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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 第294章 把我当什么人


钟山孝陵,神宫门前。

        朱贺霖看着面前应召而来、跪地效忠的将领,还没从意外中回过神来。

        苏晏上前托了一把梅长溪的手肘,对方顺势起身。

        “没想到啊,挽着裤腿插秧的农夫,一晃变成了卫指挥使,梅大人这是在捉弄我们么?”苏晏笑问。

        梅长溪有些尴尬地答:“下官绝无此意。孝陵卫与别的亲军二十六卫不同,平时隐于市野,囤田自耕,百余年来代代相承,一贯如是,那日并非我等捉弄小爷与苏大人,万望恕罪。”

        朱贺霖摆手道:“无罪无罪,是小爷自愿要下田帮你们插秧的。”

        苏晏招呼他们进旁边的具服殿详谈。

        三人落座后,苏晏叹道:“看来只有我是最被蒙在鼓里的一个。锦囊明明在我怀中揣了一整年,结果我却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朱贺霖忙解释:“不是小爷不愿将那张密旨给你看,实在是……哎,反正都到这份上了,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开国初,太祖皇帝建立亲军二十六卫,负责护驾左右、宿卫宫禁。这二十六卫只听命于皇帝,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无权调动。

        后来,内阁相权逐渐坐大,历任皇帝在与文官体系的博弈中,兵权逐渐流失。尤其是金吾、羽林等十九卫,因为掌的是皇城的值守巡警,由五军都督府接管。

        到今上继位时,由皇帝直接统领的、比较灵活机动的,也只有锦衣卫与腾骧四卫了。

        其中锦衣卫约八千人,腾骧四卫有四万余兵马。

        这些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朝堂上下皆以为,锦衣卫与腾骧卫是皇帝的利器,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皇帝手里其实还藏有一张真正的底牌。

        那便是平时隐、乱时出的孝陵卫。

        这张底牌是只属于皇帝的秘密武器,只有当储君以正当手段继承帝位时,才会从上一任皇帝口中得知启动的方法。

        苏晏听到这里,诧异道:“既然新君继位时才会传授,皇爷为何在一年前就将锦囊交予我?莫非那时就料到了小爷会有今日之困境?”

        朱贺霖也百思不得其解:“父皇春秋鼎盛,传承之事远在数十年后,我也想不通,为何父皇会突然将孝陵卫的秘密告诉我。或许……他在京城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不好调动明面上的锦衣卫与腾骧卫,所以才打算出动孝陵卫?”

        苏晏立刻想到了昨夜接到的“废太子诏书”,更加怀疑那是一封伪诏。

        京城一定出了大变故,足以翻天覆地的那种。而皇爷早在一年前,就有所预感和布置,所以才未雨绸缪。

        朱贺霖赞同他的这个推论。

        梅长溪则说:“何等绸缪都与孝陵卫无关。我身为指挥使,只认天家信物。无论是哪位皇子,只要能召唤出孝陵卫,梅某就奉他为下一任的君主——除非君主不信我、不用我,那就另当别论。”

        朱贺霖对他颔首:“小爷当然信你。父皇密旨上说了,南京梅家,自开国起就担任孝陵卫指挥使。第一任梅指挥使是大铭开国长公主的儿子,如此说来,你我虽不算同气连枝,亦是血脉相通,将来也必能君臣相得。”

        苏晏为太子的这番话暗暗点头:小朱待人处事越发成熟圆融,懂得收服人心了。

        果然,梅长溪深受感动,起身抱拳:“太子殿下信重梅某,不以为外人,梅某必报以赤诚忠心。”

        朱贺霖反问:“有多忠心?”

        梅长溪被问得一怔。

        朱贺霖紧盯着他,脸色微妙:“跟着小爷造反呢,敢不敢?”

        苏晏:“……”

        刚夸的你什么?啊?你就给我胡说八道!这不让人省心的崽儿!

