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探
城郊瓜田一处小舍, 两个身着佃农短衣的郎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南院细皮嫩肉的花郎,经历风吹日晒劳作之苦后,早已没了先时的风华。
新罗大郎屏息静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不敢抬眸乱看, 目光卑微地扣到尘土里, 只竖起一双耳朵去听前方贵人的动静。
这些日子以来, 除了田间劳作以外,他和弟弟时不时被叫进这间小舍。
小舍没有酷刑,有的只是一位令人不寒而栗的贵人。
他认得这位贵人,是那日踹开雅间的少年。
南院被抄后, 他和弟弟有幸存活下来,身体和相貌都没有损伤。比起其他人,他们已然幸运得多。
虽然这份幸运, 只是暂时而已。
“抬起头来。”
新罗大郎连忙仰起脸。
同前两次一样,贵人的目光像是淬毒般, 来回扫量。
新罗大郎害怕得要死, 后背冷汗涔涔。
他不明白,贵人明明厌恶他们这张脸, 厌恶到要将他们毁容, 为何迟迟未曾动手?
贵人又开始把玩指间匕首,冰冷的刀刃拍过来, 新罗大郎止不住颤栗。
前两次贵人来得匆匆,许是事务繁忙,未曾多做停留。这次不同, 贵人同他们说话了。
“那日你们伺候她, 也是这般作态?”贵人的声音清冷冷。
新罗大郎立刻反应过来。
那日贵人破门而入, 曾问过一句,谁是伺候绿裙女郎的人?
当时他没敢答,怕自己的下场同那被砍断的长案一样,如今看来,只怕贵人早已知晓。
新罗大郎急忙澄清,那日在雅间,他和弟弟未曾近身女郎,除煮茶抚琴外,再无其他。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贵人的神情。
贵人面色无虞,似乎早对当日雅间内的情况一清二楚。
饶是如此,他仍是要听他们说,要从他们这里重新确认一次。
从绿裙女郎入雅间到她离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他们如何讨好她,她又是如何回应他们,种种细节,贵人全都要听。
新罗大郎此时无比庆幸,当日绿裙女郎的冷漠和高傲。
他言辞间流露出女郎对他们兄弟二人的不屑,希望借此讨好贵人。
贵人却不甚满意:“她没有拂袖而去,想必你们二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新罗大郎惶恐道:“女郎是不想扫另一位女郎的兴致,所以才勉强留下。”
贵人冷笑一声:“她勉强留下,却喝了你们煮的茶,听了你们抚的琴。”
新罗大郎心中大骇,磕头求饶。
哐哐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头磕出血,下巴被人攫住,贵人黑沉的眸子似深渊般寒戾。
半晌,他道:“想来是因为你们有张白嫩的脸蛋,所以才能讨得她喜欢。”
新罗大郎心中疯狂呐喊:不是的!他们压根就没讨得女郎欢心!
新罗小郎在旁颤抖求情:“郎君……郎君饶命,我们现在变得黑糙不堪,纵使女郎喜好肤白的郎君,也不会多看我们一眼。”
“你的意思是,黑糙不堪,就不讨她喜欢?”贵人眉间怒意似乎更沉了。
新罗大郎压住小郎后背往地上扣,一把泥塞进他嘴里,诚惶诚恐答道:“如奴们这般低贱的人,生得黑糙还是白嫩,都不配讨得女郎欢心,如郎君这般高贵的人,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才配入女郎的眼。”
他自以为挑不出错的话,并未取悦贵人,贵人的眼神冷浸浸:“凭你也配揣测我和她的事?”
新罗大郎噤若寒蝉。
短短数刻,度秒如年。之后一问一答,新罗大郎再也不敢自作聪明。
令他惊讶的是,贵人反复问了好几次,女郎询问他亲吻一事的细节。
相同的回复,他答过五次,贵人仍是继续问。
他一遍遍叙述女郎询问之前和询问之后的情形,除却那几句明确的对话以外,他能说得太少太少了。女郎戴着帷帽,他根本无法得知她神情如何,只能从声音语气中揣度一二。
他猜测贵人是想知道女郎为何问亲吻的事,这件事大概很重要,因为提到这件事后,贵人一成不变的冷漠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起先是沉沉怒意,而后是惴惴不安,之后多了几分压抑的喜悦与震惊,缓缓趋于平静,最终成了现在神思游离的模样。
新罗大郎不敢再看,他老老实实伏在地上,希望今日能够存活下来。
须臾。贵人挥手招人。
那人唤贵人,六殿下。
六殿下道:“埋了罢。”
宫内无新事,清思殿的宫人们仍聊着数月前南院被抄的事。
提起罚做佃农的花郎们,宫人们大多觉得可惜。虽是可惜,却不同情。
南院那地方她们虽没去过,但行走宫中,多多少少听过一些腌臜事。
有些以色侍人的花郎,比以色侍人的女郎,狠毒万倍。
至于如何狠毒,那便要问那些不小心沦陷其中的贵妇人了。
郁婆坐在廊下听宫人们唠嗑,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班哥径直穿过花庭,入了寝屋。
不一会,屋外伺候的宫人们全都跪下,似被迁怒。
围着郁婆说话的宫人全都吓一跳。众所皆知,六殿下最是好脾气,从不苛责宫人太监。
宫人们收了笑容,大气不敢出,郁婆来到檐下,恰好班哥紧锁眉头从屋内出来,见到郁婆,迎面就问:“阿姆,拾翠殿送来的那些面脂膏哪去了?”
