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剑舞身随一身真敌众 鹰翻鹫落双侠各争强
这里绣香把茶杯冲洗了两三回,才倒了一碗茶送到玉娇龙的面前,她忧愁着悄声说:“小姐!我还有点儿害怕,待会儿那些个恶霸要来了,可怎么好呀?”
玉娇龙摆手说:“不要紧!你别害怕!我这身武艺足能应付他们许多人。宝剑由我自己随身携带,丢不了,只是那首饰匣子里边的书和雪虎,你千万要仔细看着!”
绣香点点头,又央求着,忧愁地悄声说:“小姐!咱们以后别再惹事了!事情惹得太多了,究竟不好,咱们就谨谨慎慎地走路就是了,走到衡山……”
玉娇龙对绣香这话先是有点生气,把脸儿一沉,但心里转而又一想,就微微叹息,说:“我也不是愿意出来惹事儿,本来这次我离家出来,就是万分的不得已,你是知道的!今天,路上的那几个人有多么轻视咱们?
我生平最不受人的轻视!刚才,那赶车的多么可恨!把咱们拉到这儿他又变了主意,并抬出什么黑虎陶宏吓我,不然我也不能够打他。那什么鲁伯雄,我是恨他姓鲁!”这话把绣香吓了一跳。
玉娇龙的脸色阴沉了半天,忽然扭头看见了那猫儿雪虎正在低着头吃饭,吃得很香,她又不禁愁消怒解,微微的笑了笑。这时就听得院中有脚步杂乱之声,有人站在门前使力地咳嗽,绣香吓得变了色,玉娇龙立时抽出了青冥剑,撞出软帘到了外间。
只见大门开了,门前站立着四条彪躯大汉,都穿着长衣,却很整齐。
其中有一个连鬓胡子、相貌极凶恶的人,高高拱手说:“老兄就是刚才跟鲁镖头比武的那位吗?”玉娇龙沉着脸点点头说:“不错!”这人又说:“请教贵姓大名?”玉娇龙说:“我先问你!”那人说:“兄弟是双鞭灵官米三爷的盟弟,黑虎陶大爷也是我联盟的弟兄。”玉娇龙说:“我没问别人,我问的是你!”这人说:“我叫常文永,有个人送的绰号叫三支镖,又叫飞镖常,我在江南河北小有名声!”
玉娇龙摆摆手说:“少说废话,我叫龙锦春,你现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吧?快点说!”
飞镖常说:“我大哥米三爷跟鲁镖头现在‘聚星楼’候你,请你赏光,去饮几盅酒,彼此见个面!”
玉娇龙说:“我这里的酒饭快送来了,我屋中还有女眷,离不开身。”
飞镖常却一笑,说:“龙爷,你还以为我们是不知江湖义气的坏人吗?你贵宝眷在这里,我们绝不惊扰,只请你到聚星楼,跟米三爷见面谈一谈。我看你老兄也是位有胆量的汉子,不至于不敢去吧?”
玉娇龙冷笑着说:“不用你来激我,你就在门前等着吧,我这就同你去。”
说着,她又进到里间,将宝剑插在鞘中,手握着剑鞘就走出来。她叫飞镖常几个人在前走着,她在后跟随。出了店门,见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并且有的在后追随着,似是料定少时必有一场更热闹的决斗。
此时,满天铺着绮锦的晚霞,春风习习,吹着玉娇龙的深灰色的绸袷袍。她气态轩昂,大踏步地走着,都道她是少年的武师,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名门闺秀。她紧随着飞镖常等人,由北关走到了西关。这里就有一家很大的饭馆,横匾就是“聚星楼”,门前还挂着几条酒旗,写的就是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等等的诗句。
飞镖常先叫一个人上去传报,他在这里张着一只胳膊请玉娇龙上楼。玉娇龙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畏缩,她一手掠起了衣襟,一手拿着宝剑,咚咚咚很快地就上了楼。只见楼上很是宽绰,座位摆设得不少,可是这时座位多半空闲着,只有六七个座客。这几个人一见玉娇龙上了楼,多半都起身转头,只有两个人坐在那里没有动:一个是位僧人,年有三十多岁,面上有几颗麻子;还有一个是坐在那里生气,就是刚才在店中被玉娇龙狠打的那个鲁伯雄。
玉娇龙昂然立定了身,只见对方的几个人齐都用眼睛打量她,有个四十岁上下、瘦长身材、有短短黑髯、穿章很阔的人,向她一抱拳,说:“多承赏光!果然是一请就到。兄弟姓米,草字大彪,在此也是作客。因为学过几手武艺,所以平生最敬慕武艺好的老师傅们。今天听这位彭老弟由路上回来……”说着,他指指旁边站着的一个瞪着眼睛发怒的人。玉娇龙一看,原来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己用箭射伤了的那黑脸汉子,又听米大彪说:“才知阁下武艺绝伦,并且有一口削铜断铁的宝剑,所以仰慕之极。刚才鲁镖头又来说,他也在店中领教了阁下的武艺,殊为钦佩。我才差遣我的兄弟将阁下请了来,一来是为大家和解,二来讨教讨教!”
玉娇龙一见这双鞭灵官米大彪的态度倒非常和蔼,她也就消了些气,拱拱手说:“不要紧,既然你们认输了,向我来说和,我也不便太逼人过甚。”遂就不等主人落座,她就坐下了。
那鲁伯雄却用拳头一擂桌子,震得盘碗乱响,说:“我鲁伯雄走江湖多年,没受过今天这欺辱!其实,你武艺高,我的拳法弱,败在你的手里不算什么,一两年后咱们再见面,再较量;可是今天我原是打的不平!”
玉娇龙冷笑着说:“我并没叫你打那不平!”鲁伯雄要往起跳身,又举拳又瞪眼,米大彪和别的人赶忙把他拦住。玉娇龙却只坐着冷笑,神色一点儿不变。
米大彪就问:“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玉娇龙手托着腮,摇晃着头说:“我名叫龙锦春!”米大彪说:“久仰!”又问:“府上?”玉娇龙说:“甘肃省人。”米大彪又问:“这次是由北京来吗?”玉娇龙摇头说:“不是!”又一拍桌子,说:“你何必细问?”
米大彪很诧异,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会武艺的人会这样不懂客气的,而且,他真瞧不出这跟娘们似的年轻人竟有一身武艺。他就又拱手,带笑说:“不该多问,但既是江湖朋友,如今既肯赏光前来,兄弟倒要细细请教一下,不知尊师是哪一位?武艺学的是内家还是外家?”
玉娇龙昂起首来说:“没有人配教给我武艺!只有九华山哑侠、江南鹤他们两人,可以算是我的师兄。”那边的法广立时站起身来了。
米大彪惊讶得变了色,他勉强笑了笑,又问说:“我提出两个人来,龙兄可曾认识?”玉娇龙问:“什么人吧?”米大彪说:“南宫李慕白,巨鹿俞秀莲。”玉娇龙微微点头说:“知道,他们全是我们一家,但全是我手下的败将。”米大彪一笑,又问说:“江南的静玄禅师呢?”玉娇龙摇头说:“没听人说过,大概是无名之辈,做我的门徒我也不收!”
她的话才一说到这里,蓦不防法广和尚的手指已从侧面点来,玉娇龙眼明手快,啪的用手将法广打开。此时身后又有人抡刀来砍,玉娇龙飞快地躲闪,青冥剑已呛啷一声出了鞘。黑脸姓彭的疾忙将刀抽出,鲁伯雄也举起了凳子向玉娇龙头上摔来,玉娇龙一闪,凳子咕咚一声摔在楼板上。
法广和尚抽出一支二尺长的判官笔,这判官笔是纯钢铸成,如笔状,专用以点穴,毒蛇似的刺过来,向玉娇龙的腰际去点;玉娇龙用青冥剑一扫,便把铁笔尖儿削落。鲁伯雄又举起一张小茶几摔来,一下又摔空了。
别的几个人飞起酒壶瓷碗,齐向玉娇龙纷纷来打,却都被她用剑削断,用手接住,用脚踢飞。玉娇龙身如鸟转,剑似鹰翻,尖声叫道:“要出了人命可休怨我!”
此时又由楼梯上来了十几个人,短刀长枪一齐扑上。玉娇龙手不停,足不歇,剑无破绽,忽而跳到桌子上,忽而又跳到椅子上。她单剑杀得兵刃纷纷断折,如细草之遇严霜;对方的人慌乱着后退,又像狐兔遇着了老虎。刃物交接,桌椅乱倒,杂以受伤的人惨叫,助威的人怒骂,这楼上就鼎沸起来,天翻地动起来。
忽然有人递给米大彪一对钢鞭,米大彪就站在一张桌上,高举双鞭大叫道:“不要乱打,叫我单独一人斗斗他龙锦春!”法广也分开众人,他仍想以点穴制胜。
此时众人已把玉娇龙给围住了,法广一赶到,没有尖儿的判官笔又往前去点。玉娇龙却抖起了剑光,身子随着剑光跳上了楼栏杆。栏杆之下就是大街,大街上这时也乱极了,所有的人都仰着脸往上面瞧,并且都惊慌着。
玉娇龙的背脊向后,一脚登栏杆,一脚登着窗棂,她将剑尖向下,铛铛铛又削断了几件兵刃。忽然米大彪赶过来,双鞭向她的脚部打去。玉娇龙一耸身又跳到一张桌子上,把剑光向米大彪的头上一晃,米大彪赶紧横鞭去迎,吧哒一声,钢鞭也被削去了一段。
玉娇龙宝剑飞舞,驱开身后及两旁的敌人,恶蟒似的直向米大彪的胸间刺去。米大彪手中只剩下一只半钢鞭,难以招架,只得将身子向后去退,退到背后靠着了楼栏杆。这楼栏杆本来就不很结实,玉娇龙的身轻,踏上去还可以,但却禁不住他用身子去靠;而且玉娇龙的剑逼得太紧,他的双鞭实在无法招架。命在顷刻之间,屁股就不由向后一顶,就听喀嚓一声,栏杆折断了,米大彪的瘦长身子整个飘下了楼去。
从两丈多高的楼上掉下来,他倒没摔成重伤,可是把几个看热闹的人给压倒了。他的钢鞭也撒了手,一钢鞭将对门药铺的招牌打折,那半截又打昏了一个人,街上就大乱;又见有个人由楼上摔了下来,是那黑脸彭摔在地下,已成了半死。
此时楼上许多人都往下乱跑,法广也顺着楼梯跑下来,楼上大概只剩下了玉娇龙。她提剑站在楼上往下一看,下面的飞镖常就一镖向上打去,打得十分准确;但玉娇龙伸手一接,接得也再准无比。街上的人更是乱跑乱喊,少时就有官人赶来了。同时又见有几匹马从西边驰来,马上的人将官人劝阻住,他们七八人便一齐下马上了楼。
这时玉娇龙独自在楼上,才喘了一口气,忽听得楼梯声响,她赶紧横剑站在楼梯口上。却见由下面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年有三十多岁,黑脸膛,短小精悍,穿着青绸大褂,手中只有马鞭,并无兵器,他向玉娇龙一拱手,说:“兄弟是黑虎陶宏。”指指身后一条大汉,说:“这是我的老师金刀冯茂。朋友!你先不要逞强,保定府今日已非同昔日。昔日,李慕白、俞秀莲、杨小太岁等人曾来此斗闹过,我们因是本地土著,顾忌颇多,所以不愿惹他们;今日无论是谁,只要敢来此逞能、搅害,我们师徒必不能依!”