        他正要开口救场,朱贺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于是苏晏闭了嘴,静观其变。

        梅长溪错愕过后,一脸惊疑不定,纠结片刻后,忽然云开雾散地笑起来:“小爷险些将我绕进去了!能拿到孝陵卫的虎符,就说明小爷是皇爷认定的继位者,那么跟着小爷能造谁的反?自己的反么?”

        朱贺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全因我未接到回京的诏命,又担心京城出事,想要冒着抗旨的罪名回北京,只不知你愿不愿助我,故而有此一问。”

        抗旨回京?梅长溪心中有些踌躇。

        这是掉脑袋的大罪。倘若只是自己一人,跟着太子出了事也认命。可他身后是三千名孝陵卫的战士,他们有家,有父母妻儿,自己如何能以一念定他们的生死?

        “……小爷可想过,派人去京城打探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建议,“非我惜命,是为了小爷的回京之举不被朝野上下质疑。”

        “来不及了。”朱贺霖道,“你可知,昨夜有人冒充锦衣卫来传伪诏,意图刺杀我。”

        梅长溪大惊。

        *

        夜雨初歇,屋顶上的积水从檐角沥沥而下,滴在走廊外的大缸中。

        在拂晓的熹微天光中,沈柒用刀鞘拨开半掩的院门,踏进了钟山陵庐。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连地面雨水都被染红,血海一般。

        整个庭院一片死寂,如同废墟。

        他身后的石檐霜惊道:“如何死了这么多锦衣卫?太子呢?”

        沈柒皱了皱眉,用刀鞘将脚下一具尸体翻过来,吩咐:“搜身,找出腰牌。”

        两名缇骑上前,将尸体内外搜了个遍,回禀:“没有腰牌。”

        “看此人衣着打扮,至少是个千户,外出办事,不可能不带腰牌。除非……”沈柒眯起了眼,“他们不是真的锦衣卫。”

        石檐霜接连问:“不是锦衣卫?冒充的?所以这是被太子的侍卫杀了?”

        沈柒吩咐:“一个个搜过去,看能不能找出这些人真实身份的线索。”

        北镇抚司中最精于侦缉的探子们当即开始对尸体逐个搜查,片刻后,果然发现了线索——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戴着形状奇特的木牌子,上面有雷击烧焦的痕迹。

        还有曾经装过诏书的空盒子、细颈黄金小酒瓶,也在泥水中被找到,一并呈给了沈柒。

        沈柒嗅了嗅瓶中酒气,很肯定地说:“酒里掺了鹤顶红。”

        石檐霜翻看着那个空盒子:“像是宫中用来传诏的盒子……里面的诏书呢?”

        “诏书可能在太子手上。”

        “太子……接完诏书,把传令的锦衣卫杀光了?”石檐霜大惊失色,“这是想造——”他猛地将最后一个字咽回去,为此打了个响亮的逆嗝。

        沈柒冷笑:“未必。你看这个。”他给石檐霜看那枚系着细麻绳的木牌子,“这是雷击木,上面刻着保佑平安的咒文。据我所知,只有庆州一带的人,会佩带这种雷击木作为护身符。”

        “庆州?”石檐霜边打嗝,边道,“塞外啊,这也离得太远了罢。而且庆州不是早就沦陷在鞑靼手里了,庆州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柒只回答了两个字:“卫家。”

        石檐霜恍然大悟:卫家的庆州军!

        ——没想到,卫家投奔大铭二十年,竟还私藏了一支庆州军!

        ——派人冒充锦衣卫传诏,还带着毒酒,卫家这是狗胆包天,想谋害太子?

        ——谁给卫家的胆子,谁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石檐霜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深想,将求告的眼神投向拿主意的上官。

        沈柒眼下担心的不是太子,而是苏晏。

        陵庐与南京城离得这么近,苏晏又与太子亲厚,这次的刺杀,会不会殃及到他?

        沈柒握紧了拳头,下令:“你们以陵庐为中心,向周围搜寻太子的行踪。如遇敌袭,立即示警。”

        缇骑们应诺后,分为几个小队,四散而去。

        石檐霜见上官脸色不好,安慰道:“看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还很新鲜,太子一行人应该刚走不久,很快就能找到。”

        沈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响。

        不远处,红光如流星划过半空,是锦衣卫的信号烟火。沈柒当即翻身上马,抽出绣春刀,喝道:“敌袭——锦衣卫,随我迎战!”

