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深夜, 二十余骑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
临泉县守卫手执火把,站在城墙垛头高喝,“什么人!”
为首那名轻骑佩刀皮甲,直接抛下一个鎏金铜腰牌, 砸在地上, “京城来使!禁军殿前司!奉上谕,特来探望最近归乡养病的前翰林学士, 梅大人!
守军查验腰牌无误, 慌忙打开城门, “请京城来使们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寻我们知县大人——”
话音未落,轻骑快马不停, 已经呼啸着从半开的城门下飞驰而过。
——
翌日, 傍晚。
“爷,梅家别院就在这里了。”
齐正衡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出乱草丛生的山径。
“好荒僻的所在。好好一座别院,盖在深山里, 周围黑灯瞎火的,连农户都没几家。梅家老爷子究竟怎么想的。”
齐正衡抱怨着牵马走回几步,“梅家别院的正门就在前头。要不要臣——”想想不对,唤了个称呼, “要不要小的过去,以‘借宿’的名义叫开门户?”
齐正衡身后的草丛小径中, 缓缓牵马走出一个人来。
风帽遮去了大半容颜, 披风遮掩了身形, 浓重的暮色之下, 只露出半截高挺鼻梁, 干燥发白的唇色, 和绷紧的下颌。
来人声音沙哑疲惫,仿佛被砂磨砺过的粗纸。
“他平日便喜静。身子不好了,单独寻个僻静的院子独居养病……是他会做的事。”
他抬头遥望半山腰处灯火隐约的僻静别院,仿佛离人近乡情怯,向来平稳笃定的声音不觉竟带了几丝颤音,“把庄子里的小厮丫鬟引开。确定人在哪处院子静养。”
“朕……我,我单独去见见他。不打扰他太久,只听他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要当面交代……”
说到这里,尾音明显地哽了一下,“我都应下他。”
齐正衡狠狠抹了把眼角,“小的去查看。若是梅夫人和梅学士在一处的话,小的把人引开便是。”
——
温泉池子里的水十二时辰都是温热的。
按照这几日的惯例,梅望舒每日饭后无事,便下池子泡一泡。
头几次还谨慎地叫来向野尘,在门外看守着。
奈何这处别院实在僻静,人烟稀少,向野尘蹲在院子里,堂堂一代高手,整天人影见不到几个,做得最多的事,倒是驱赶山里翻院墙过来偷食吃的猴子。
几日下来,梅望舒见向野尘快被猴子逼疯,便吩咐他带着几个护院,把这处空旷别院来回巡视几遍,把守卫分布图准备起来。
这天饭后泡温泉时,便改成嫣然守在门口。
眼看泡得时辰差不多了,嫣然冲门外叫了几声,准备换洗衣物的两个丫头却没有进来。
她诧异道,“怎么回事?我出去看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理应守在外头的两个别院婢女,此刻踪迹不见。
“温泉别院这里的下人,到底比不上主宅里调养的规矩好。一时看不见人,便偷起懒去。”
嫣然叹气走回来,对温泉里唤了声,“大人,你再泡会儿。妾身去房里拿你的换洗衣物。很快便回来,你可别睡着了。”
梅望舒的眼睛半阖着,趴在温泉池边,从指尖到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舒服地几乎睡过去,含糊地道,“嗯。”
夜间的山风吹拂过门框。
吱呀——
门被人极轻地推开了。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细微的踉跄之意,从门外迈进来。
来人取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眉眼鲜活年轻却又经历风霜的憔悴面容。
双目通红,布满了血丝。
整天滴水未进的嗓子眼几乎干涸,干燥脱皮的唇瓣动了动,发出一声低而沙哑、几乎难以分辨的气声,“雪卿……”
后面的半截话已经到了嘴边,来人抬眼看清门后的情景,脚步却猛地一顿——
后半截话噎在了嗓子里。
两扇紧闭的雕花竹门之后,不是他想象中的,室内充斥着苦涩药味、弥漫着将死气息的沉疴绝症病人的居所。
而是一个处处精巧雕花隔断,挂满了轻软烟罗,雾气腾腾的……温泉池子。
隔着几道隔断,重重叠叠的轻绡薄帐,隐约可见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圆润的肩头侧对着正门方向,慵懒地趴在汉白玉修筑的温泉池边。
温泉中的那人正侧趴着,大半截身子浸入水中,长而浓密的乌发蜿蜒垂落,半截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大半瓷白肌肤,半截乌发垂进了池水里,顺着水波飘荡着。
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的人,浓长的眼睫半阖着,似乎在睡梦中隐约察觉门口的响动,细微地挪动了一下。
雪白的肩头往下缩了缩,趴在池子边,侧过脸来,转了个方向,面向门口,在灯下露出了极为熟悉的如画眉目。
“嫣然?”隔着重重纱幔,池中趴着的美人迷迷糊糊地道。
面容相貌是极为熟悉的,朝夕相对十年,绝不可能错认。然而嗓音轻柔甜美,曲线玲珑,胸前隐约,分明是个女子!