玉娇龙说:“谁管你依不依,你要怎样吧?”
黑虎陶宏说:“我要跟你比比武!今天时间晚了,我们也没有携带着兵器,请你说下个时间地点吧!你今天无论战胜了多少人,你也不算英雄;非得你将我陶宏,连我师傅冯四爷也打败,或较个平手,保定府才得由你通过,否则你走不了!”
玉娇龙说:“何必另定时间地点呢?就是现在,就是这里,你们取兵刃来跟我动手吧!”
黑虎陶宏却摇头说:“这地方狭窄,楼下已有官人来了,必不容我们在楼上打架。你如有胆子可以到我家中,我家门前很为宽敞,你的剑法也施展得开。”
玉娇龙哼哼一笑,说:“好吧!你们且下楼去等着我吧,我随后便下去。”
黑虎陶宏冷笑说:“有金刀冯四爷在此,冯四爷是光明磊落的好汉,我们还能够暗算你吗?你下来!”
玉娇龙说:“我从来没听人说过你们的名姓,谁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黑虎陶宏与金刀冯茂都愤恨地退下了楼梯。
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对门的商号都不敢点灯,这酒馆的楼下也没有一个酒客,连掌柜带堂倌大概都藏起来了。酒楼地下扔着断了的枪杆和钢鞭,米大彪等受伤的人已被搀扶到一旁。那些看热闹的人,胆小的是早已跑了,胆子稍大一点的也站在老远的地方。十几名官人的腰刀都已出了鞘,锁链也抖得哗啦哗啦响,但被黑虎陶宏劝阻住,他说:“不必管我们,私事私办,除非出了人命,用不着诸位操心。”
几个庄丁牵着健马,那飞镖常站在一匹马的后头,手中拿着一支镖,专等着玉娇龙下了楼梯一出酒楼的门,就冷不防给她一下。可是楼上昏黑,毫无动静,半天也不见玉娇龙下楼。众人都仰着头向上去看,并有人大声骂着:“滚下来!滚下来!不敢出来了吗?”连骂了许多声。
忽见一张桌子由楼上飞下来,陶宏等人赶紧向旁去躲,桌子啪嚓一声摔在街上;紧接着又有板凳子摔下来,一个庄丁就应声而倒。金刀冯茂暴躁着喊道:“这算什么豪杰?”他就要取双刀跑上楼去。忽见楼上随着一张桌子跳下来一个人,人如飞云腾鹤,剑似闪电虹光,玉娇龙就下了楼。众人没见她是怎样脚踏实地的,只见她已由庄丁的手中夺了一匹马,跨上向西跑去。
飞镖常向着马一镖飞去,玉娇龙反剑一磕,铛的一声钢镖落地;飞镖常的第二支镖又打去,却被玉娇龙接住了打回,一个庄丁就中镖栽倒;第三支、第四支又全都打空了。陶宏、冯茂便一齐上马,喊道:“休走!”玉娇龙在马上扭转纤躯,用剑招点着说:“来!”她的马嘚嘚地向西跑去了。
这里的群马、众人如潮涌似的呼啦啦赶去,霎时就出了西关。此时暮色铺满了原野,玉娇龙却拨马回来,迎着陶宏说:“就在这里争战好不好?”陶宏手中没有兵器,疾忙往后去退;金刀冯茂却手舞双刀,催马向前。此时西边又来了陶家的一队庄丁,打着十几只灯笼,二十多支火把,越来越近,一片火光灯影,照得道旁的树影乱动。
金刀冯茂这位深州的好汉,除了曾败在李慕白的手下,生平还没有低头服人。如今他马转刀腾,玉娇龙却剑飞骑纵,马战了五六合,便一齐跳下马来。冯茂气凶如虎,双刀如凤翅展开,左刀削,右刀砍;玉娇龙却伸剑取敌,纵步高飞,如疾风拨云,随来随去。冯茂左刀护住了右刀,换变刀势,横刀斜砍;玉娇龙却闪身直掠,剑如大鹏展翅,力透剑锋,直取冯茂。
冯茂身随刀移,玉娇龙也撤步倒剑,静观对方刀势的变化。
此时灯影火光已来到了临近,红焰照着娇美的玉娇龙;她刚才在酒楼上已脱去了绸衫,将绸衫连剑匣斜系在背上,辫发也掠在前面,形态极为俊俏。金刀冯茂很愧恨地想:跟一个女儿般的男子交手还不能够得胜,我还算是什么豪杰?他的刀法骤变,虎躯一冲,玉娇龙却纤腰疾转,宝剑斜掠,往来又斗了三四合。
这时,黑虎陶宏也由庄丁手中得到了双刀,跳下马来杀进。玉娇龙一口剑敌住四件兵刃,展开她的十载所得、书中所获的鬼神不测的剑法,嗖嗖嗖轻躯随剑飞转。此时在灯影里的冯茂与陶宏,简直徒具勇力不能擒敌获胜。
鲁伯雄绰了杆枪,常文永拿着一口刀,法广和尚换了一支铁杖,都自两翼袭来;杖抖起来风,枪抖成了花,刀光如闪电。但玉娇龙纵跃旋回,拒前制后,戮左迎右,一剑复一剑,杀往又杀来。火光中只见她的俏影翩然,而且越杀越紧,剑术步法丝毫不乱,面色神态一点不变。冯茂大怒,喊了声:“冲!”立时刀枪和铁杖集中于一面,像一棵铜铁铸成的大树压倒下来。但玉娇龙以青冥剑纷拨,陶宏、常文永、鲁伯雄又皆刀折枪损,都惊慌着后退。
只剩下两个人与她争战,却是冯茂和法广。冯茂已不住地喘气了,想不到这小辈如此难制,他真惊讶!记得李慕白剑法不过如此,到底这小辈是个什么人?法广和尚的铁杖是打的时候少,点的着数多。点穴法一百零八手他全都使尽了,即使是最残忍的“脑户”“哑门穴”,他全都使力急快地点去。但,不容他的杖头触到玉娇龙的身上,玉娇龙就早已用剑去掠;他恐怕杖被削折,便赶紧又缩回。他也看出来了,这年轻人也必精通点穴,自己这手儿武艺到他的眼前无用,所以他也不敢奋勇向前自讨苦吃。
只有金刀冯茂虽然直喘,可是越杀越勇,忽然一下,宝剑削断了他左手的刀,他一口刀仍然与玉娇龙拼战。
这时陶宏等人又换了兵刃上前,庄丁们除了打灯笼举火把的之外,也全都抡刀扬棍的齐上,围住了飞剑无敌的玉娇龙。玉娇龙却疾忙抢了一匹马,跨上去,并不走,只举剑大喊:“你们还不肯服输吗?如若你们一拥上前,我可就要胡杀了!杀死人,休怨我龙锦春的手辣!”众庄丁都有些不敢向前,常文永又放了两支镖,又都被玉娇龙用剑拨落在地下。
这样英雄的人,使冯茂、陶宏等人不得不气馁,冯茂就拦住了众人,一手提刀在前,高声问道:“龙锦春!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玉娇龙啐了一声,说:“你们问不着!”又微笑了笑,自拍胸脯说:“我呀!我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沙漠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蛇来侵犯,直似蟋蟀撼泰峰。”娇声婉转地说完了,一手挥剑开路,一手提缰就走。这里几十个手执利器的江湖大汉,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拦她。
玉娇龙于茫茫夜色之间,催马向东北走出了很远,回首去看,那一片灯火已阑珊地向西去了。玉娇龙也觉着有点累了,她就叫马缓缓地走着,多时才回到了北关那家店铺。店门前挂着只纸灯笼,上面写着店的字号。
有几个人站在灯下,正张望着,谈着话;一见玉娇龙回来了,他们赶紧闪在一边,但齐都仰着头惊诧地瞧着。玉娇龙却不理他们,骑马一直进店,下了马,交给了店伙,说:“这匹马也是我的,好好的看着,无论是谁来要,都不许给!”店伙连说:“是!是!”玉娇龙就提着宝剑走往里院。
进到屋中,只见里屋点着两支蜡烛,桌上摆着许多酒、菜。绣香下了床,说:“大爷回来啦?菜都冷了!”玉娇龙轻轻说了声:“不要紧!”便坐在床上休息,宝剑就放在被褥上,她抱起猫来亲了亲,问说:“我走后这里没有什么事吗?”绣香说:“刚才有两个衙门的人来向我盘问您的来历。”
玉娇龙神色一变,赶紧问说:“你是怎么回答的?”绣香悄声儿说:“我就照着您交代的话说的。”玉娇龙点点头,又沉思了一会。见猫儿雪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瞪着两只绿色的眼睛,很像个英雄的样子,玉娇龙忽然又叹了一口气,绣香在旁直发怔。
玉娇龙吃了一点饭菜,就说:“睡吧!”绣香要去关屋门。玉娇龙摆手说:“你别去!”她起身下了床,先是呆呆地站着,又忽然将软帘一掀,倒把绣香吓了一大跳。灯光照到了外屋,外面倒是没有什么怪异之事。玉娇龙右手的手心向外,护着自己的胸,很快地就到了外间;转身向四下看了看,并将桌椅的下面全查到,她这才关严了屋门,然后进到里间。门帘随着她在身后落下,她也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宝剑、小弩弓都放在枕边,吹灭了灯烛,才躺在了床上。
床里的绣香替她把绸被盖上,她却推到一边,不盖;绣香在枕畔又悄声问说:“小姐,得有多少日子咱们才能走到衡山呢?”玉娇龙说:“你不要着急!到了衡山,我若看那个地方不好,我还许不住呢!”绣香说:“要不然,咱们还到新疆去吧?”
玉娇龙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得啦,你别在枕边跟我这么絮烦了!叫我好好地歇一会儿吧!真是!”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说:“现在我真觉着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就是一个常在我枕边絮絮不休的妻子。”绣香作急说:“您,到这时候了,还跟我闹!”
