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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解谜(3)


又是个夜晚。

    哗啦啦。

    江南的雨说来就来。

    老迈不堪的张紞,坐在躺椅上,双眼浑浊。

    哗啦啦!

    雨水顺着屋檐飞流直下,随着风到处飞溅。

    几个丫鬟冒着雨冲过去,把放在屋檐下的名贵花卉,小心的抱在怀中,送回屋内。

    ~

    “温室中的花朵,是经不起风浪的!”

    张紞的手有些颤抖,勉强接过旁边,也已到了老朽年纪的吏部尚书侯庸,所递过来的紫砂壶。

    与十年前相比,侯庸已是精瘦。瘦得几乎架不住身上的官袍,人都似乎矮了一大截。

    但他的眼神格外明亮,“您是说,皇上如此抬举二爷,是为了让太子....经历风雨?”

    张紞把玩着手中,来自苏州名匠制作的紫砂壶,“太子是太子,先是太子才是儿子。皇子也先是皇子,才是儿子。”

    “于太子而言,想要治理天下,有两样东西需要提早历练。帝王的手段还有心胸。”张紞说着,忽然一笑,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来,“当然,这个心胸,也有两重含义。可以是褒义,也可以是贬义!可以温和,可以狠!”

    侯庸陷入沉思当中,然后才道,“您说的晚辈不是很懂!”

    “呵呵,当年说你是个生瓜蛋子,你现在呀,还是生瓜蛋子!”张紞笑着,但随即忽然弯腰,“咳咳咳咳.....”

    “阁老!”侯庸忙拍着张紞的后背,帮他顺气。

    张紞闭目,喘息许久。

    “你还记得当初的李善长案吗?”张紞问道。

    侯庸苦笑,“如何不记得?”说着,顿了顿,“可是牵连了数千人!”

    “世人,皆以为是洪武皇帝鸟尽弓藏,咳咳咳咳!”张紞再次咳嗽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以太祖高皇帝的性子,他若是想收拾谁,用得着等到洪武二十五年吗?”

    侯庸沉思片刻,突然面色大变。

    “其实李善长案,咳咳咳,从根子上来说,是当初太祖高皇帝给当时的太子,就是当今的父亲,故意养的一只拦路虎!”

    “咳咳咳!”张紞继续咳嗽着,艰难的开口,“李善长案真正的背后推手,乃是当时的太子!咳咳....淮西勋贵一群武人,粗鄙贪财,好收拾。可当时除了淮西勋贵之外,朝中势力最大的,却是李善长为首的淮党!”

    “他的门生故吏遍天下,天下各个重要位置上的官员,都和他那个太师有所关联。”

    侯庸低声,“您是说,皇上的意思是让太子,除李党?”

    张紞微笑,“是也不是!”

    说着,“咳咳,皇上的用意有三。”

    “一,如今皇子之中,渐露头角的,除了太子之外,只有二爷三爷,其他几位皇子还小。”

    “有些事现在若不是扼杀在萌芽之中,再过十年,皇子们都年富力强的时候,拉帮结伙彼此争斗,乃是必然。”

    “到时候,所谓骨肉之情就是.....逢场作戏而已!”

    “所以,皇上现在抬举二爷的第一次层用意。就是给太子树一个敌人,太子从小到大太顺了,所有人都围着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对手!”

    “而二爷这个对手,这个母族尊贵,妻族势力庞大的皇子。被太子压住,那么其他的皇子,敢造次吗?”

    “咳咳咳!”张紞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艰难的吞下去一口茶水,话语停顿片刻。

    “其二,就是试探。试探太子的心胸!”

    “咳咳!皇上和太子是父子,和其他皇子也是父子。而太子,还是其他皇帝的兄长。皇子之间可以争,人之本性!但不能太绝情,人之善性!”

    侯庸忽然插嘴道,“若太子下手太狠?”

    张紞摇头道,“皇上盼的是点到即止!必要时,会出手干预!”说着,微笑道,“而且,给二爷选了李以行为岳家,其实也还有另一层意思!”

