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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133章


客人递上带有百里家家徽的信物,报出姓名。

        单名一个昭字,乃百里家第五十三代子孙。

        他极尽详细,无需宝鸾开口问,主动将百里家的近况告知,极大地满足了宝鸾对这个隐世家族的好奇心。

        她由此得知,百里昭在家中排行十一,前头十个哥哥,其中八个是堂哥,两个是亲哥。亲长兄乃是现任的百里族长。

        “此来长安,大兄和二兄本要与我一起同行,但时逢族中祭祖之事,两位兄长无法离开,便只能由我一个人独自上京。”

        这人虽长相冷峻,性情却随和得很,和他神仙般的气质完全不同,说不到三句,自然而然话起家常来。

        宝鸾没想到,传闻中神秘莫测大名鼎鼎的百里氏,竟这般平易近人,一点世外隐士的架子都没有。

        她笑道:“百里公子若愿意,可在庄子里多停留几天以解旅途困乏。待休整好,再往城中去。”

        百里昭叉手微颔,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道:“多谢,那我就不推辞了。”

        宝鸾立马唤人来,百里昭没有一点做客的矜持,不说避开,反而在一旁饶有兴致,听她和人说话,亲自安置客人下榻之处。

        一件件交待下去,宝鸾转头问:“公子觉得怎样,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百里昭一笑:“公主安排得极为妥当,一听便知是细心人。”

        陌生人的讨好不足为奇,宝鸾习以为常。可面对这样一个光辉如群星璀璨的人物,被他夸一夸,很难不高兴。

        她笑盈盈说:“不知公子此行前往长安,是为何事?也许我能帮上忙。”说完,温柔地补一句:“若不方便告知,我便不听了,公子莫嫌我唐突。”

        百里昭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千里寻亲罢了。世间悲欢离合,寻常事而已。”

        宝鸾听着这话,仿佛背后有什么故事。眼睛一下子噌亮,等着听故事,可惜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

        戳人痛处不厚道,她只好遗憾放弃,止住追问的欲望,另外换了话题。

        话刚起头,百里昭反客为主,不动声色主导话题。

        不知不觉,宝鸾成了那个说故事的人。她被引导着说了许多她自己的事。

        宝鸾很少对人有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第一眼看见,仿佛久别重逢,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没有半点生疏,反而情不自禁想亲近。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百里昭相问宝鸾幼时的事儿,话问出来就有窥探宫闱的嫌疑,往重了说,可判大逆不道。

        换做别人,宝鸾肯定不耐烦理,说不定会立刻警惕疏远,但不知怎地,问话的人是百里昭,竟让人理所当然,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点都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一句句交谈起来愉快得很。

        他又问她在陇右的事儿,语气柔和,好似长辈,意外地让人有种被关心的滋味。

        宝鸾不自觉想要多说一些,但又觉得不太矜持。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过去,百里昭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立马接话道:“我虽身在山中,但也曾听闻公主于民生社稷的功绩,真是了不得。”

        “真的吗?我的事儿传得那么远,连你们都听说了。”她故作谦逊,小脸娇羞有些难为情。

        这可是百里氏。李家三代皇帝都未能让他们侧目的百里氏!宁愿退居山林,都不愿辅佐李氏江山。这般傲气的家族,能得他们族中之人的夸赞,管它是不是场面话,反正够她得瑟的了。

        以后她大可以和人炫耀——“当年连百里十一公子都曾亲口惊叹我的聪慧。”

        两个人有说有笑,侍立一旁的管家暗自称叹。

        最初他只是出于谨慎,所以才问到公主面前来。没想到公主不但亲自招待客人,而且还对客人相见恨晚,才见一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管家悄悄地看一眼,公主人中之凤,走到哪都是耀眼夺目的存在,来了一个同样天人之资的百里公子,两个人凑在一起,光芒增耀更胜以往。满室蓬荜生辉,令人睁不开眼,若是夜里,不必点蜡烛。这两人自能照亮暗室。

        女娲造人,如此偏心。

        能被选来侍候公主的,没一个相貌差,放在人群中也算是鹤立鸡群。但被公主和百里公子一比,比成了山中野禽,竟连人都不配做了。

        旁人的惊叹,宝鸾一概不关心,她的心思放在客人身上,听见他问:“殿下如今是镇国公主,这个称号意义非凡,便是前朝千年也只出了两位镇国公主而已。可见当今对公主宠爱有加?”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不是肯定,而是疑问,似在求证什么。

        宝鸾神采飞扬的表情渐渐敛了起来,不想说假话,便只能厚着脸皮说:“这都是我自己争气。”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所谓的那些功绩和西伐成功这样的大事根本不能比。能被封镇国公主,不是因为她在西疆种树治沙,解了石城镇的围困剿灭山匪,更不是因为她随军路上为将士们疗伤治病。功劳比她大的人比比皆是,可她得到的荣耀却是头一份。

        这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客观来说,更多的是因为班哥拒了太子之位辞了封赏,却为她求了镇国公主的称号。

