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梅望舒这几天都歇得不大好。
整个京城都知道, 梅学士冬日养病不奇怪。
但为了养病,请下整个月的长假,甚至连腰牌也交回宫里, 却是前所未有。
各路人马, 揣着别样心思, 都想要借着登门探病的机会,前来试探口风。
常伯疲于应付,遇到某些不常见的情况,拿不准该如何应对,还是会时不时地禀进来。
眼下又是一个。
“有客深夜来访。原本不该打扰大人清静,直接回绝的。但那来客……在门外啼哭不止,已经哭了半夜了。”
梅望舒披着氅衣,袖里揣着手炉, 缓步走进会客花厅。
花厅里的夜间来客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
遮掩耳目的大披风,挡不住来人窈窕的身形,动作里处处透露的惊惶。
深夜前来的贵女, 上个月曾在慈宁宫见过一面。
赫然是贺国舅家中长女, 南河县主,贺佳苑。
“雪卿哥哥。”贺佳苑放下风帽, 露出一张楚楚含泪的苍白面容, 俯身就要拜倒行大礼。
“求求你,念在我们幼时的交情上, 救救我爹爹。”
听到那句耳熟的旧日称呼,梅望舒的眼皮子就是一跳。
她入京多年, 早习惯了被人当面称呼官职;家里人喊她‘大人’, 听起来也还好;但被人当面追着喊哥哥……独此一份, 这儿多年了,还是受不了。
梅望舒心里默默腹诽着,雪卿姐姐。
还是过去两步,把人扶住了。
“不敢当县主大礼。”她示意嫣然扶着贺佳苑落座,自己在她对面坐下,话里软中带硬,“县主是皇家贵戚,下官是天子臣属,还是以官职称呼吧。”
“下官这几日闭门养病,不知国舅爷那边,究竟招惹了什么祸事?”
贺佳苑的一双漂亮杏眼早就哭成了肿桃子,抹着眼泪崩溃地抽噎。
“我怎么知道爹爹招惹了什么祸事!爹爹向来安分守己的,每天就养养花,逗逗鸟,他什么时候在城外偷偷安置了那处别院,惹祸的袍子何时藏过去的,袍子里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连我娘都不知道!”
对面一问三不知,梅望舒一阵无语,“县主什么都不知情,怎么会想到求到我这里,又打算让我怎么帮。”
贺佳苑噎了一下。
“我……”她咬着唇瓣,左顾右盼,
“圣上和梅学士最为交好。”她哀哀切切地道,“旁人说话圣上不搭理,梅学士说话,圣上定然会听的。家祖母托我跟梅学士说,爹爹向来是个软耳根,自己没甚主见。这次惹祸的袍子,乃是太后娘娘一个人的主意。”
梅望舒原本耐心侧耳听着,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倏然抬起视线。
“惹祸的袍子,牵扯到了太后娘娘?”
“是。” 贺佳苑像是被这句话提醒,又眼汪汪地抹起了眼角。
“祖母说,天家母子闹起了别扭,却把外家牵扯进来,贺家满门老小何辜!不敢求梅学士为爹爹求情,只求梅学士在圣上面前转达这一句话足以!贺家满门两百余口,感念梅学士的恩情!”
梅望舒抬起手,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前几日,听到贺国舅偷偷藏起一封写满字的绢书,她当时也只想,或许就像向野尘猜测的那样,贺国舅犯下了什么人命案子,动用外戚权势,私自把诉状拦下。
今年是元和十年,圣上才二十岁。
天下承平,君主仁明,一切都和上一世的走向截然不同。
她原以为,三年之后,元和帝二十三岁时的废帝风波,这一世应该不会发生了……
然而,刚才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她突然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绢书。
写满字迹,被贺国舅偷偷藏起的绢书。
进宫时还算正常,隔天出宫后,神色却惊慌失措。
前一世,元和十三年,太后娘娘亲笔书写的废帝懿旨,被人从行宫偷偷带回京城,抄录数百份,一夜之间贴满了京城大街小巷。满纸字字泣血,痛诉皇帝不孝……
岂不正是用血写在薄绢上的一封人血绢书!