郁婆将宝鸾命人取回汤药方子和面脂膏的事告知,没敢说那句不给他用的话。
班哥面色发沉。
郁婆轻声劝:“许是那些汤药方子面脂膏不够好,三公主想送给更好的来,所以将旧的全要了回去。”
班哥笑了笑。
郁婆再不清楚过他这笑容的意味,心里发瘆,连忙将宫人全都打发,生怕她们被牵连。
人都走了,满园寂寂无声。
郁婆道:“毕竟是兄妹,何必怄气?闹一闹也就过去了。”
班哥笑意更浓:“什么兄妹?”
郁婆大惊,面色变了又变,先前数种猜想重新浮上心头。
不等她进一步试探,班哥转身入屋,将门重重关上。
撕开枕头,取出一块丝帕,覆在面上,他席地踞坐。
支起的四扇花窗面朝竹林,窗下木风铃随风摇晃,青铜小鼎中堆满消暑的冰,细白的冷气倦倦腾起。
热夏虫鸣躁动的午后,班哥嗅着帕上几近消失的香气,心中波涛四起。
困扰数日的闷气依旧堵在心头。
他想她逛南院的事,想她问起花郎关于亲吻的话,来来回回,像是一只手在他的身体拉扯,搅得他心神不宁。
生气吗?
自然是气的。
气自己没有看牢她,竟差点叫旁人带坏她。气自己是个傻子,竟然没有防备她春心萌动。
她这般年纪,正是慕艾思春时,对男女之事有着浓浓的好奇,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寻郎君玩乐。
班哥翻来覆去地想,没日没夜地想,想得身形消瘦,心中的闷气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
至夜间。
宝鸾酣睡梦中,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吹得她脖子痒,脸颊痒。
朦朦胧胧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宝鸾没睡醒,下意识以为在梦中,挥手一掌拍过去。
呓语:“坏人,不理我。”
手挥下去,掌心结结实实碰到肉,温热的肌肤,粗重的喘气声。
不是梦。
宝鸾吓一跳,从床上爬起,惺忪睡眼瞪大。
班哥脸上一道红印子,是刚被她烙上去的,抚了抚脸,皱眉轻声道:“好痛。”
宝鸾一眨不眨看着他,没有惊叫,也没有质问。她静静地同他面对面,忽然想起什么,捞起丝被盖住肩膀。
夜夏炎热,她穿得清凉。又因寝屋四处融冰,傅姆怕她踢被着凉,做了几件大肚兜让她穿在纱衣外。
豆蔻年华的少女,还像个稚童般穿大肚兜睡觉。
几瞬,宝鸾回过神,一双脚从被下伸出,往班哥身上踢。
踢不动,班哥靠得更近。
“谁准你夜闯我的寝屋?”宝鸾用被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穿大肚兜安寝。
算起来,他在这屋里伺候过,不是没瞧见,可去年安定自若的事,今年却不行了。
宝鸾觉得有些羞耻,第一反应不是受惊,而是嫌自己穿大肚兜被班哥看见好丢人。
至于他突然出现在此,她没怎么惊讶。
这人总算知道来求和了,哼。
宝鸾想起这些日子的疏离,她又委屈又沮丧,踢不动班哥,索性躺下,用被子盖住脑袋,假装没见过他。
班哥推推她:“小善。”
宝鸾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听,我要睡觉。”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宝鸾移开手,耳朵动了动,没听到动静,以为班哥走了,猛地掀被坐起来。
班哥一张脸凑近:“在找什么,找我吗?”
宝鸾:“没有。”
说完又侧身躺下。
床沿吱呀一声响,有人坐下来。宝鸾竖起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等他讨好她。
身后那人叹一声。
“小善,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可以收回去?你怎地这般小气?”
宝鸾涨红脸:“谁小气了,当初我又没说送。论小气,谁比得过你?”
“我小气?”
“是,你小气。”
许久。
班哥掰过宝鸾肩头,黑眸幽深似湖:“小善,你若是思春,我自然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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