        事后他并不居功,将他那些不想功高盖主引来猜忌的大道理一一说来,只握了一份功德簿修篆,其他能让则让。只有在她被封镇国公主这件事上,他寸步不让。

        镇国公主呀,走出去比长公主还要威风。不提班哥的那些混账行为,他说到做到履行诺言,确实将最好的都送给她了。

        如今除了太上皇和班哥,长安城内没有第三个人能让她受委屈了。

        宝鸾想到这就想到老态龙钟的太上皇,不知他何时驾鹤西归,阿弥陀佛,盼他早早做神仙。

        百里昭看宝鸾反应便明白了,她对李氏皇族的那位大家长,没有什么真心敬畏。也就不必再试探什么。

        百里昭在庄子里住了下来。

        其后几天,他陪吃陪喝陪游玩,耐心十足,比当地豪族送来的女伴们贴心百倍。若不是怕耽误他的事,宝鸾真想留他长住。

        短短几日的相处,宝鸾对百里昭的称呼已经从百里公子变成昭哥哥。以他百里家族长之弟的身份,得她一声昭哥哥,自然受得起。

        “昭哥哥,你有事便打发人来庄子上说一声。若是不方便出城,派人去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又说:“你这几匹千里马送了我,我没有什么好回礼,金银珠宝太俗气,配不上昭哥哥,你也不缺那些。我这块贴身带了四年的玉,勉强能入眼,便送了哥哥。上面有我公主府的标志,虽然不比百里家的威望,但在长安城中,我府里的标志,勉强能派上一二用场。”

        百里昭谢过她,珍重地收下玉。

        宝鸾亲自送他,远远地送出了好久,仍不舍离去。说来也奇怪,相处几天的人而已,说一句萍水之交也不为过,临分别了,竟然难舍难分。

        百里昭半边身子探出车窗,远处宝鸾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的泪水渐渐湿了眼眶。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有着赤子之心的女郎,眼泪终于一颗颗掉下。

        不必再求证。她就是十九年前丢失的那个女婴,是他和兄长们本该爱护一生的幼妹,是父亲和母亲到死都没能找回来的小女儿,

        她不该叫李宝鸾。

        百里排行十二女公子,她的名字是百里暙。

        她不该在长安,不该在满是阴谋诡计的宫闱里度日,百里家这一辈唯一的小女郎,这个在父亲和母亲期待中孕育的孩子,应该千宠万娇地长大才是。

        她本不需要努力地讨好谁才能存活于世,不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才能保全自己。

        她该天生就无忧无虑,她该在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

        百里昭抚着宝鸾赠的那块玉佩,心隐隐作痛,泪盈于睫,悲不自已。

        小妹和母亲生的有八分像,母亲去世前仍心心念念着这个女儿。若不是当年发生那样的事儿,母亲也不会终日抑郁,以至病痛缠身早早离世。

        父亲深爱母亲,很快随之而去。

        虽然他和两个兄长已经走出了悲痛,但阴影仍笼罩着他们。他们从未见过小妹,可小妹已经成了他们三兄弟的执念。若是有生之年无法找到小妹,只怕死后无颜面见父母。

        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至死都认为是她的错,若非当年她意气用事和父亲争吵后离家出走,也就不会被人趁虚而入夺了孩子。

        可是细想想母亲又有什么错呢?怀着孩子本就情绪多变,大吵一架后气呼呼往外跑也是情理之中。

        灭了族的贵族女郎,一出生就养在夫家,从小所见所闻皆在山林方寸之间,外面的天地对她几乎有着无可抵抗的诱惑。怀揣对上京繁华的向往,她去了长安。

        母亲娇生惯养长大,从小到大接触的全是一颗真心,从未见识过险恶人心,纯真近乎稚子,而那些在长安做局哄骗她的人,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她如何逃得了?

        百里昭永远都忘不了,父亲抱着母亲回来那天,天阴沉沉地好似要塌下来,母亲伏在父亲怀中,六神无主,无知无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阿暙,阿暙呢?”她摸着瘪下去的肚子问父亲,“我的小阿暙哪去了?”

        ——小阿暙哪去了?

        这之后,他时常听见这句话。

        最初母亲日日都问,后来渐渐问得少了,到最后再也不问了。直至临终,她病糊涂了,以为自己仍是当年刚刚诞下幼女的时候,撕心裂肺地喊着——

        “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母亲是带着愧疚和恨意走的。

        父亲嚎啕大哭,清贵高傲的百里氏嫡长子,自此成了一个疯子。

        疯了半年,阖然辞世。

        百里昭打开马车内的暗格,一个神龛显出来,里面供着父亲和母亲的牌位。祠堂里摆着的是给外人看的,这里的神龛才是他们兄弟三个日日供奉的。

        无论他们去哪,都会带着这樽神龛,好叫父母亲知道,他们没有一刻不在挂念小妹。

        百里氏不入世,他们只能悄悄轮流外出寻找,每年如此,从未间断。

        百里昭上了一炷香,将宝鸾的玉佩放到牌位前,眼角犹带泪痕,声音沙哑:“父亲,母亲,我找到小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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