或许是这一世的走势稍微有所不同,天家母子间还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这次的废帝懿旨并没有用人血写成,只是一封寻常绢书。
再加上时间对不上,她一时竟没有联想到废帝之事上去。
原来,早在三年之前,母子尚未正式反目之时,废帝的懿旨就已经秘密准备下了……
按捺着心里惊涛骇浪,她好言好语安抚了一番贺佳苑,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外。
路上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问,“县主,上次入慈宁宫,不知太后娘娘可有向你提及什么要紧的事?”
贺佳苑茫然摇头,“姑母只是赏赐了珠宝头面给我,闲谈了些小时候宫里的琐事。没谈起什么袍子。”
她拉起风帽,期待地问,“梅学士,你会帮我们贺家的吧?”
娇艳如花的容颜,带着明晃晃的期盼,梅望舒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她含蓄地劝了句,“圣上和县主是表兄妹,斩不断的血脉亲缘。县主与其来下官这里,为何不直接入宫,去圣上面前哭求一场?就像刚才那样,提起旧日的交情……”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佳苑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眼泪立刻滚下来。
“求你了,别说了。”贺佳苑捂着脸,抽噎得喘不过气来,
“圣上是九五之尊,最看不上我这个贺家出身的姑娘,能跟我有什么旧日交情!”
她抽抽噎噎地道,”除了慈宁宫姑母那边,宫里跟我有交情的只有雪卿哥哥你,陪我玩翻花绳,剪窗花,搓汤圆,就连念诗都念得有趣……”
梅望舒叹了口气。
“那是下官随侍圣上伴读,宫中偶尔碰着县主罢了。县主,听下官一句劝,明日就递牌子入宫,当面和圣上提一提那些旧事吧。”
贺佳苑哭得半死不活,扯着梅望舒的袖子,死活要她应承入宫面圣,替贺家陈情,当面转述贺老太君的那句话。
梅望舒好言好语哄了她几句,正好人已经走到门口,京城没有宵禁,夜晚门前不时有人来往,贺佳苑总算松了手,不甘不愿地走了。
常伯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梅望舒在夜风萧瑟的庭院中默默走回一段路,开口道,
“向七呢。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片刻后,向野尘睡眼惺忪,从床上被人挖起来。
梅望舒不说废话,直入主题,“禁军包围贺国舅的城外别院当时,你有没有被人察觉动静?”
向野尘想了一会儿,”来人里有几个高手。当时我蹲在树杈上,他们知道我在何处,我也知道他们在何处。彼此没动手,没照面。 ”
“此事到此为止。”梅望舒道,”你再不要去贺家别院,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把之前看到的事都忘了。最近两个月内,不要随意出门。若是发觉被人盯梢,立刻通报我。”
向野尘露出迷惑神色,“主家,咱们卷进大事了?贺国舅犯的事,难道不是普通人命案子?总不会屠了满村庄的人,夺了金矿银矿吧?“他蓦然瞪大眼,”难道是牵扯到通敌卖国——”
“别再胡乱猜测了。我说了,到此为止。”梅望舒轻轻吸了口气,在凛冽的夜风里裹紧大氅,
“等事情过去。”
这一世,事态确实和上一世大不一样了。
天子早早丰满了羽翼,手中有多处势力可以调动,将京城的动向牢牢把握在手里。宫里的绢书不过在贺国舅处藏了几日,就被禁军破门而入,搜罗而去。
贺家急病乱投医,求到了她跟前。
但事情并不像贺家老太君刻意轻描淡写说的那样,‘天家母子闹了别扭’而已。
绢书懿旨,意图废帝。
同党者,罪同谋逆。
做臣子的敢往里面伸手,沾上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叫来常伯,轻声吩咐下去。
“我已在御前禀明了闭门养病,如果个个夜里在门口大哭,便能够登堂入室,叫圣上如何想。以后若是再有客登门,哪怕在门口哭上三天三夜,也只劝他回去,不必禀到我面前。”
常伯老脸通红,低头应下。
梅望舒仔细叮嘱几句,除非老师登门,其他人一律闭门回绝,这才歇下了。
或许是之前察觉的密谋废帝的绢书懿旨之事,引发情绪剧烈波动。
这夜,她始终辗转不能眠。
耳边的梆子声响,已经过了三更。她在黑暗的帐子里,想着上一世的最后几个月。
重生了一次,又过了那么多年,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只记得往日静谧典雅的殿室里,棋盘闲置,玉子蒙尘。
暴君已经许久没有过来找她对弈。
太后的血书懿旨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民间哗然。宗室诸王纷纷表态,同情声援太后娘娘,朝野暗流涌动。
暴君倒行逆施多年,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替君王说话。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宫中哗变,禁军倒戈,暴君被废为庶人,圈禁行宫。
在朝中几股势力的合力支持下,行宫里的废太子的子嗣之一,从小跟随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长大的小皇孙,被扶持即位。
随侍暴君御前的宫人一律赐死。
皇城里种下的千百棵四季花树,处处挂起白绫,四面八方皆是凄惨哭声。
相熟的内侍暗暗给她指出一个方位。
“梅娘子,快逃!西阁那边的宫墙靠着山坡,年久失修,坍塌了好几处。若是你运气好,沿着坍塌口钻出去,往后山上逃!好歹留的一条命在!”