玉娇龙嘻嘻地笑了笑,忽然又把绣香抱住,紧紧地一阵抽噎。绣香就觉得她小姐的热泪已湿在她的脸上了,就叹着气悄声说:“您是怎么啦?
唉!”玉娇龙像个小孩似的倒在绣香的怀里哭着,弄得绣香没办法,既不敢大声劝,也脱不了身。
过了多时,忽然见玉娇龙一翻身,她的手向枕边一摸,臂又一抬,只听窗纸噗的一声响,窗外就有人叫道:“哎哟!哎哟!痛死我了……”一声比一声惨,一声比一声低。绣香的身子立时又发颤,玉娇龙用被子将她的身子和头全部盖上。她在被里蒙了半天,才听见窗外有人杂乱地说话,有个人就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诸位回去吧!”是店家的声音。又听得有人说:“左眼……是一支袖箭……一准得瞎!”玉娇龙却伏枕大笑起来。
一夜过去,第二天起身时已然八九点,玉娇龙隔着窗叫店伙给她们熬点江米稀饭,店伙在窗外既恭敬又害怕似的答应说:“是!”玉娇龙叫绣香给找出里衣来换,她的胸部用一幅白纱裹得很紧。因为她预备的男装衣物并不多,所以里面仍是穿着红罗襦,外罩青绸小褂,把红衣的领子藏在里面,脖纽扣得很严;青绸肥裤子,系着红丝线的窄腿带;青缎双脸鞋,外穿一件翠蓝绸子的肥大袍子。
她一起床,没洗脸时就先用昨日的剩水将两耳洗净,用粉和油将耳孔涂上;对镜细细看了,看不出来耳孔,她这才开了屋门,绷着脸儿,故意使出来粗声,叫道:“伙计,打洗脸水来!”
店伙应声而至,前后打来了两盆脸水。绣香已卷起来锦衾绣枕,穿上了弓鞋,娉婷的对镜挽发,并问店伙说:“大爷叫你们熬的江米稀饭,好了没有?”店伙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玉娇龙像个男子似的,昂然地说:“先给猫做吃的!”店伙又答应:“是!”
玉娇龙又问说:“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是谁在院中叫唤?”店伙的脸都吓白了,翻着眼睛瞧着玉娇龙,摇头装发怔,说:“我不知道!”玉娇龙拿湿手巾擦完了脸,坐在凳儿上,微微地一声冷笑,翻眼瞪了店伙一下,就说:“告诉你们掌柜的,他要是晚上净放进来闲人,搅得客人们都睡不安,他的买卖可不能够好啦!我们下次再来到保定,也绝不再在你们这店住啦!”店伙又说:“是!是!”
玉娇龙又向绣香拿着“丈夫”的架子说:“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他们,叫他们到城里,找出名的铺子买些好茶叶,要顶高的龙井,再买几包檀香,买一把粘好了的素面折扇!”绣香拿出银子来,交给店伙,店伙就出屋去了。玉娇龙叫绣香给她打好了辫子,她就斜卧在床上逗猫。
待了一会儿,店伙端进来一盆江米稀饭,粥里还煮着枣儿,另外还有白糖。用过了早餐,店伙就把买来的东西和剩下的钱都送来了。茶叶、檀香都由绣香收起来,玉娇龙却又不慌不忙地跟店伙要来笔砚,她要书写扇面。因为笔不大好使,不能写小楷,所以她只柔秀地半真半草地写了两首诗,就是昨晚她在单身力战黑虎陶宏、金刀冯茂等人之后,意气洋洋随口说出来的那两首诗。她回想着,又修改了几个字,就写在扇面上。写过之后,放在桌上,还要等候墨迹干了。她这么一磨烦,就将近晌午了。
昨晚,玉娇龙虽然与金刀冯茂、黑虎陶宏等人大战一场,并且深夜还有人来此窥探,被她用箭隔窗射伤;可是这整整的一个上午,竟无人来找她报复。她就以为那些人对她畏惧了,她很放心,又吩咐店伙去叫菜。午饭用毕,才叫店伙给她备马。昨天她打了的那个赶车的是至死也不再拉她,一清早就赶着车跑了,玉娇龙也不追究。她叫店伙另给找了根鞭子,就叫绣香骑着她昨晚得来的那匹马走。
除了付清店账之外,她又交给店掌柜十两银子,说:“昨天黑虎陶宏他们,率众跟我争吵,你大概也知道,我看你一定是跟他们同伙!”
掌柜连连躬身,悄声说:“也不是一伙,是我们不敢得罪他。”
玉娇龙点头道:“我也不必跟你们多说了。昨天我夺来他这一匹马,可也不是我抢劫来的,现在我们要骑着它走,给他这十两银子,作为是马价,烦你交给他们吧!”
掌柜的又连连作揖,说:“大爷真公道,待会我们派人把你这银子送去就是啦!”玉娇龙点了点头,她二人就出了店门。
绣香在新疆时本来也骑过马,还常说:“马比驴容易骑,因为它走起来身子是平的。”但是她说的那也是好马。如今这匹马却不大好骑,一走就一颠,并且铺盖、包裹全都在她那匹马上,累赘得厉害;玉娇龙的马上只有宝剑和那装着雪虎的篮子。绣香的马在前,玉娇龙的马在后,绣香直说:“别快走,我骑不稳!”玉娇龙却摇着扇子说:“你别害怕!越害怕越骑不稳,你爽性壮起胆子来,倒不要紧。”
她们是顺着大道往南走,可是这股大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并且越走越斜。天空飘着薄薄的云,烟似的,很快地奔驰着,把阳光都遮住了,因此玉娇龙又有点迷了方向。走了多时,就觉得天上的云变了颜色,天色大概不早了。这时两边是田禾,当中的一条路渐渐狭小,也看不见村舍人家。
忽然玉娇龙隐隐听见身后有一种响声,哗啦哗啦,似是群马的蹄声;她赶紧回首,却见远处田禾的边际上滚起了雾似的一片烟尘,可是并没看见一条马影,大概是有许多匹马都从后边的岔道上赶往前面去了。玉娇龙就有些惊异,但又想:不怕!她催马到绣香的前面,收了扇子,挥鞭去走,昂首向前去望。
走了又有五六里,便见前面有一脉青山,绣香就说:“有山!山上有道儿吗?”玉娇龙说:“有山自然有路,里面还许有人家呢!咱们在山里找着人家,就先叫他们烧点水,咱们泡壶茶喝。”随说随走,少时就来到了山下。只见山虽不大高,但满是崚嶒的青石,没有一株树,连草也不多。有一股穿山的小路,极峭,而且坎坷不平。玉娇龙倒没注意到什么,可是绣香依然向上指着,说:“山上有个人!”等到玉娇龙抬头看时,山上那人已然藏躲起来了。
玉娇龙又低头细看,见地下的土很坚硬,留着许多杂乱的白色蹄迹,并有几堆马粪,就冷笑一声,说:“不要怕!这座山骑着马能穿过去,咱们向前直走!不要怕!可是你一个人骑马不行,你也到我这马上来,我抱着你再往上走。”
于是她叫绣香慢慢下了马,绣香的马就专载行李,并把装猫的那只竹篮也系在这匹马上,将缰绳又系在前面黑马的屁股后头,两匹马就连成了一串。她抱着绣香上了黑马,绣香回过脸,害羞地笑着说:“这有多难看呀!你又是个男的!”
玉娇龙也笑了笑,一手挥鞭,一手抱着绣香,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匹马,往山路上去走,并悄声嘱咐说:“你别净依仗我抱着你,你应当反手揪住我的腿,坐稳了身子,不要怕!”绣香觉着她抱着自己的那只胳膊,袖子里藏着个东西,是那小弩箭。
这条山路是越来越深,不见其低,只觉其高;路当中的大石头很多,似是有人故意搬来堵路的。前马跳过了石头,还得等着后边的马也跳过来,这才能走。玉娇龙渐渐地就生气了,芳容也有些发紫,一抬头忽然看见前面一块高石上站着个持刀的人。玉娇龙腾开了手,蓦地一弩箭射去。
只见那个人如猴子似的,连刀翻下了高石;听不见呼声,可是至少也摔个腰断腿折了。绣香倒吓得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嘱咐:“揪住了我!”她随手抽出了青冥剑,同时催马往上紧走。但高处已有很长的弩箭射来,有的力不足,没射到;有的几乎射中了玉娇龙,但被她疾快地用宝剑一拨,就拨落在地。
斯时乱石的高处出现了二三十人,并有杂乱的马嘶之声,玉娇龙看出那群人之中有飞镖常和鲁伯雄,其余的大概都是黑虎陶宏和米大彪家的庄丁,玉娇龙就向他们鄙视地一笑。那边,飞来的不仅是箭、飞镖,连石块石片也一齐打来。玉娇龙一手执剑掩护,一手提缰,催马快走;绣香斜趴在马上,双臂紧紧抱着她,头向下垂着,金簪都已落地,头发也散乱了,身子不住地抖。
玉娇龙紧紧催马前行,后马紧跟着前马,蹄声嘚嘚;后面的人可也持刀追来了。马踏着山石又走了一截路,忽然山路转往下去,十分的陡峭,简直无法骑着马下去,但身后的一群人已将杀到,并且吶喊着。玉娇龙想勒住马回身去应战,可是这匹黑马如同生龙,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只觉得这匹马一蹄登在了云里,后面的马也随之由高崖之上跳下。接着就听呼啦一声巨响,眼前溅起一片白雾,玉娇龙和绣香的脸上身上都觉得冰凉。原来这山后就是一道大河,水很深,两匹马都坠在河里,浮着水走。
身后的山上一块一块的大石头又如飞箭一般的打来,打在河里扑通扑通乱响,水花都溅在玉娇龙的头上。
玉娇龙咬着牙,催马涉水,走了很远,才上了河的对岸。只见这条河,顺岸曲折地向西展去,四五里之外,影影绰绰那里有一座长桥。云缝里露出的金黄色的阳光正投照在那河里,仿佛那里才是平原大道。玉娇龙回头向山上去看,见那山上的人都渐渐散开了,回去了,可知他们必然全都没有胆子下山,全都不会浮水。玉娇龙的两只鞋袜已然尽湿,绣香抬起头来,发上也往下垂水;两匹马的全身已没有一点干的地方,除了水就是汗,并且呼噜呼噜直喘。
玉娇龙策马走过了河边的一片沙滩,就站住了,下了马,又将绣香抱下来。绣香一下马就坐在了地下,喘着,两手去挽头发。玉娇龙却不放心她的猫,怕它被水淹死了。她一手提剑,到后面的那匹马旁,解开了绳子,打开那只竹篮的盖儿;不防呜的一声急叫,白毛都湿贴在身上的那只猫儿蓦地往地下一跳,跳出来就飞跑,跟兔子一般。玉娇龙叫着:“雪虎!雪虎,好雪虎!回来!”猫儿却是无情的,跑起来不认它的主人了。
玉娇龙赶紧去追,快要追上了,猫儿却把身子一蹲,扭头又向回来跑;玉娇龙急叫它,它也是不管不顾。绣香也急了,挣扎着站起来,急着去追去截,也叫着:“雪虎不跑!雪虎听话!雪虎来吃肝拌饭!雪虎……”
但猫儿却东跑西蹿,她们俩都抓不着。除非玉娇龙朝它放弩箭,像打猎似的,然而她岂能舍得呢?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比什么事都着急。
但这时候却见西边那座长桥上又闪烁着刀光,蠕动着人影,原来是飞镖常、鲁伯雄的那一伙二三十人,由山上转到那边,过桥向她们追逼前来。玉娇龙大怒,见猫儿站在很远的地方,耳朵竖着,两眼东瞧西望,仿佛还是要跑的样子。她怕那伙人来到这里,一场争战就许把猫儿惊跑,无从去寻觅,就赶紧叫绣香在这里看守着猫儿,急急地说:“你别怕!我去迎截他们,你在这儿千万别叫雪虎跑了!也别蓦然去追它,你拿点什么东西逗它好了。”绣香带着哭腔答应了一声,玉娇龙就掖了掖已湿了半截的长衫,挽起袖子,一手持着小弩弓,弓中装着箭;一手抡着青冥宝剑,飞奔了过去。
那一群人已然走过了桥,玉娇龙就尖声喊道:“都站住!谁敢过来我可就杀谁!”