        *

        钟山孝陵,具服殿内。

        梅长溪听苏晏说完昨夜经历,出了一身冷汗。

        “皇爷既然将孝陵卫交予小爷,就绝不会发出那样一份废太子诏,其中定有阴谋!”他断然道。

        朱贺霖说:“所以我才想回京,亲自向父皇问个究竟。唯独就是少了一份召我回京的旨意,师出无名。”

        梅长溪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正待开口,殿外有人高声禀报:“指挥使大人,在山脚处发现了锦衣卫的队伍!”

        锦衣卫?

        莫非是昨夜那批人的援兵?

        朱贺霖怒道:“这里是孝陵!他们还敢当着太祖皇帝的面,谋刺他的子孙不成!”

        梅长溪抱拳:“殿下少歇,卑职这便去拿下他们,任凭发落!”

        他转身出了殿门。

        朱贺霖与苏晏在殿内等待消息。没过多久,又有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跑来,在殿门外禀道:“那群锦衣卫的首领,自称是北镇抚司同知沈柒,奉皇命来接太子殿下。指挥使大人难辨真假,故而遣小的来通报一声,请问太子要不要见一面?”

        苏晏霍然起身,动作太急,袖子把桌面的茶杯带翻了。

        朱贺霖怔了一下,起身道:“带他来见我。”

        苏晏等不及,匆匆地想要出殿去,被朱贺霖一把抓住袍袖。

        “急什么?辨明真假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朱贺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酸溜溜地说,“身为我父皇的‘爱人’,这么眼巴巴地赶去见另一个野男人,你觉得合适?”

        苏晏恼羞成怒,用力拉扯袖子:“胡说八道!”

        “哪个词胡说八道,是‘爱人’,还是‘野男人’?”朱贺霖反唇相讥。

        苏晏气得想拿针线缝上他的嘴。

        “我急着见兄弟还是见野男人,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苏晏扯不动衣袖,口不择言地道,“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私事!”

        这下朱贺霖也生气了:“你说小爷没资格?好哇,我不是你什么人……我替我父皇管你!”说着硬把苏晏往椅子上拽。

        两人拉拉扯扯几乎要打起来。

        梨花吃饱了侍卫喂的猫粮,不知从哪个角落钻进来,在两人脚边绕来绕去,着急地喵喵叫。

        “别在梨花面前吵架,看把孩子急的。”朱贺霖低声道。

        苏晏:“那你先放手。”

        朱贺霖:“我放手,你别刺溜一下跑出去!小爷不要面子的?”

        苏晏:“……都说了是兄弟,这都一年半没见了。”

        朱贺霖:“既然只是兄弟,十年没见也正常。你再这么护奸夫一样护着那个姓沈的,我就杀——”

        苏晏恶狠狠地瞪他。太子被迫改了口:“——我就天天给他小鞋穿!”

        来自未来老板的威胁,让苏晏泄了气,率先松手,叹道:“算了,不见就不见,我先去后面避一避。”说着掀开帷帘,径自去了旁边的侧间。

        朱贺霖不意他这么干脆就放弃了,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愣神。

        这时,梅长溪领着一名锦衣卫首领走进殿门,抱拳道:“小爷,人带到了。”

        朱贺霖转头一看,还真是沈柒。

        他有意要拿沈柒撒气,便朝梅长溪点点头,示意对方先在殿外等候。梅长溪退了出去。

        沈柒的靴子与衣摆沾满泥点,颈侧还溅上了些许血迹,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斗。朱贺霖怎么瞧沈柒怎么不顺眼,巴不得他被孝陵卫狠狠收拾,便嘲道:“怎么,沈同知千里迢迢来南京,是来与孝陵守卫切磋武艺的?结果如何?”