看清池中那人的眉眼,又听到声音的瞬间,洛信原如遭雷击,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咔啦!”他不慎撞到了门栓。
清脆声响起的同时,在池中那人睁眼之前,疲惫之极的身体仿佛突然爆发了极限本能,洛信原一个闪避,瞬间躲避入一处竹隔断之后。
梅望舒抹去脸颊的水珠,沾水的视野朦胧,往声音传来的门边望去。
两扇竹门间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来。
这处别院是梅老先生做主修建的,老人家处处讲究风雅,就连门框门栓都不惜工本,用了湘地运来的湘妃竹。
但与风雅相对的,是老人家不怎么讲究实用……
已经发生了数次,人出去了,仔细关好了门,一阵穿堂风进来,又把门吹开的事。
梅望舒的睡意清醒了几分,脸上闪过无奈神色,抬高声音,又唤了声,“嫣然。”
还是没有应答。
或许是拿衣裳的路上耽搁了。
梅望舒没有搭理虚掩的木门,继续趴在池边,在氤氲的雾气中,闭目养神了一阵。
然而……心里忽然升起某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猛兽,在黑暗中炯炯窥伺。
她再度睁开眼,四下打量。
布置精巧的温泉内室,空荡荡的,除了随风四处飘扬的纱幔,什么也没有。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嫣然回来了。
见竹栓又开了,她吃了一惊,赶紧重新拴上。
“大人,这处别院修建得精巧是精巧,但实在不实用,地方又太僻静。若是要长期住的话,还是需要雇请更多的护院人手。”
梅望舒不怎么在意地应了声,“不会住太久,至多一两个月,忍忍吧。刚才拿衣裳怎么去了那么久?”
“今儿当真是奇了。”
嫣然抱怨着,“不只是门外伺候的两个丫头找不到人,我回去房里找衣裳的路上,被不知哪里跳出来的野猫吓了一次,又踩到几块碎石,差点跌了一跤。还好妾身以前学过舞,撑住了旁边的树干,没当真摔下去,有惊无险。”
她把拿来的男式衣物按照内衣外袍放好,又拿过一摞全新的细绫布来,给梅望舒过目。
“昨日新做好的,式样都是仿制从前京城时用的那些。大人看看,可还合意?”
梅望舒原本还昏昏欲睡,一眼望见堆成大摞、足有十尺长的白绫布,瞬间清醒了。
“我都忘了这事,没想到你还惦记着。”
她趴在池边,白藕般的手臂探出了水面,指尖怀念地捻了捻细绫布。
“既然出了京城,回返故里,又恢复了‘梅家大姑娘’的身份,这物件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嫣然欲言又止,瞥了眼水波荡漾的池面,
“都裹了那么多年了,突然拆了,大人……你,就不会觉得难受?不习惯?”