那群人领头的原来不只是鲁伯雄,还有黑虎陶宏也在内,黑虎陶宏也大声说:“你别发威!我们都看出来啦,你是个女的不是男的!你快些通出姓名,把那匹马还给我们,我们便不伤你!”玉娇龙说:“胡说!我是堂堂男子,你们竟诬我为妇人女子?真可恨!我的姓名你们不能问,马也不能还,要战就战!”说话时,只见飞镖常一抡胳膊,钢镖打来。玉娇龙一斜身,用剑一磕,当啷一声,钢镖落地。玉娇龙腾步直上,便与黑虎陶宏等人厮杀起来了。陶宏吩咐手下的人一齐上前,将玉娇龙围住,一齐上手,杀死了也不要紧。
这时道上无人,当时,短刀长枪就一齐上前。玉娇龙将青冥剑飞舞,兵刃遇着它就纷纷俱折;同时,她身子宛转如飞,宝剑前削后砍,飞镖常惨叫了一声就倒地身死了。许多庄丁也受伤的受伤,败走的败走。
陶宏跑到一边,抡着一只半刀,气极了,向桥边给他牵马的几个庄丁大喊:“过去!把那边的两匹马夺过来!”当时桥边的几个人一齐上马,往绣香那边奔去。玉娇龙挥剑又砍伤了两个人,挣身躲开,去截那几匹马。
一匹马被她截住了,剑砍在马腿上,人倒马翻,但其余的六七匹马早掠过去了。玉娇龙大怒着,回身去赶。
那边的绣香见群马扑来,吓得大叫,抱着猫儿疾忙逃奔;才逃了几步就一下栽倒,猫儿雪虎又不知惊蹿到哪里去了。那两匹拴在一块儿的马,也一前一后向东飞奔,那六七匹马紧追。玉娇龙的弩箭发出去,嗖嗖嗖,就有三匹马上的人高张着双手翻身落马。
后边的陶宏又高呼:“回来!”剩下的三四匹马又折回来,鲁伯雄率着十几个人也赶到,当时马上的、步下的又一齐舞刀持枪向玉娇龙厮杀。玉娇龙用剑斩断了两件兵刃,又从马上砍下一人来,夺了一匹马,就飞身而上。如今她又成了马上将军了,弯腰向下,宝剑挥得更紧。
那陶宏站在远远之处,还大声指挥着:“放箭!要小心自家人!”玉娇龙心说:这个人真可恨!她便赶紧杀出了一条路,弃了这里的鲁伯雄等人,专扑奔陶宏而去。黑虎陶宏自知不敌,转身就跑。
玉娇龙催马追赶,不料身后的冷箭又射来。玉娇龙虽然赶紧伏身,一支箭从她的头上飞过去了,但另外两支箭却射在她的马胯上了。马就一声长嘶,猛地往起一颠,玉娇龙骑不住了,立时落下马来。她身子一挺,两脚平落在地上,一口气也不喘,又执剑去追陶宏。
陶宏在前边跑,玉娇龙在后边追,鲁伯雄等十余人又在后面追玉娇龙,都跑得甚紧,都相距不过二十多步。陶宏已上了西边的木桥。这桥很长很平坦,也很宽,可以走大车,因为一股大道自南由此桥渡河,便能穿进北岸的山口。此时夕阳斜照之下,大道的南边已烟尘大起,来了许多车辆,并有许多担囊荷物的行人;但都因为看见这边的厮杀恶斗,便在远远之处,转往岔道上走去了。只有两匹马,一黑一白,却飞也似的驰到。
陶宏已跑上了桥,手中的刀只剩了一口,他回身喘了口气,却见百步之远,有个骑着黑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没见,你怎么还这么脓包?你们这么些人会敌不过人家一个?”
陶宏定睛一看,却不由大吃一惊!这胖子年有四十岁上下,头戴大草帽,身穿青绸裤褂,操着山西口音,像是个买卖人,可是鞍旁有刀,这人与他似曾相识。另外的一个,与这胖子两马相并,马上的人却身材昂爽,留有黑胡子,但年纪不过将过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后,身穿深蓝色的绸褂裤,鞍旁是宝剑。这人直瞪着精爽的眼睛,看着玉娇龙舞动如飞,又斩断了许多只刀枪的宝剑。陶宏越发惊讶了,就疾忙拱拱手,高声叫着:“李兄快来助我!”那边的黑髯少年却微微冷笑,并摇摇头。
此时玉娇龙已赶上桥来,陶宏抡刀猛砍,玉娇龙宝剑一掠,陶宏的这口刀就呛的一声被削断。他持着半截刀又招架了一下,回身顺着桥向北就跑。玉娇龙如苍鹰擒兔,嗖的一个箭步追上去,宝剑一抡;陶宏哎哟一声惊叫,忙低头伏身,剑从他头上如闪电一般的掠过,下面又一脚踹来。玉娇龙是个天足的女子,力气不小,这一脚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桥上立不住,当时就扑通一声掉下河去,河水都溅到桥上来了。陶宏在河里挣扎着,仰面急喊着:“快救我!”转眼就沉下去了。那边骑黑马的大胖子拍掌大笑,说:“脆!棒!是好身手!”
这时鲁伯雄等七个人又赶上桥来,玉娇龙便立在桥头舞剑迎杀,只见剑光紧抖,刀枪俱折,前边的人扑通扑通坠在河里,后面的人转身就跑。只剩下了鲁伯雄一人,刀倒没断,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边马上的胖子又喊道:“老乡!快跳到河里去逃命,凭你斗不了啦!”鲁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着水逃走了。
河中波涛滚滚,有的会水就浮着水逃走,有的还在水中挣命,人头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有的就如黑虎陶宏一样一沉下去就再也没露面。岸上、沙滩上、桥上爬着受伤惨叫的人,乱扔着折断了的刀枪,几匹没人骑的马野龙似的顺着河岸向东跑去。
东边还留下三四个陶家的庄丁,正在拿刀威吓着绣香,绣香坐在地下痛哭,样子十分可怜。玉娇龙气愤得提剑又往东边去跑,那黑马上的胖子却连连摆手,催马过来说:“不要鲁莽!你要是一过去打他们,他们可就立时把你夫人的命要了!来,让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好话,你放他们几个人逃命好了!”
玉娇龙很诧异,喘了喘气,扭头看这胖子。就见他不仅是胖,而且极为健壮,背宽胸脯高,肚子用宽带子勒着,却不肥,满面风尘之色,一见便知是个久走江湖之人。他鞭着马,马镫与鞍旁挂着的一口带鞘的朴刀相磨擦着,喀喀的响。他神态从容,笑着,高张着手向那边喊说:“朋友们!别难为人家一位堂客,来,我给你们解和解和!”他催马走过去了,玉娇龙也提剑向那边走去。
这时,忽然一匹白马又赶到,马上的人翩然下了马。玉娇龙不禁愕然,就站住了,心说:这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她定睛看去,见这人三绺胡须,微黑的脸,身材魁梧,神情潇洒;他一抱拳,态度极为恭敬,说:“这位兄台单身敌众,还占了上风,兄弟已旁观了多时,实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认识的,他们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恶多端;想兄必是个侠义之人,为打不平才与他们争战起来。请问兄台贵姓大名?武艺是哪位名师傅传授出来的?这口宝剑是什么名称?”
此人似乎特别注意玉娇龙的宝剑,玉娇龙赶紧退了一步,瞪目又看了这人一下,便说:“现在我没工夫跟你谈话!我的宝剑叫青冥,我名叫龙锦春,别的话你都问不着!”对面这人一闪身,玉娇龙就持剑向东跑去。
此时那胖子已下了马,正在跟那几个人谈话。玉娇龙赶到近前,抡剑就要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也要一齐抡刀,地下坐着的吓得绣香拿双手掩着脸,叫道:“哎哟!”胖子却抽出刀来,从中一拦,笑着说:“我正给你们说合啦!杀人不可杀绝,再说你们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们几个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抡宝剑,就请你先斩断我的刀,先杀我;我放他们几个走了,他们并没欺辱你的夫人!”
胖子伸着刀,态度很和气,可是玉娇龙的宝剑立时削下,胖子的刀就变成两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胖子还手里拿着。他神气不变,哈哈一笑,说:“好锋锐的宝剑!可是您老兄这样办事,未免有点像妇人之心!”
话未说了,玉娇龙瞪目说:“你是他们一伙的!”宝剑嗖的又削过去,胖子一闪身躲开了;接着玉娇龙又横扫一剑,胖子用半截刀相迎,笑着说:“再让你削去一块吧!”