梅望舒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没逃?
当时自己回了句什么?
啊,对了,自己当时说……
“梅氏举族尽殁,留我一个独活世间,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剧烈的心跳中猛地睁眼起身。
“嫣然!”她掀开帷帐,哑声唤,“在不在。”
嫣然在外间软榻上惊起,举着烛台走近过来,“大人又做噩梦了?”
梅望舒定定地望着满脸困倦神色、抬手打着呵欠的嫣然。
上一世,她活得循规蹈矩,直到二十六岁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充入宫掖。自然不会有任何和嫣然碰面的可能。
崔氏嫣然,也曾经是官家千金,京中四品清贵文臣,国子监祭酒:崔和光的嫡女。
作为元和帝幼时的启蒙老师,崔祭酒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始终极力维护少年天子的官员之一。
也因此,被郗有道一党视为眼中钉,早早地寻了个借口,将崔氏抄家灭族。
男子西市处斩,女子落入教坊为官妓。
两世都是如此。
但这一世,梅望舒十六岁便入了京城。
她改变不了崔祭酒的宿命,至少可以寻到落入教坊的小嫣然,用钱财打通关节,把人赎买出来。
在外地安置了几年,改换身份,明媒正娶,以‘梅学士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回返京城。
上一世曾经发生的,是无力绝望的过去。
而这一世,从头到尾,一切都不一样了。
望着慵懒打着呵欠的嫣然,梅望舒剧烈跳动的一颗心,缓缓平稳下来。
“做了个噩梦。”她垂眼看了看手臂炸起的鸡皮疙瘩,将绸衣袖口往下拢,盖住白藕般的一截手臂,安静等待那阵惊悸过去。
“我无事,好好回去睡吧。”
——
“南河县主在四天之内去了五次梅宅。”
“头一次在门口哭了半夜,梅家管事把人放进去了。半个多时辰后,梅学士把她送出门来。”
“南河县主没把人说动。第二日从早到晚,梅学士始终闭门不出。”
“南河县主坐不住了,又去梅家门口哭。连去了四趟,连哭带闹,哭得厥过去了也没人理她。”
“南河县主她无法可想,今日又回来宫门口跪着大哭。”
西阁之内,灯火摇曳黯淡。
洛信原惯常在掌灯时分过来走一趟,眺望皇城暮色。
幼时住过的居所,一草一木皆是旧日熟悉的模样。身处其间,足以令年轻的主君平心静气,安然接受一切好,或者不那么好的消息。
今日听到的消息,虽然不合乎他的期望,却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洛信原弯了弯唇,”朕的这位表妹,吃了梅家的闭门羹,除了在门口大哭大喊,就没有其他招数了?贿赂,威胁,色--诱,自残,这些都不曾试过?果然是个蠢货。”
他嘴里这样说着,神色却愉悦了几分。
“南河县主算是个少见的美人,登门哭求,梨花带雨,也不能令梅学士怜香惜玉,入宫替她求情?还真是郎心似铁。”
肩披金绣行龙的年轻君王转过身来,眸光如深潭,神色似笑非笑,
“玄玉,南河县主幼时的交情不够分量,不能劝动梅学士入宫。你说,朕下面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自个儿撕了闭门养病的幌子,主动入宫求见?”
几步之外,回禀了今日见闻的周玄玉持刀侍立,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君王的面孔笼罩在夕阳暮色的大片阴影下,独自凭栏,自言自语道,
“对了。梅学士向来看重天家母子和睦,希望朕和慈宁宫……母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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