        沈柒没有回答,只用一双战斗后犹然透着血气的眼睛望向太子,明明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好整以暇的讥诮,似乎以对方接下来的反应为乐。

        他只说了四个字,果然使得太子面色大变——

        “皇爷病危。”

        “……你说什么?”太子震惊到失声,“这不可能!我父皇……我出京时他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危……沈柒!你敢诅咒天子,这是夷三族的死罪!”

        沈柒依然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皇爷病危,如今宫中消息不通、政令混乱。十五日前,皇爷密召臣,交代以口谕——‘去南京,把太子平安带回来’。”

        “口谕?怎么没有诏书?”太子反问。

        沈柒道:“诏书早就发出去了,比臣动身还早七八日。怎么,殿下没有收到?”

        太子听出了他话中轻微的嘲弄意味,咬牙发怒:“收个屁!收到个不知哪来的野鸡锦衣卫传的狗屎伪诏,要取小爷的命!”

        被影射成野鸡的锦衣卫首领冷声道:“那不是锦衣卫,是庆州军。”

        他把在陵庐搜查到的证据告诉太子,又接着说自己所率的锦衣卫队伍遇袭,与数百名疑是援兵的庆州军在陵庐附近干了一仗,最后将对方击溃了。

        天色大亮时,他看见钟山上空升起狼烟,怀疑是太子的示警信号,便率队赶来救驾。

        “救驾?”太子面色不善地看他,“你也看见了,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群,都是小爷的人马,不需要你救驾。再说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小爷一个字都不信——”

        “——我信!”苏晏甩帘而出。

        天知道他刚才听见“皇爷病危”,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钉在原地继续听,没有立刻冲出来的。

        朱贺霖转头看苏晏:“你听他的鬼话?父皇正值壮年,身体强健,怎么可能突然病危?我早知父皇一直对这厮心存防备,觉得他——”

        “小爷!”苏晏打断了太子的话,“你到底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敢信、不愿意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能让皇爷失去对玉玺与诏书的掌控之力?”

        你呢?你信不信?朱贺霖想反问,但没能问出口。他不错眼地看着苏晏,脸色作变:“清河……清河你的手!”

        沈柒一个箭步冲上去,托起苏晏的手。

        手腕上被假锦衣卫捏出的青肿尚未消,指间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苏晏下意识地张开手指,掌中满是碎瓷片,薄而尖锐的瓷碴子扎进血肉中,竟是硬生生握碎了一只茶杯。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手掌,想起刚才在帘后听沈柒与太子说话时,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沈柒忙拉他坐在椅上,抽出一支匕首,将刀尖在烛火上烤过后,为他挑出嵌入肉中的碎瓷片。

        “疼不疼,疼不疼?”朱贺霖一边从随身包袱里翻出止血药粉,一边连声问。

        苏晏摇头:“不疼。”

        他是真没觉得手疼。因为沈柒口中吐出的那四个字,已经把他的心在石磨里来回碾压了两轮,什么疼都被它盖过去了,哪里还能感觉得到?

        怎么可能不疼?沈柒挑着碎瓷碴子,咬牙想。清河多怕疼啊,在他身上啃出几口牙印,皮都不曾破,也要哼哼唧唧叫疼的人,如今手掌都快扎烂了,怎么可能不疼!

        苏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

        一方面是茫然的混乱,脑海中无数拖着微光的文字在纸页间飘飞,无数声音交织其中:

        “皇上头疾恶化,怕是影响到双目视力,要失明了……”

        “陈实毓对你说了什么?”

        “近来头疾发作的确有些频繁,许是政务忙碌,有点累过头,以后多歇息……不必太过忧心。”

        “清河不必费神安慰,朕如今是什么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他痉挛般抽动了一下手指,换来沈柒紧张的一句“别动,越扎越深了!”

        可另一方面,他的意识又空前的冷静,甚至还能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推测,把之前种种疑惑与不对劲之处连接起来,于是豁然开朗。

        “皇爷未雨绸缪的原因……原来在这里,”苏晏喃喃道,“他瞒了我……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他抬头望向太子,脸色苍白而凌厉,“他到底把我苏清河——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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