玉娇龙进一步,反腕拧剑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后面斜来一脚,正踢在玉娇龙的腕子上,青冥剑落在地下。玉娇龙身子斜扑下去,疾快地就拾起来剑,回臂一抡,身后那青须少年却轻轻转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似风环,猛地又一剑;少年略闪身即避开,走进一步。玉娇龙举剑要砍,只听对方说:“拿来吧!”玉娇龙就只觉手腕一痛,不知怎样,青冥剑就被那青须少年夺过去了。
玉娇龙大惊,更情急,她驰步向前,搓身前击,其急如风;青须少年正在仔细看剑,只用手一推,玉娇龙就又退了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这人的喉间去点,点的是“廉泉穴”。但少年随手一推,玉娇龙又身不由己的倒退了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没有跌倒。
玉娇龙急了,弩箭又嗖嗖嗖地射出。少年的身子动也不动,只用手指去夹,一连三支弩箭全都夹在了他的手指间。胖子在旁大笑,说:“你这小玩意儿,还施展它干吗?”
玉娇龙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趁着那少年看剑出神之际,她蓦地又扑上前去夺剑。少年一脚,就将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扑。少年又一脚,她又跌倒,滚起来再扑。
那边已然走远了的几个庄丁,一见玉娇龙被打败,便又抡刀向这边跑来,要打便宜手儿。青须少年举剑向他们高喊:“快走!你们还要回来送死吗?”不料玉娇龙就趁此时一耸身,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须少年愤怒起来,又一脚踹去,玉娇龙就如同一个石球似的滚出了很远。但她同时挺身蹿起来,青冥剑已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把剑一抡,仙人步站立(即丁字步,可以进退封逼,助势提劲,而且前后左右均能反转自如),一手指着青须少年,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须少年说:“我是李慕白,你这口剑原是我的,我赠给了京中一个人,不知你是怎样得来的。你一女子,我也不愿与你交手,宝剑你可以暂时拿着,但不许你凭借利器,为非作歹。将来我若知道你这口剑得来的不义,可还要把剑追回!”
玉娇龙听了李慕白的名字,一惊,但旋又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就是李慕白,你来!”说着由怀中取出她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写的字,并且骄傲地高声念出,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也要低头乞我怜。”
胖子在旁笑道:“哈!这女扮男装的人还真狂得不得了啦!再念吧!”
玉娇龙又念道:“尘海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狐来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说:“好大口气!”
李慕白愤怒着到鞍旁去抽剑。玉娇龙跑开几步,先叫绣香躲开,她脱去了长衫,连扇子都掷给了绣香。她喘着气,青绸小褂的纽扣也开了几个,露出里边的红襦;她站立着,专取守势。李慕白抽出了宝剑,跃步向前,一剑击下,玉娇龙的青冥剑反舞以迎。李慕白怕伤着剑,疾忙抽剑避锋,玉娇龙以青冥剑趁势下撩。李慕白疾闪,反腕振剑去刺;玉娇龙随手去挑,迎门倒砍。李慕白又一闪,剑势凝回起舞,剑尖正透敌心,玉娇龙不得不避开。李慕白又翻腕,剑从上而下。玉娇龙向左去闪,挽剑变势,巧妙地转守为攻,以身避身,以剑找剑,脚步轻敏,丝毫都有规矩。
李慕白更看出来了,这女子的剑法与自己原是出于一家;他谨慎着,不愿向对方加以伤害,步步引诱着玉娇龙的剑法。玉娇龙却振起了威风,一步逼一步,一剑紧一剑,嗖嗖嗖如凤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只是后退,把她的剑法看够了,忽然又进步,反手,双足跃起,剑从怀中透出。玉娇龙用剑一找,李慕白的剑却望空举花,同时转剑又刺来。玉娇龙竖剑去迎,李慕白的剑势又变化,以卷帘式向她来砍,几乎就伤着了玉娇龙的脖颈!可是玉娇龙斜撤步,缩身举剑向前一推,李慕白吓了一跳,因为剑几乎被她的青冥剑碰着。
李慕白就撤步倒剑,摇手说:“不用战了!你的武艺不错,我看你的剑法、步法像是九华山学来的,我们原是一家。现在我只问你的师父是谁?
还有你晓得不晓得哑侠的下落?”
玉娇龙不住地喘气,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不过我不能服你!今天是我已然同那些贼战了多时,气力不胜了,不然,叫你李慕白当时就死于我的剑下!”李慕白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了。
陶家的那几个残余的庄丁早就都吓跑了,岸边只漂泊着几匹马。
玉娇龙的那两匹马虽已跑出了很远,倒是没有丢失,马上驮的东西也都安然无恙。
玉娇龙提剑赶到那躲在一边的绣香,喘着气问说:“雪虎呢?”
绣香抽泣着说:“本来我都抱住它啦!那几匹马一撞我,我就躺下啦!雪虎也跑啦!”又悲伤地叫着:“雪虎!雪虎!”
玉娇龙一顿脚,眼泪汪然流下,也边哭边叫着:“雪虎!雪虎!”她两眼带泪向四下看,只见眼前是高山大河,滚滚的流水,荒莽的沙滩,还有悲嘶的几匹马;身后、右边都是很高的碧绿的田禾,左边是疏柳、长桥、夕阳。
不远处的李慕白跟那胖子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又瞪了一眼。到哪里去找那白毛儿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呜呜地哭着,绣香劝着说:“天快黑了!大爷,咱们先找个地方住去吧!明天再来找雪虎,它也许在麦地里藏着啦,大概丢失不了!”玉娇龙又哭着叫了几声雪虎。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马往西去了,胖子在马上还不住回头。玉娇龙颓然坐在地上,阵阵的河风吹得她身上很冷。
天已渐渐黑了,暮鸦成群飞过山去。绣香又劝了她半天,她才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叫绣香把那两匹马牵过来,打开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绸的男装衣裳穿上。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包袱里的首饰匣没有丢,那里面就有两部《九华拳剑全书》。
她才放下心,看看四下无人,她就悄声嘱咐绣香说:“雪虎丢了还许能找着,只是这匣……”绣香点头说:“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在意,绝不能让它也丢了!”玉娇龙说:“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时刻不离手,看得严还不如叫别人不介意才好!”绣香又点头,把两匹马分开,东西也叫两马分载着。玉娇龙扶了绣香一把,叫她先上马。她又在暮色之中,又向四下看了看,这才收剑扳鞍上了马。
这时她才觉得双腿酸痛,全身也很难受,因为今天被李慕白连推倒了两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碰的轻伤,比她离京时自刺的那点伤还痛。她愤恨地咬着牙,绝不服气,誓要休息几日,再寻李慕白决一雌雄。
她的心里尤有悲伤,猫儿雪虎她实在舍不得,就想:它哪儿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滩上流浪着吗?还是被人捕获害死了呢?它忽然跟我翻了脸,不听我的话,当然是可恨,是无情,然而它又是多么可爱呀!今后谁还给我开心呀?我还亲着谁抱着谁呀?她不住地流泪,还低声叫着:“雪虎,雪虎!跟着我们走吧!”
绣香的马在后紧随着,她心里也很难受,又很害怕,因为这一天的事简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剑影至今还像未消散。现在是马行在羊肠小径之上,两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响,又像有群马追来似的。
天上暮色沉沉,无云之处都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时,大概走出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却看见了稀稀的亮光,绣香赶紧指着问道:“小姐……大爷快看!那边是灯还是星星呢?”
玉娇龙说:“那边是灯光,一定是村落。你记住了,住店房时你就称我为大爷;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无妨还呼我为小姐。因为在路上是两个女的太不便,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适。早先,我那高老师都说过,他常对我说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还没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这么的毒,譬如今天与我对剑的那个有胡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
绣香问说:“那有胡子的人是谁呀?”
玉娇龙说:“那是个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记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里住着的那个俞大姑娘吧,听说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传言,未足可信。不过他们二人倒是时常在一块儿,又都是江湖上武艺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换个别人,即使能够杀退那群强盗,可也必定胜不过他一个人。他的武艺不过是跟江南鹤学出来的,我的武艺却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不说了,将马策了两下,说:“咱们快走吧!找个地方好歇息。你既随我出来,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艺无人能敌得过,我这口宝剑也没有兵刃敢相触!”
绣香声儿颤颤地说:“可是……我怕!路真难走!江湖人又真凶!”玉娇龙也不再理她。
少时就听见狗吠之声,已经走入村子里了,绣香被狗吓得又直哎哟哎哟惊叫。这个村里人家不太多,多半是有很高的石墙,有一家后窗户还有灯光,是家小铺;还有两三家较贫寒的人家,也有灯光,并有推磨的声音。几只大狗围着她们的马乱咬,玉娇龙怒声叱着,喊叫一家住户开了门。院里出来了两个人,问说:“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在马上说:“请问,这儿有店房没有?”
就有人回答说:“这儿没有店房,这是个村子,不是镇。你们要找店房还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桥镇,那里才有店房呢!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娇龙和气地说:“我们是从保定来,我们走得真累啦,劳驾吧!方便方便吧!叫我们在这儿借宿一宵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谢你们!”
对面黑乎乎的人影就说:“家里没有富余房子,太不方便,不行!”玉娇龙说:“我们两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对面的人一听原来是两个女的,他们倒觉得有点奇怪了,就问说:“你们的男人在哪儿啦?”
绣香听了,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玉娇龙的声音也有点儿忸怩,说:“我们,我们两人都是姑娘,都没有男人。”
一个人就说:“让她们进去吧!让到奶奶的屋里得啦,怎能叫她们两个姑娘往下走呢?”另一个人却说:“还得问问!”于是又问道:“你们两个女的怎能出来走路?你们家里也倒放心?你们是打算上哪儿去呀?”
玉娇龙不稍迟疑,就短叹了一声,说:“没法子!我们是姊妹俩,家无长男,父亲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远,两三年没有音信,妈妈不放心了,才叫我们两人去看看,这也是万分出于无奈!”
那两个人全都无话可说了,于是一人骗开狗,一人就说:“进来吧!
马也牵进来吧,院里有地方,系在枣树上就行了。”又说:“也就是你们俩,都是姑娘,不然我们真不能留,因为我们家里也有年轻的姑娘。”
玉娇龙跟绣香下了马,先后牵马进门。院中果然还宽敞,有两株枣树,玉娇龙就把马系在树上。这时就有个老头子,手里托着一盏油灯。从东边屋里出来。院里这两个人都有三四十岁,他们借着灯光一看,玉娇龙穿着大褂,留着男人的辫子,绣香却梳着妇人的头髻,他们就说:“喂!
喂!你们先别卸行李!你们是两口子呀!我们这儿可没有房子让你们住,你们还是上别处找店去吧!”
玉娇龙回身笑着说:“你们再细看看!我是个女扮男装。我们姊妹假作夫妇,不然如何敢出来走路呢?”
一个男子蹲下去看她的脚,说:“你是大脚呀!不行!不行!你别成心来这儿胡闹!”
