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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番外三


《东都闲居日常·二》

        走出恢弘肃穆的中殿时,  时辰刚过午后。

        太庙官员得了元和帝要‘沐浴斋戒三日’的消息,早早准备好了丰盛素斋。

        梅望舒忍着笑劝洛信原,“你拿来躲懒的借口,太庙这边当真了。好歹吃一顿再走,  莫要寒了臣下的心。”

        移驾太庙附近的斋宫里吃完素斋,  三人喝茶闲谈的功夫,  洛信原起身出去更衣。

        片刻后,  身后脚步声响起,大宗正跟了出来。

        “大宗正有什么事需得私下谈?”洛信原转身看向大宗正,“刚才又是拼命眨眼,  又是打手势的。何事不能当着雪卿的面说。”

        “别的事都可以,就这桩不行,必须私下里和陛下商议。”大宗正从袖中取出一封卷起的黄绢诏书,  双手奉给洛信原,

        “早上叶相塞过来的。陛下自己一看便知。”

        洛信原心里隐约有些猜测,打开那封黄绢——

        果然是一封叶昌阁亲笔起草,  尚未正式呈上御前的草拟诏书。

        内容正是册封皇后之诏。

        “叶相早上跟老臣说,两边六礼已经过完,  若是寻常人家,婚事到此就算成了。”

        “但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册封皇后,必须有圣旨颁下,皇后北面跪迎接旨,才算本朝正式立下了皇后。”

        “叶相身上还兼着礼部尚书的职务,  为此事不知和两位礼部侍郎秘密商议了多少回,  翻阅了多少旧籍史书,  越看越着急上火,  今早老臣见叶相,大冷天的嘴上燎起一个大泡。追着老臣把这封草拟诏书塞过来,一定要陛下给个章程。”

        洛信原听完,把草拟的封后诏书又展开,来回看了两遍。重新收起,递回给大宗正。

        “这边没有旁人,只论宗亲血缘辈分,我们不妨坦言直说。”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往前走,洛信原思索着道,“这么说吧,皇叔祖。雪卿愿意随我来太庙上香,可以在父皇灵前默认洛家媳妇的身份,却绝不愿意接受封后诏书,更不会入宫。”

        他抬手点了点大宗正手里的黄绢,“这封诏书留在叔祖手里,平安无事;颁布天下,后患无穷。”

        大宗正听得云里雾里,茫然抓着诏书,

        “老头子年纪大了,你们年轻小辈的念头想不明白。老头子就直问一句,封后诏书直接送到梅家,让你媳妇儿入宫,又会怎样?”

        洛信原设想了片刻,缓缓摇头,“她不会当场抗旨,但也绝不会奉旨入宫。不止如此,从此京城再也留不住她了。”

        他停下脚步,幽幽地盯着大宗正,“皇叔祖,你侄孙好不容易有了媳妇,才刚刚告知先帝;若惦记着祖宗规矩,颁下这道封后诏书,强召人入宫,你侄孙就没媳妇了。”

        说到这里,声线低沉下去,“我才二十伶仃年纪,从此鳏寡孤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大宗正手一抖,手里的诏书仿佛突然成了块烫手火炭,差点没拿稳。

        “行了行了,别吓唬老头子。直接说,要老臣怎么回叶相。”

        洛信原沉吟再三,“劳烦皇叔祖和叶相说……诏书秘密呈上来,等朕批阅用印,再发还礼部记档。以后若有史官查阅史料,也算是有文书佐证,算是成全了历代规矩。”

        此事便如此议定下来。

        两人前后回去时,大宗正唉声叹气,捏着袖中那烫手山芋,告辞回京。

        洛信原和梅望舒商量这几日的打算。

        “这次你回京出面,第一件事已经了结;第二件事不着急,北魏国来的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上蹿下跳的,晾他们几日无妨。”

        顿了顿,若无其事提起,“中间空出三日闲暇,不知可否有幸,能去城南甜水巷的小宅子借住几日。”

        梅望舒失笑,“中间空出三日,原来打算着借住我家宅院?”

        在洛信原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悠悠地道,“借住倒是不难。不过有件事没来得及和信原说……父亲打算启程回临泉老家了。”

        “这么急?”洛信原诧异道,“我竟未听说。”

        “之前我叮嘱父亲不要说。原想着宫中政务繁杂,不要打扰信原,悄悄地让父亲回去即可。”

        “但既然这三日都有空……信原还是再见父亲一面的好。”

