人说了算的?”
老板道:“你想见我上面?可惜,得先过了景隆帝那关——派来监视你的两个侍卫不明不白地消失,难道他不会彻查?”
沈柒道:“谁说‘不明不白消失’,是与我一同遭到了隐剑门余孽的伏击,他二人英勇殉职,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至于我,我比较幸运,只是受了重伤。”
他按了按自己愈发疼痛的骨裂处,吸口气,继续道:“只须找个剑术高手,往我身上要害处刺几个洞,就行了。”
老板叹服,说:“沈大人是真的狠。也不必再找了,我这里有个派来压阵的,一等一的剑术高手——”
他吹了声古怪的口哨,唤道:“二十三号!”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浓重的黑暗中蓦然浮现出来,似乎从来就是黑暗的一部分。黑衣风帽下,年轻男子面无表情,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宛如兽瞳,冰冷死寂,而又暗藏着极其危险与恐怖的爆发力。
“这是‘血瞳无名’,”老板略带得意地介绍,“七杀营顶尖的侠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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