玉娇龙不由有些生气,把脸一沉,说:“谁来同你们胡闹?非得裹小脚才能算女子吗?我们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脚,我们是由北京动身到保定,由保定又来到这里的。俗语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道我们还能安心来害你们?”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很脆,西屋里就有个老婆婆的声音说:“让人家进屋来吧!这一定是北京城的旗人姑娘啦,快请,让我问问,她们家里我还许认识呢?”玉娇龙跟绣香倒齐都吃了一惊。
西屋的门便开开了,露出里边黯淡的灯光,一个十六七岁穿花衣裳的乡下姑娘,倚着门,惊奇地向外望着。屋里的老婆婆又说:“请进来吧!这是土地神给咱家引来的贵客,昨夜里我还梦见北京城呢!今儿就从北京来了贵客,快让我来见见吧!”
院中那两个男子还不大放心似的,发着怔,尤其是见马上满载着绸缎的大包袱,带鞘的宝剑,他们真怀疑。那持灯的老人好像是这两人的爸爸,他倒是叫两个儿子帮助去拿行李,就请玉娇龙和绣香进了西房。
玉娇龙就见这屋子很是窄小,墙壁上挂着许多灰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很暗的油灯,还有两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后墙是一铺土炕。同时那拿着灯的老头儿也走进来了,隔壁屋里且有小孩哭声。这情景仿佛与两年前在新疆草原与罗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泛起来一阵酸痛。
看炕上放着两份被褥,虽不十分脏,但上面的补丁很多。一个被窝似乎是这乡下姑娘睡的,这姑娘倚身靠着墙,眼睛直向着玉娇龙和绣香看;另一个被窝枕头边有一团白发,原来就是那老婆婆,满脸皱纹,足有七八十岁了。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来,只说:“姑娘们进来啦?姑娘可别怪我!我老啦!这家里的是我的儿子、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女。我如今是个老废物啦!我要是能够起来,哪能容他们跟姑娘说那些废话呀?他们都忘了恩了!他们都是花旗人家的钱养大了的。我从二十岁时守了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爷家伺候那儿的奶奶太太!”
玉娇龙更是惊愕,原来这老婆婆竟是邱广超家的旧日仆妇,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担心。老婆婆又说:“现在听说那儿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啦!小侯爷的那位少奶奶当了家,娶那位少奶奶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呢!过了两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爷太太赏了我五十两银子,小侯爷还叫少奶奶赏了我两个元宝,叫我回家来养老;我们才修盖了这所屋子,置了几亩田地……”
老婆婆絮絮不休,玉娇龙却一语不发。绣香在炕上找个地方,铺上了一条闪缎被褥。那乡下姑娘看见这条发光的被褥,越发的眼直。有两个村妇,像是老婆婆的孙媳,就是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妻子,一个还抱着孩子,都站在门外往屋里看。
绣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跟人家说客气话;玉娇龙却脱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里边的红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说一句话。那老头儿叫他的孙女把铺盖抱走,到别的屋睡去,这乡下姑娘就抱起来她那自惭形秽的被褥和枕头,可是还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绣香就笑着说:“这位妹妹,明天咱们再说话儿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门也随之关上。
老婆婆又说:“给人家二位姑娘做点什么吃呀?把鸡子儿煮几个来吧!”窗外的妇人答应着,绣香就笑着说:“您别让嫂子们麻烦啦!”老婆婆说:“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饭都晚,不像我们庄稼人,太阳还顶高就吃完饭睡觉啦。二位姑娘贵姓呀?宅子是在哪儿呀?老爷在哪儿当差呀?”
绣香不敢贸然回答,瞧着她的小姐,玉娇龙便说:“姓龙,是汉军旗人,家住在前门外,我父亲在湖南做将军。”老婆婆的耳朵还好,她都听清楚了,就说:“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汉军旗人,侯爷在外省也做过将军;京城德五爷他们却是内务府的。”玉娇龙更为变色,赶紧问说:“您跟邱家还有来往吗?”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早就没有来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许早就把我忘了。我这个儿子跟孙子又都不行,他们就知道在家里耕地,不敢出外。我的儿子早先倒是到京城里去过一次,可是他说,一进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门的台阶就腿软。现在他也过了六十啦!腿脚也快跟我一样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没断,什么事没有个照应?他们不成!”
玉娇龙听到这里才放了心,才知住在这里不要紧,绝不会因此为京中的戚友们所知晓。她躺下身歇息,并叫绣香点上了两支檀香。空气污秽的屋子里,立时散漫着袅袅的芬芳烟云,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着,笑问说:“我有十二年没闻见这香啦!龙姑娘,这是万寿香还是龙涎香呀?”
绣香笑答道:“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们在半路买的,不是从北京带来的。”
老婆婆又絮絮地说着话,绣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几次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儿拦住了。隔壁有人拉风匣烧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孙媳妇,一个三十上下的很憔悴的村妇,给送来了七八个白煮鸡子儿,还有腌白菜、黄米稀饭和烙得很厚的白面饼;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饭放在桌子上就赶紧出去了。
绣香把板凳擦了擦,又垫上她自己的一件缎子衣裳,这才请她的小姐下炕来落座吃饭。她给剥着鸡子儿皮,玉娇龙慵倦地坐在凳儿上,一只臂放在桌上支着头,眼望着那碗黄米稀饭,又回忆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
她恨自己年幼无知,又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误结识了罗小虎;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情丝又复缚紧,三载以来,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尝尽了苦恼,殷切期待他有个出身,好遂所愿;但他盗性不改,胡作非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离开了闺门,拋下了父母。虽然只剑遨游江湖,绝无所惧,但将来究竟哪里才是归宿呢?今天的一天恶斗,不但逢着了劲敌李慕白,又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猫儿,小虎他现在什么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时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帮助我,爱护我呢?但是,又怎样才能使我忘记他呢?想到这里,泪如檀香的灰,纷纷落下。
绣香刚剥好了一个鸡子儿,看见她的小姐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难过。她低着头,悄声劝着:“小姐,你也别伤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着啦。”
玉娇龙摇了摇头,绣香递给她一条手帕,她就掩着脸说:“不是专为雪虎,我是另有难过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两人吃着饭,绣香皱着眉,又趴在她小姐的耳边说:“我想,这儿那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们去请来邱侯爷。邱少奶奶跟您多么好!叫他们到咱宅里,跟大人去说,叫咱们还是回北京,鲁家的事也再想办法!”
玉娇龙忽然一瞪眼,悄声说:“你千万别做这梦!咱们两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她掩面啜泣得更厉害,绣香也拿袖子擦眼睛,又悲声说:“不然,咱们到新疆投舅老爷那儿去?”玉娇龙冷笑说:“何必依人呢?”两人又无声地哭泣了半天,玉娇龙才亲自去关了门,抽出宝剑放在褥下,熄灯睡去。这一夜,玉娇龙虽因身体疲倦,心情愁闷,一着枕就睡着了,但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否则她是会醒的。
清晨院中的鸡叫,朝阳染上破旧的窗纸,绣香先起来收拾东西,并悄声回答那老婆婆问的话。那乡下姑娘跟两个媳妇进来送洗脸水、扫地,院中孩子哭,老头儿又咳嗽,玉娇龙全都不管;她和衣掩被,枕边拖着条男子式的长辫,身上穿着绣边儿的红襦,炕下放着一双青缎的双脸鞋,像是睡得很香。
绣香对人是很谦卑的,她梳洗好了,又出屋拜见老头儿和两个媳妇。
原来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那姑娘今年十六,是祝大嫂的女儿,乳名叫招弟,她却没有招来弟弟,只招来个才三岁的小妹;二嫂有三个孩子,是二男一女。这地方名叫柳河村,属饶阳县管辖,村内约有百余户人家,祝家在这里有四五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绣香长的是这么好,穿的衣裳又阔,既在大门庭中学过些谦卑的礼节,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温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这里的两个妇人处得很好,并且说了实话。她说那位男子装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却是她的丫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随侍小姐出来。
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亲热,称呼她为“大姑娘”;招弟叫她为“姑姑”,对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羡慕。近邻的几个妇女也跑来瞧她,可是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绣香就跟人说:“昨天在北边河岸跑丢了一只猫,是她小姐最心爱之物,昨天小姐为那猫哭了半夜,大概今天若是再找不着那猫,小姐还不愿离开此地。”于是祝大嫂就要叫她的丈夫到那边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说石桥镇菩萨庙的神签最灵,可以去求一支签,看看是叫什么人拾去了,然后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头却说:“姑娘就在这儿住着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紧。待会儿我就叫人到河边去找,找着了,姑娘她给点赏钱就是啦!”
绣香说:“只要是找着,我们小姐至少要酬谢二十两。”这个数目,可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祝大哥疾忙转身就出门去了。祝老头又把那瞎眼的母亲请到了另一间屋去,这间西屋就让给了玉娇龙和绣香居住。
傍午时玉娇龙起来了,绣香服侍她梳洗完毕,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绣香问说:“小姐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去吧?这儿猪羊肉都买得着,鸡子儿更是现成,您吃什么吧?”玉娇龙说:“随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还要去找雪虎,不找着雪虎我誓不离开此地!”绣香赶紧就去做菜。
今天祝大嫂特意为她们蒸的白面馒头,买来了肉,从地里摘来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储蓄的鸡子儿拿了出来。妯娌俩帮着升火,绣香炒了两三样菜给她小姐端过来。玉娇龙匆匆用毕,嘱咐绣香先送这祝家十两银子,她就带着宝剑,出了门,马也不备鞍,骑上就向北走了。
由此到河岸约二十里地,但玉娇龙催着马,一口气儿就来到。青山、茫茫的河水、荒沙、长桥,就是昨日争战之地;现在玉娇龙只由地下拾起来几支小弩箭,旁边还有断枪折刀,可看不见昨天受伤的人了。玉娇龙下了马,又叫着:“雪虎!雪虎!”她这么叫着,不由得声音就发颤,眼睛也有些发酸。她牵着马走遍了河岸,正要涉水过河到山上去寻。这时忽见有两个男子跟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从田地中走出,原来是祝大哥和村里的几个人,手里还拿着臭咸鱼,捉猫的绳套子;还有个孩子也不知从哪儿捉来个耗子,用绳儿拴着,还活着呢!他们都累得吁吁直喘,摇头说:“真不容易找!也许是叫谁给抱去啦?要是叫狗咬死,也得有个猫尸首呀!”
玉娇龙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就说:“劳你们的驾,你们就在这儿替我找吧!那猫是全身的白长毛,鼻子上有一块黑,你们叫它‘雪虎’,它会知道的。只要是把它找着,我赏三十两银子!”祝大哥几个人一听,立时又都有了加倍的精神,连孩子们也跳了起来,一齐叫着:“雪虎!雪虎!”玉娇龙又心情黯然地骑着马往回去走,沿途还悲哀急切地叫着那猫的名字。
当日,猫没有下落,她们在此又住了一日,心中都十分忧烦,绣香就说:“明天南边石桥镇有集,祝大嫂要带我去。她们说那儿有一个菩萨庙,神签最灵,我想去求一支签,也许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边跑去了?或是叫什么人给抱去了?”