“不习惯是必然的。”梅望舒低低地慨叹,
“就像前几日在主宅那边,虞家五哥过来跟我行礼问好,他一个长揖过来,我本能就想起身回他揖礼。好容易才按捺住了。”
说到这里,闪过无奈神色,“不习惯又能如何?只能在无人处多练练女儿家的福礼了。”
嫣然忍着笑,“动作言语的习惯,刻意注意些,倒也容易改。但大人的身子都裹了十年了,前几日还在抱怨肚兜不好用。妾身就做主,多做了些贴身裹胸的细绫布来。”
梅望舒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无奈的神色更重了几分。
“十五岁就开始裹,十六岁上京,这都多少年了?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都靠十五到二十那几年养起来。我那几年却硬生生裹着……不瞒你说,虽不至于一马平川,但穿戴起肚兜来,总觉得空落落的。”
“就算大人以后想要一直裹着,也是可以的。”嫣然道,“我们家里又不缺那点细布。”
“继续裹着,”梅望舒失笑,“岂不是要平一辈子。”
两人笑了一阵,放小了声音,低声嘀咕了几句。
“若是能早几年返乡就好了。”嫣然叹息,“妾身听说过丰胸的秘方,十几岁的女子,每日多喝羊乳,食用木瓜,据说成效极好。只可惜大人在京城耽搁得太久,如今就算仔细调养着,错过了关健的那几年,确实是事倍功半。 ”
“早几年其实就想要退了。”梅望舒趴在池边,懒散地以指尖拨着着水面,
“我梅家虽然不算富甲天下,却也能衣食无忧。父亲,母亲,都在家里,年年催着我回来。”
“还有虞五公子。”嫣然促狭地加了一句。
“他人品未知,先不算。”梅望舒轻声道,“我梅家有资财,有仕途人脉,少不得招人惦记。再看几个月,若虞家那位是个惦记着升官发财的庸碌男子,我便退了他家亲事,另寻个赘婿。”
嫣然‘嗯’了声,“女子的终身大事,是要多看看。”
轻缓温热的水波,令人身心舒适松懈。梅望舒趴在池边,回想起十年京城岁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最初是局势凶险,不能走;后来是与京城里的亲友相处得久了,感情甚笃,不舍得走;最后是圣上那关不好过,不敢贸然地走。兜兜转转,拖延至今。”
低头望了眼荡漾的水波下,不无遗憾。
“拖延了几年,彻底没了胸。”她叹气,“圣上误我。”
嫣然一阵无语:“咱们都回家乡了,还一口一个圣上呢。依我说,要不是宫里那位不放人,硬生生把大人拖着,大人也不会在京城落下一身伤病地回来。”
嫣然小声嘀咕着,“狗皇帝。”
梅望舒:“……”
哗啦水声响起,她从水里探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来,就要去捂嫣然的嘴,
“话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
“都在临泉县外几十里了,荒山野岭的,除了山里那群猴子,还有谁听得见。”嫣然咕哝着,
“我偏要说。大人一心一意替宫里那位筹划,他却差点抄了咱们的家。狗皇帝。”
梅望舒:“……”
想起去年腊月在京城莫名遭遇的刁难,还因此拖累了叶老师,梅望舒叹了口气,不再阻止她,趴回了池边。
“行了嫣然。有些话,心里想想就好,别说出来。”
“大人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都搁心里,闷得久了,心情沉郁,影响到身体,能不生病么。如果能把心里藏着的抱怨不平直接说出来,说不定就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了呢!”
轻缓的温泉水声,嫣然压低嗓音嘀咕着,“荒郊野外的,四处没人,大人骂一句又何妨。”
梅望舒莞尔,小心瞄了眼四处,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水声阵阵。
她瞥了眼水面下的微微隆起,想想看十年辛劳,满身伤病,胸都没了,最后还得假死脱身……
一阵心意难平,低声骂了句,“狗皇帝误我。”
“咔啦!”门边一声颤抖轻响。
嫣然听到声音,并不回头,抱怨道,“肯定是门栓又被风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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