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染留宿了。

        非常意外却又似乎顺理成章。

        本来是慕染看出季原心里不舒服，才主动提出一起在家看场电影，可没想到她中途却睡着了。

        直到半夜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床上。腰间搭着一只手，她一动，那手就猛地收紧。

        对于他们这么快就躺到了一张床上这件事，很奇怪的，慕染并不觉得意外。

        反而，她内心深处甚至觉得，如果他是那种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反倒让她失望。

        床头点着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将整个室内都照得影影绰绰，慕染偏头看着季原的侧脸。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皱着似乎是有什么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五官其实是凌厉的，可此时经过灯光的晕染，反而显出一种柔软的易碎感来。

        慕染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一时起意，抬手摸了上去。

        尖软卷翘的睫毛轻轻扫在她的指腹，有些痒，她没忍住往旁边躲了躲，然后指尖便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鼻梁。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指尖过于冰凉，让他在梦中再度受到惊吓。

        慕染感觉到她腰上的那只手再次不安地收紧，同时他的脸上骤然呈现出一种惨白的气色。

        “不要走。”他在说梦话。

        “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委屈道。

        第二天季原醒来时，慕染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摸着空荡荡的另一半被窝，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若有所失的孤独感。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从来活得恣意张扬，轻易入了别人心后，又拍拍手径自离开。

        他分明早就察觉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可依旧抵挡不住自己一步一步走进她的陷阱。

        季原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推开门，看到慕染坐在餐桌前啃一根黄瓜。

        她身上穿着他的睡衣，宽大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莲藕似的修长白皙的手臂。

        看到他，她十分自然地摇了摇手里的半截黄瓜。

        “早上好。”

        一瞬间，季原的一切消极情绪就这么莫名地烟消云散了。

        就这么短暂又普通的三个字，却能把他多年来积压的戾气都治愈。

        那一刻，季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对她、对他们的一切看法都是偏见。

        他们是同类，不止意味着他们相似，还意味着，他们是最适合对方的人。

        无论是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只要互相愿意，他们就可以心有灵犀地保持一致。

        粉饰太平也好，放下恩怨也好，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加默契。

        由于早上慕染这一句话，季原一整天心情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轻快。

        连碰上坐着轮椅来办理离职的李浩时，都难得地主动说了一句保重。

        即使对方似乎毫不领情。

        办公室里，或站或坐，挤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而当事人却全然不觉羞窘，依旧那副仿佛所有人都亏欠他的样子，带着憎意对季原说，“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别以为我不知道，把我逼走，你是最开心的。”

        季原不怒反笑。

        “随你吧。”他说。

        也罢，对于这种人，他根本不该指望他会因为一场事故改变。

        可偏偏对方还不依不饶，李浩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抬起头，阴阳怪气地笑着问他，“喂，我听说姓慕的那个女的好久没来了？”

        “呵，连个靠睡上位的女人都能把你甩了，说明你也不过如此。”

        这两句话一出，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说话人无心，可听话人却有意。

        一部分人觉得他自己明明同样当了小三却还冠冕堂皇嘲讽其他人实在太可笑，另一方面，也有些人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理由暗自期待事情闹得更大点。

        而季原，则是脸色瞬间发黑。

        “你嘴巴放干净点。”他双眼冷厉地看着他。

        “你侮辱我可以，但你没凭没据地捏造一个女孩子的丑闻，只我让我觉得可耻！”

        李浩闻言一愣，似乎是没料到他会为慕染说话，随后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

        他出事以来，不是没想过那些人会如何编排他，可他自会给自己寻找开脱的借口。

        他想，他一个出身低微的寒门子弟，能有今天，都靠自己的努力。

        他和季原这种生来什么都有的人不同，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出人头地，那都是生活所迫、形势所逼，他们没资格看轻他。

        然而季原此时的“可耻”两个字却瞬间将他畸形的自尊心戳了个粉碎，让他变得更加口无遮拦，“怎么？！你见不得我说她坏话，是因为你喜欢上她了吗？！喜欢一个婊……”

        “是，我喜欢她。”季原开口冷冷地打断他，“所以我劝你现在最好闭上嘴。”

        此刻的季原显得实在陌生，分明他没有大声怒吼，也没有横眉冷对，可偏偏在场的所有人就是听出了他不加掩饰的怒意。

        无论他在外如何，可在医院里他一向克谨有礼，遇到再难缠的病人、再过分的风言风语，他也从不动怒，永远都是那副淡然理智的模样。

        而这，是他头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冷脸。

        在场所有人都瞬间噤声，莫名的，不敢说话。

        季原说完停顿了片刻，然后突然转头看向其他人，面无表情地说，“很抱歉，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季某失礼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是个很记仇的人，以后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人在我面前说我喜欢的女孩子的坏话。”

        说完，他谁也没看，低头穿过人群，出了门。

        直到他离开很久之后，才有人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爱情啊……真是使人盲目。”

        下午6点，慕染和周妍刚结束一个杂志拍摄，就收到了季原的电话。

        慕染朝周妍点头示意了下，然后拿着手机走到一旁接通。

        “喂，怎么了？”

        季原坐在车里，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大楼，嘴角微微勾起，说，“下班了吗？要回家了不？”

        慕染看了眼坐在车里朝她招手的周妍，似是不太习惯被人如此“亲密”地关注行程，脸色微变，有些心不在焉地回，“还早，怎么了？”

        季原静默一瞬，然后说，“哦，没什么，只是问一下。”

        随后，倏地沉默。

        慕染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心中一动，有些迟疑地问，“你……在哪儿？”

        季原低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问这个干嘛？我肯定还在医院啊。”

        慕染拧着眉，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路边石柱剥落的水泥片，语气中隐约夹带了几丝焦躁，“季原，你是不是去我工作室了？”

        季原闻言眉头微皱，脸色也有些发白，可嘴里却自然地回，“不信我？我真在医院，今天该我值班呢。”

        说完，顿了片刻，语气又骤然变急，低声对着话筒说，“不说了，有病人需要处理，我先去忙了，明天见。”

        “你……”慕染刚开口，那边就“咚”地一声被人挂断。

        而她握着发出“嘟嘟嘟”机械音的手机，一时没有动作。

        半晌后，她回过神来，翻出电话簿，手指微颤着在通话记录地快速翻着。

        待看到某个电话，毫不犹豫地拨通过去。

        “喂，这里是a市第一人民医院皮肤科。”

        “喂，您好。”慕染稳住心神，自然地问，“我想找一下季医生，请问他在吗？”

        “不好意思，季医生已经下班了，您是他的病人吗？如果想找他的话，明天白天他有门诊，可以提前在网上挂他的号就诊咨询。”

        “哦，好的，谢谢，打扰了。”

        挂断电话的一瞬间，慕染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她无意识咬了下嘴唇，轻微的痛感让她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无法解释此时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

        焦躁与慌乱混为一团，在她的心里四处乱窜。

        她意识到，和季原确认关系才不足24小时，比起爱情的甜蜜，她便更先尝到了对这段亲密关系的恐惧。

        她似乎……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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