玉娇龙想了一想,她对于神佛本来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庙里的签。
早先她念书的时候,曾听老师高朗秋说过,神签共有两种:一种是照着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种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骗那些愚夫愚妇,后者多半是调侃人生。但如今她仿佛是“急病乱投医”,就点头说:“好吧!
那么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签吧!在那集上也打听打听,如有人能够找到送来,叫我们多酬谢也行。可是,若准知道是谁抱去了,不肯拿出来,那我可……”说着她又气愤了。
绣香就说:“唉!小姐您放心!人家乡下不像咱们城里人,谁也养活不起这么贵重的猫,您就别难过了!”
玉娇龙愤愤地说:“只要把雪虎找回来,我就把它杀了!它没出息!它忘恩负义!”说着又黯然坠泪。
次日,清晨起来,绣香就去赶集。祝二哥套了一辆牛车,拉着绣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还有邻居的一个姑娘,都到石桥镇去了。石桥镇在南边十里之外,是一个很大的市镇,那里有一条很长的街。牛车迟缓地走着,到了镇上时就有十点来钟了。这里正在热闹,本来街上的商铺就不少,现在又摆了许多临时的摊子,男女老少纷纷拥挤。一些村妇乡女,虽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绣香这样的,梳着汉人的头髻,可又穿着花缎旗袍;两只脚虽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莲足,尤其是那么清秀的眉目、白润丰腴的脸儿,与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脸终不相似,因此,没有人不特别地看她。
祝家两位妇人在这集上又遇见了几个亲友,她们拉着手儿谈话,就把找猫的事顺便托付了。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了,说:“柳河村有人找猫,谁送去就得银三十两,你们谁想发财呀?”居然这里就像出了一件新闻。
绣香忽听见有钟磬之声嗡嗡的响,赶紧叫招弟领着她去求签,祝大嫂、二嫂就在一家铺子的门前等着她们。招弟拉着绣香走进了一条小巷,这巷里有几户人家,菩萨庙在路北,红墙虽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庙门前有个摆香摊的老头儿,看见了招弟,就说:“招姑娘干什么来啦?”招弟回答:“求签。”老头儿笑着说:“求什么呀?求婆婆吗?”招弟的脸红了,佯怒着,打了老头儿一下。
绣香也笑了笑,买了一股香,就进庙去拈香拜佛。她除了默祷快些找着雪虎之外,还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别再在路上遇见什么灾难;然后由僧人的手中接过来签筒,跪在拜垫上,双手举着签筒颠了几下,一支很长的竹签就落在地下。和尚拾起来,按照签上的号数,查出来签文,交给绣香。绣香一看,是一张被烟熏黄了的竹纸,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觉着还不大坏,站起来,在箩筐里丢了几个香资,就同着招弟出了庙。会着了祝大嫂等人,她急忙忙催着牛车把她们拉回去了。
此时玉娇龙在屋里正在点查她的金银,她此次带出来的是金多银少,都是她历年所得的压岁钱。每年她母亲要给她几个金银锭子,或是元宝,玉娇龙很明白,母亲之意非仅为女儿压岁,也是想使女儿积蓄起来,将来好带到婆家去,然而今日自己却多么辜负母亲的慈爱之心呀!
她正在悲伤,忽然绣香回来了,把签文交给了她,她一看,就见上面印着是:
中下之签
若问婚姻总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不逢金火休相问,记取东风杨柳枝。
——婚姻无望,财不能发,寻人西南,千里之外。
玉娇龙看了,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热,心中却极为气恼,暗想:我本来找的是猫,与婚姻的事什么相干呀?但细细地看,细细地一寻思,却又觉着这签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说着自己的心事。本来自己爱雪虎,时时就由雪虎想到了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说自己由北京往南来,实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问”,金是西方,火是南方,这就说的是“寻人西南”之意;“记取东风杨柳枝”,是说心中相思之情。但一只猫是绝不能跑在“千里之外”,莫非我问的是猫的去踪,签反答复了我罗小虎的下落吗?罗小虎他那天是以箭射轿,当众辱我,逃跑之后,走向西南,现在……
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紧紧咬牙,脸色变白,心说:我还能跟你见面吗?你在西南千里之外,别说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来了,我也不能再理你了!我此刻虽然漂流于外,但我只能行侠仗义,不能强掠硬劫;你一个恶性不改的强盗,岂能与我再相结合?
她愤愤地将签文扯得粉碎,绣香急得变了色,顿顿脚说:“您这是怎么啦?就是签上说的不对,可总是菩萨跟前求来的,您别就撕呀!”玉娇龙摇了摇头,神态由愤怒又变为凄惨,把扯碎了的签文交在绣香的手里,身子向炕上一仰。绣香愁得暗暗叹气,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许多时,忽然外面有人嚷嚷,说是什么猫有了下落了。绣香疾忙出屋,就见院里站着一个半老的村妇,衣裳很是破烂,她说:“俺当家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粪,可瞧见那只猫了,是叫一辆装油的车带走了。那辆车是往南去了,大概是走南宫冀州去的,你们要赶紧去追,还能追得上……”
绣香赶紧拉开门,往屋内看她的小姐,就见玉娇龙已然下了炕。绣香就进了屋,说:“您听见了没有?有人看见雪虎叫一辆油车给带走啦,南宫冀州在哪儿呀?”
玉娇龙急急地说:“我立时追去,追上车找着猫,回来再谢这个报信的人。”说着,她提起马鞭向外就走。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身又进屋来,并且把屋门倒带上,向绣香说:“你把首饰匣给我!”
绣香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用,就打开包袱,取出首饰匣。玉娇龙接过来,就蹲下身。这铺炕,本来有个很深的炕洞,原是为冬天升火烧炕用的。玉娇龙就用剑鞘将首饰匣直推进洞里,然后站起身,悄声嘱咐说:“放在这里还好,你只要时时留心就得了。我往南宫追那辆油车,也许两三天不能回来,万一有贼来,偷去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只是不要叫他偷去了这首饰匣。我若是不回来,无论有什么事,你也别离开屋里,在这儿也少跟他们这些人说话!”绣香点点头,又吓得身子有些发抖。
玉娇龙拿出几块金锭、一两块碎银带在身边,就到院中,自己将马备好,带上了宝剑,出门上马。祝大哥祝大嫂跟许多人随她出来,祝大哥向南指着说:“出了村子往西就是大道。”那送信来的妇人说:“那油车是两人赶着,他们就把猫装在空油篓里了,俺当家的今早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点点头,策马出村走去。
这时玉娇龙仍穿着男装,茶青色的绸衫,白罗腰带,将衣襟掖在腰带上,如同是穿着短衣;下面是深蓝色绸裤,系着腿带。她这样的一个俊美少年,又携有宝剑,马又走得飞速,沿途上且逢村遇镇就要去打听有无油车从此经过,所以很惹人注意。暮春的天已很炎热,晒得她头上直流汗,她便用一块粉绸子的手帕去擦拭,可是随擦随又流出。所以走到一处大市镇内,她就买了一顶有绸飘带的大草帽,戴在头上,看上去更像是个男子了。
鞭丝帽影,顺着大道飞驰,傍晚时就来到了巨鹿县境内的一个市镇。
进了街道,她就向人打听:“谁看见有一辆油车经过这里?”问了两三个人,就有个卖锅饼的小孩子指告她说:“路东彭家小店里刚推进去了两辆油车!”
玉娇龙不暇细问,就顺着这小孩所指之处,飞马奔去。来到临近一看,果然土墙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彭家老店”四个字,门前还挂着个笊篱,表示这里不但开店还带卖饭。店房是很小,只有一间大屋子,两边乱哄哄的有许多人,也无所谓院子;一辆车就停在屋里,车上都堆着很大的油篓。玉娇龙下了马,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根朽木桩子上,她就抽出剑来,身后背着草帽往店里就走,店里乱哄哄的谈话之声立时停止。
玉娇龙向两旁去看,见左边只是锅灶,店主人正在那儿煮面,老婆抱着孩子坐在地下拉风匣;右边是一铺大炕,炕上得有二三十个人,躺着的,坐着的,抽烟的,抠脚趾缝儿的,什么人都有,都直着眼来瞧她。玉娇龙就把青冥剑向油篓上一拍,问道:“这油车是谁的?”
有两个坐在炕上的人就说:“是我们的,什么事吧?”
玉娇龙把剑放下来,一看这两人全都是满身油污,一个敞着怀,一个脱了光脊梁,拿着一件油得不成样子的蓝布小褂正在擦头擦脊背,玉娇龙就说:“听说你们在北边大道上拾了一只猫?”
那敞怀的人问说:“什么?猫?毛也没有!”
玉娇龙又说:“我那只猫是浑身的白长毛儿,鼻子上有一块黑。”
旁边的一个人就指着鼻头说:“我的鼻子上倒有一块黑,脖子上还有一大块黑呢!我是个背煤的。”
玉娇龙笑了笑,说:“我听人说我那只猫是叫你们拾了来,装在油车上了,我才赶紧追来。你们快把猫给我吧!要拿银子换,我也愿意。”
有个人又说:“我这儿倒有一只猫,你看是你的不是?”
玉娇龙赶紧问说:“我看看,在哪儿啦?”
这人把光着的一只黑泥脚丫高高抬起,脚趾乱挠,嘴里还细声学着喵喵的猫叫,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这个人耍脚丫正在得意,忽然一道寒光落下来,就听妈呀一声惨叫!