        ——

        深秋季节天黑得早,车驾傍晚时分重新入京,驶入城南甜水巷时,天光现出大片暮色。

        洛信原过来前已经换下天子常服,穿了身京城世家公子常见的襕衫大氅,头顶简单束起小冠。

        梅望舒倒还是早上那身紫袍官服,肩头披着惯常穿的鹤氅,下车低声说了句:“莫在门外停留,有话进门再说”。

        见了梅老员外当面,洛信原立刻明白过来,为何雪卿坚持要他来。

        梅老员外下午得了通知,人已经提前过来甜水巷,穿了身簇新的团花锦袍,在门外迎驾。

        神色隐约焦灼,满腹疑虑。

        远远地见了车驾,迎面就要拜倒。

        苏怀忠赶紧带着小桂圆下车冲过去,赶在老人家行大礼之前,一左一右把人搀扶起身。

        梅老员外神色复杂,上上下下地打量贵婿,客客气气把人请进门来,开口却只是寒暄,并不像之前那般翁婿亲近说话。

        洛信原察觉了老丈人的异样,猜出几分缘故,刻意放缓声线,极温和地开口,

        “梅老不必多想,两边六礼已成,我如今进了梅家门里,只当我是梅家女婿即可。”

        梅老员外安心了些,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直呼‘信原’,思虑再三,最后唤道,“贤婿啊。今晚家里备了宴席,准备得仓促,都是些家常菜,贤婿多吃些。”

        洛信原带笑应下。

        梅老员外对话几句,见洛信原始终态度温和,并不摆出架子,心下稍定,鼓足勇气又道,

        “上次定亲,老夫不知天高地厚,和大宗正商议的那些,那些……上门女婿,以后生的孩儿姓氏归属,之类的言语。如今想来,惶恐无地。”

        洛信原听出了梅老员外的言外之意,立刻肯定回复,

        “一言九鼎,言出无悔。说过的话,自然都是算话的。梅老放心。”

        梅老员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脸上重新现出笑容。

        这时才注意到自家女儿穿得单薄,心疼地迭声催她去房里换身厚实衣裳,喝杯热茶,叫常伯赶紧拿手炉来。

        梅望舒说了几次‘如今身子调养得好些了,不像从前畏寒得厉害’,老父亲只是不信,把他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来要塞给她,她无奈去房里换厚袄。

        眼见着梅望舒进屋,梅老员外在院子里却又犹豫迟疑起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喊了声‘贤婿’。

        洛信原今日自从进门,生怕惊吓到梅老员外,语气刻意放得极和缓温煦,

        “梅老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梅老员外鼓足勇气开口,“论起家世身份,贤婿自然是贵不可言;但既然应下了做我梅家的女婿。我们河东道的规矩,不管是新妇还是上门女婿,只要新进家门的,都得跨、跨火盆。”

        洛信原:“……”

        梅望舒去了东厢房,换衣裳换到一半,嫣然在外面开始猛敲门,忍着笑往里喊,

        “大人,你快些出来。父亲准备了个火盆,刚才放在院门外点着了,咱家的上门女婿在跨火盆呢。”

        梅望舒连发髻都没有来得及解,把穿了一半的厚袄扔去旁边,匆匆换了身直缀夹袍,裹着大氅就开门出去。

        迎面正好看到梅老员外眉开眼笑地站在正屋门口,亲亲热热地把洛信原迎进去,脸上全是喜色,灯下看女婿,越来越满意:

        “贤婿龙凤之姿,和我儿极般配,实乃天作之合。”

        嫣然提起的火盆,此刻已经熄了炭火,就放在门边。

        苏怀忠站在檐下,瞠目结舌,眼神发直,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见梅望舒急步过来,才突然活过来似的,把梅望舒拉到旁边,颤声说话,

        “不行,咱们京城不兴这套啊。老爷子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梅望舒无话可说,接过常伯手里的茶盘进去正屋,走到笑容满面的梅老员外身边,借着奉茶的动作低声劝诫老父亲,

        “爹啊,京城里没有跨火盆迎福这个说法,别故意折腾人家。”

        梅老员外拿手挡着嘴,以气声答,

        “乖儿,你别拦我。连个火盆都不肯跨,叫什么上门女婿。如今我知道这位不是嘴上说说好听,真的肯为我儿放下身段,我才能放心把乖儿交给他。”

        事已至此,梅望舒扶额,又去找洛信原说话。

        洛信原自己倒不甚在意,“跨个火盆而已,连火星子都没溅上半点,比起京城这边新婚当日捉弄棒打新郎的花样差远了。不妨事。”

        一家人落座,说说笑笑地开宴。

        说是寻常家宴,四处搜罗来的山珍海味。又带来了老家用了几十年的老厨子,这顿饭色香味俱全,比起宫宴也不差了。

        酒过三巡,梅老员外带着醉意抹了把眼角,指着梅望舒对洛信原道,

        “阿姝十一二岁时,老夫辞官携她归乡,家里准备了五十里长的红毡毯,五十里长的红绡帐,打算等大喜日子送亲的时候,从梅家门口一直铺出去,哪怕夫家在临近县城也足够了。哎,没想到女婿是京城人氏。五十里红毡毯,哪里够从临泉铺到京城啊。”