    “咳咳!二爷看不清不要紧,李以行应该能看清。他若是规劝二爷,再加上他执掌户部,二爷必定是海外诸王之中,将来最富庶的一个!”

    “其实,皇上心中,最希望的就是这样!二爷知进退,给下面的弟弟们树一个好榜样!”

    侯庸皱眉,“那李以行呢?”

    “咳咳!”张紞顿了顿,缓了缓,“这就是其三了!”说着,又咳嗽两声,继续道,“十多年前,咱们和李以行不对眼,东宫一系更是要倒李,让皇上给压住了!”

    “而十年内,李以行官运亨通,如今位列首辅次席!”张紞闭着眼,长长喘口气,“当初的他孤身一人,而现在却是门生遍天下,隐隐都能和王大臣掰手腕了!”

    “太子对其他皇子是心胸,对李以行一党,就是帝王手段!”

    “这不是简单的去留问题,而只论去留,也落了下乘。所谓帝王手段,是平衡各方。原本的东宫势力,朝中的实干派,地方巡抚总督,李党....”

    “帝王的手段,不是杀,而是如何用人!如何让下面人,即便是有党争之心,但也能拧成一股绳,为大明鞠躬尽瘁!”

    侯庸恍然大悟,沉吟道,“帝王手段与心胸,皇上用心良苦!”

    说着,他微微疑惑道,“那若是太子爷,磨练不出来呢?”

    “呵呵!”张紞闭目一笑,“磨炼不是一朝一夕的,现在磨不出来还有以后,时间多得很。皇上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我大明帝国之主,不能是温室之花,但也不能是豺狼!”

    侯庸肃然起身,“阁老一言,下官茅塞顿开!”

    “我已经不是阁老了!不要再这么叫!”张紞摆摆手,浑浊的目光看向侯庸,“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交待你!”

    “下官洗耳恭听!”

    “不要跟张显宗,高逊志那几个东宫大学士打连连!”张紞咳嗽一声,“咳!我知道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拉拢你们。你要知道,我等是大明的臣子,是皇上的臣子。”

    “皇上愿意磨炼东宫,但绝对不愿意看到,东宫的人私下结党。”

    “下官明白!”

    ~~

    “他们,应该是不明白!”

    哗啦啦啦!

    大雨冲刷着巍峨的屋脊,殿中的灯火,灯火忽明忽暗。

    朱允熥一个人,坐在永安宫中,当日老爷子驾崩时,所居住的床前。

    此处,跟老爷子驾崩那晚一样,丝毫未变。

    这些年来,每当内心有波澜之时,朱允熥总是会来这里坐坐,跟他的皇爷爷,诉说心声。

    “皇爷爷!”

    朱允熥看着殿内,那张老爷子生前做的躺椅,轻声开口,“孙儿给老二指了婚,外边一定是沸沸扬扬,不断的揣测着孙儿的用意。但他们,定然都想错了!”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冷笑。

    “十几年了,朝堂上是该洗牌了!”

    “孙儿给他们下了一个套,让他们自己跳出来的套!”

    “谁挑拨我朱家的子孙,都给咱们跳出来!”

    “谁别有用心,谁想现在就站队结党,也给咱们跳出来!”

    “谁忘了本,心变黑了,变得贪婪无度变得祸国殃民,也给咱们跳出来!”

    “露头,孙儿就掐死他们!”

    忽然,朱允熥的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皇爷爷,六斤他们都长大了!”

    “孙儿....孙儿有时候忽然....忽然懂了您当年的难处!孩子们都大了,这个家不好管啦!”

    “孙儿当年违背了对您老的誓言,终究是对皇叔他们下了手。当然,也不全怪孙儿,孙儿也是不得已!”

    “但....孙儿绝不让孙儿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再在六斤他们这一代人身上重演!”

    咔嚓!

    突然一道惊雷,划过夜空。

    宫殿屋脊的猛兽,似乎陡然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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