        梅望舒起身,递干净手巾给父亲,“早和你们说过了,红毡毯和红绡帐不必那么多年地备着,我又不喜欢这些俗套。”

        “是俗套,但婚事哪有不俗套的。”梅老员外拿手巾擦眼睛边嘀咕着。

        洛信原坐在主客位,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思了片刻,开口道,

        “五十里红毡毯,够从梅家铺到临泉城门口了。梅老放心,明年小婿抽空带雪卿回一趟临泉省亲,届时把家里的红毡毯铺出来便是。”

        梅老员外又惊又喜,“当真?老夫可真的听进去了。”

        “一言九鼎。”洛信原淡笑,当场承诺下来。

        梅老员外激动得坐不住,连连劝酒,喝到七八分醉意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儿媳妇!”他大声招呼陪坐吃席的嫣然,“上次定亲那时候咱家买了整车的焰火,后来宫里的齐大人过来查看,说院子里挂着的灯笼太多,怕走火烧着了,焰火就放在库房里没动。今晚高兴,咱们把焰火拿出来,全放了,大家看着乐一乐!”

        嫣然脆生生应了一句,起身出去。

        不久,几道绚烂焰火划破黑暗天幕,带出一片欢喜惊呼之声。

        五颜六色的焰火升腾在夜幕高空。

        漫天的绚烂焰火,比京城上元节时的焰火还盛大三分,不只是梅家这边的仆从全涌出去院门外看,就连宫里带来的禁卫内侍也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瞄。

        周围乡邻的小孩儿们惊呼着从各家院门里跑出来,门外很快黑压压聚了一片小脑袋,倒像是老家时年年过节的盛况。

        梅望舒看在眼里,勾起了旧日的记忆,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含笑看了一会儿天上的焰火,忽然想起此地是天子脚下,管制远比老家严厉。

        “焰火虽好看,只怕要惊动京兆府。”她对梅老员外道,“父亲,停了吧。”

        “不必停。焰火继续放完。”洛信原出声道,“齐正衡就守在外头,京兆府若来人,叫他亮腰牌便是。”召小桂圆过来,吩咐了几句。

        小桂圆飞跑出去找齐正衡传话。

        梅望舒想得却更长远些。

        “今晚惊动京兆府,又亮了皇城禁卫腰牌,这处宅院落在明处,以后只能空置了。”

        她笑睨了洛信原一眼,“你喜欢这处小宅子,趁着这三日多看几眼。甜水巷以后再不能来了。”

        洛信原扼腕叹息,“可惜。”

        越想越惋惜,跟梅望舒商量着,“这间要空置了,以后在别处再买间小宅子?”

        “如今我又不常住京城。京郊有间别院,东都又有赐宅。”梅望舒抿了口酒,好笑地道,

        “在京城置办那么多小宅子做什么。东一处,西一处的,倒像是金屋——”

        想想不妥当,后面两个字被她咽了回去。

        洛信原却已经听清楚了,幽幽地问,“金屋什么?”

        梅望舒避开话题,指向天幕,“看,多美的焰火。”

        洛信原却没有看天上。

        目光只在绚烂五彩的天幕上注视片刻,便略过去。

        琢磨了一会儿,视线又转过去盯着院外忙活的嫣然,“……儿媳妇?”

        梅望舒饮酒的动作一顿,想起某些旧事。

        “信原。嫣然的事,等宴后我和你细说。”

        梅家大手笔买下的整车焰火,放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街坊孩童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宅院内外,人人脸上都是兴奋神色。

        这顿家宴宾主尽欢,翁婿中途开始拼酒,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三杯,两人喝光了三坛子美酒。

        梅老员外起身时都站不稳了,酒喝到十分满,老爷子情绪上头,开始呜呜呜地哭,

        “我梅家只有阿姝一个乖女,原本打算养在家里多留几年,她自己主意大,十六岁独自去了京城。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指望着阿姝能回老家,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留不住……舍不得啊。”

        嫣然和常伯搀扶着梅老员外往外走。

        梅老员外心疼女儿,醉得站不稳了还不忘回头叮嘱,“从东都车马劳顿赶过来,路上辛苦,你们早……早点歇息。”

        洛信原应下,“我们尽量。”

        目送着梅老员外出门登车,洛信原把院子里所有人都赶出门去,反闩起木门。

        眼神幽亮,看向身侧站着的梅望舒。

        “金屋藏娇?刚才人多不好问,如今没人了,究竟怎么个藏法,雪卿和我细说说。”

        “……”梅望舒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东厢房走。

        洛信原跟过去两步,借着正屋明堂透出来的明亮灯火,抬手拉住衣袖,摸索到衣袖下藏着的白玉般微凉的指尖,牢牢攥住。

        梅望舒在灯下无声莞尔,反勾住了洛信原的手指,在掌心划了一下。

        “去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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