虽然玉娇龙的剑是平着拍下来的,并没有把这人的脚砍断,可是也够痛的,痛得他双手抱着脚直用嘴吹。
玉娇龙瞪目说:“快些把猫还给我,不然……”她一剑刺入油篓里,篓中的油便顺着剑流出。
两个贩油的人疾忙下了地,一个就拦阻说:“喂!你怎么胡来?猫还能藏在油篓里吗?你赔油吧!”玉娇龙一脚踹倒了这个人;另一个人揪住她的胳膊要夺她的剑,却被她用点穴法给点倒。
此时屋中大乱,玉娇龙急急叫着:“雪虎!雪虎!”拿宝剑又扎漏了几只油篓,油就汪然地流出,流了一地。两个贩油的躺在油里大喊:“强盗呀!”店主人忙往外去喊官人,店家老婆抱着孩子也往外跑去了。屋里的人都纷纷往店外去跑,外面的人却又纷纷挤在店门首往里来瞧。玉娇龙知道猫一定是没在这儿,事情又已弄得这么大,她就赶紧一晃宝剑也走出店去。
店门前的人被她的剑光吓得都往后退,她便解下马来,耸身跳上去,抡起鞭子来要走。忽听有人怒喝一声:“下来!”玉娇龙惊了一下,赶紧扭头去看,见是李慕白分开众人奔向自己来了,玉娇龙就急急挥剑抡鞭驱赶挡路的众人,她的马嘚嘚的往南飞驰而去。
少时就走出了这小镇,只听身后有人大喊:“站住!往哪里去!九华山的门徒哪能容许你这样的人任意横行,我的剑也不是为你欺凌无辜用的!快丢下宝剑,不然我要不顾你是男是女,可就……”玉娇龙一翻身,弩箭射去,但被李慕白抬手就抄住。
李慕白的马快,一霎时就追上了她。玉娇龙在马上翻臂探身一剑刺来,李慕白疾闪身躲开。他手中并无兵刃,但蓦然就要抄夺玉娇龙手中的宝剑;玉娇龙疾忙勒住马向后退去。李慕白就将马一横拦阻住她,在马上一纵身;玉娇龙却低头翻身下马,李慕白已如鹰隼一般扑下。玉娇龙疾忙斜身抡剑,这一剑真有切瓜断藤之势,十分疾快狠毒,然而李慕白不知怎么一来就闪开了,玉娇龙怒骂道:“李慕白,我难道怕你?”
她舞起剑来,直扑李慕白,白光灼灼,随手飞舞,迎门倒砍。一口剑忽向前,忽滚后,顾盼圆转,旋动自如;如疾风掠草,闪电腾天,一分一毫都紧极、速极、狠极,没有半点破绽。可是李慕白身轻如游鹤,盘旋于她的左右前后,她的剑来到了,李慕白就立时闪开;她接着又一剑,李慕白却不但又闪开了,反逼上她来要托住她的咽喉,抄她的手腕。
玉娇龙也毫不容让,剑法愈急,同时夺路想要追上马匹逃走。可是李慕白又紧追着她,并且冷笑着说:“你有这样好的武艺,若再有这口宝剑辅助你,你横行起来,那还了得?”
玉娇龙挺身猛刺,说:“你说我横行,我看你更混蛋!”
李慕白一手掠云斜身进逼,说:“不因你是一个女子,我早就要制服你了!”
玉娇龙说:“呸!夸口!”说着嗖的一声以剑横扫。
李慕白斜着一伏身,容她的剑像一条白龙似的从自己的眼前掠过,便疾忙纵步向前,右手如满月,仍要抄她的腕子。玉娇龙的剑又忽从上下落,李慕白的左手举起来要去托,玉娇龙却赶紧又将剑抽回;不防李慕白突然一脚,将玉娇龙就踹出三四步,玉娇龙的身子立时跌倒了,草帽也压扁了。李慕白赶紧追上去,玉娇龙却又趁势身子一滚,滚出了很远。李慕白又追至,俯身要将她按住;但不料玉娇龙的宝剑并未撒手,她突然跃身而起,如出水的蛟龙,蹿山的猛虎,宝剑疾疾旋转,势若追风,反逼得李慕白不住后退。
玉娇龙追上了李慕白,宝剑是如长虹倒挂,从上砍下;然而剑才落下,眼前的李慕白又忽然不见了,而自己的两只胳膊却被紧紧抓住。玉娇龙便将剑往前一扔,拋在地下两步之外,同时脚向后去踹。李慕白就把她往旁边一摔,疾忙向前去拾剑;但玉娇龙的身子斜着向前一扑,整整将剑压在她的胸下。李慕白又一脚踢去,但玉娇龙的身子已随着李慕白的脚而飞起,剑也随之重入她的手中,倏然撤步倒剑,向李慕白一声冷笑。
李慕白也倒退了一步,就点点头说:“你的武艺实在不错,剑法身手我看得出来,我们确是同门。你一女子,我也不能过分逼你,你无妨向我说实话,到底你是谁的门徒?”
玉娇龙喘了喘气,说:“你不用来问我,我也绝不能告诉你!连俞秀莲,我也没告诉过她我的师父是谁。”李慕白突然气色一变。
玉娇龙慢慢向后倒步,同时横剑让身,退出了很远,她的意思是要追上她的那匹马,想要逃走。不料李慕白也走向道旁,由他那匹白马上抽出了宝剑,很快地又追上来了。玉娇龙回身抖剑又来迎战,先是想一下就削断李慕白的兵刃;不料李慕白的剑一抖起来,真如大鹏掠翅,力透中锋,玉娇龙反倒将剑赶紧缩回。李慕白剑剑着紧,不但躲着她的宝剑,反着着逼得她无法迎架。
又三四合,忽然玉娇龙的剑势也骤变,成了纵步追风之势,身躯向左一退,剑锋砍下来。但李慕白忽然一剑拍在她的臂上,她觉着一阵手痛,同时眼前也一阵白光紊乱。刚要退身,刚要将剑换手,不料李慕白早把她的青冥剑夺了过去,并且回身就走。
玉娇龙从后面猛扑上去,叫着:“还我的剑!快给我!”
李慕白双剑向后一抡,她连避也不避,向着剑光勇扑;李慕白反倒将剑疾忙抽回,跑到马旁就上了马。
玉娇龙张着双手急追,喊着:“给我……剑!”
李慕白拨马走开了,一手拿着双剑,一手挥鞭,且转头说:“我不忍伤你,就是看在同门的道义之上,等我打听出你的来历之后,那时我再惩罚你!剑是不能够给你了,你以后如再不改过,再遇到我的手里,我就不饶你了!”玉娇龙忽然又发去了一支冷箭,李慕白用剑一磕,箭就落在地下。
李慕白催马向南去走,玉娇龙在后紧追,她也抢着马骑上去追赶,并且弩箭嗖嗖直放,但一下也没射中李慕白。李慕白的轻骑健影倏忽间顺着夕阳大道走去。玉娇龙在后急追紧赶,然而前面的人马已越来越远了,终至于看不见了。
田野上吹来了嗖嗖的晚风,乱雨一般的鸦鹊向远处带着暮色的树林投去,红霞向天外落下。四顾寂寥,宝剑无影,落得她双手空空,浑身是汗,直喘气;她心中一阵难受,不禁又落下泪来。但才落下两行泪,她就一咬牙,连身上的浮土也不拂,又鞭马去追,嘚嘚的蹄声如骤雨一般的乱响。她心中愤愤地想:我不追上你李慕白,不夺回来我的青冥剑,我宁可死!
马疾走着,暮色渐深。玉娇龙往南冲过了一个小市镇,又走出有多半里地;只见星月光辉,大地黑茫茫的,连村舍灯光也没有,人踪和犬吠之声也听不到。玉娇龙忽然又勒住缰绳,细想了一想,暗道:李慕白自负武艺天下无敌,他夺了我的宝剑,绝不能就逃出很远,说不定他就在刚才我看见的那小镇住下了。他一定也很狡猾,知道我必定追,他岂能连夜一直往下去走,那还不早晚叫我追上?于是玉娇龙立时转马又往回走,少时又来到刚才走过的那小镇之上。
这里不过有二十来家店铺,客店大概也不多。玉娇龙先找到了一家,见关着门,她就扒着门缝往里看;见这店跟自己白天追油车所进的那个店差不多,里边也很乱,她就向里问说:“请问!你们这店里是住着一个骑马的人吗?他是才来到的!”
里边的人,一听见她那尖细的声音,就齐都纳闷,吵嚷的谈话之声顿然停止。玉娇龙手牵着马,眼往门缝里瞧,见里面的人影很乱,并有一股恶劣的气味由门缝直钻出来,她赶紧用手绢掩住鼻子。
里边有人悄声猜着说:“是娘儿们吧?”又有人说:“也许是小孩,管他呢!店家快告诉他这儿没有骑马的,倒有骑螃蟹的。告诉他快走,别在这儿哼哼,这声儿,我们听了难受!”于是就有个光着脊梁光着脚的客人把门缝拉大了一点,用嗓子眼儿哼哼着说:“我们这儿没有啊!没有骑马的呀!倒有个骑螃蟹的呀!”
玉娇龙气得将门板踹了两脚,里面就有人怒骂起来了,说:“小子!
妹妹!你他妈是干什么的?别怔踹你祖宗的大门呀!”
玉娇龙愤愤地要用弩箭往门里去射,可是门缝又关上了。她只好牵马走开。
又找到了另一店房,这家店房倒还比较大点,店伙也很和气。里院有两间马棚,可是棚下拴着两头骡子,并没有马。玉娇龙发着怔,店伙就说:“您是找人吗?隔壁还有一家朱家店,您上那儿再问问去吧!”
玉娇龙点了点头,满胸的气,牵马又到了邻家店里,店伙迎过来问说:“你是找人吗?”
玉娇龙不言语,一直找到了马棚;就见有院中暗淡的灯光斜照着,马棚之下有四五匹马,其中的一匹正是李慕白的那匹马。玉娇龙先察看了看,见马上并无行李,也没有宝剑。
此时店伙从旁接过她的马去,问说:“大爷!由哪儿来的?”
玉娇龙悄声回答:“由保定来。”又以更小的声音问说:“骑这匹马来的人住在哪屋?”
店伙指着西边的一间小屋,说:“就是那间屋,您是一块儿来的吗?”
玉娇龙赶紧把他拦住,瞪眼说:“嚷嚷什么?”店家吓了一大跳。
玉娇龙等这个店伙把马拴好了之后,就说:“你给我找一间房子,要单间。”说着,她又向那西小屋投了一眼,见那屋里连灯光也没有。
店伙给她找了一间小北房,玉娇龙便很快地走进屋内。店伙出去,又待了会儿,给她送来一盏油灯,挂在墙上。玉娇龙故意背着灯光,店伙问说:“您吃什么饭?”玉娇龙摇头说:“不吃,我已吃过了。”店伙又问说:“给您倒壶水来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店伙转身出屋,忽然玉娇龙又说:“给我找点火来,抽烟用的!”店伙在门口答应了一声,就走了。
玉娇龙摘下草帽,站着静听那西房里的动静,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邻房中的客人正在谈话,谈的是粮行的事情。斜对过马棚里的马用蹄子敲着地,前院有人摇着辘轳打水,玉娇龙忽然又一阵烦恼。又待了一会儿,店伙给她送来了一壶茶、一只茶碗、一个火镰和两根纸媒子,玉娇龙立时把火镰拿在手里。店伙又问她要被褥不要,她只摇头,店伙就又走出屋去了。
这里玉娇龙掩上门,回头一看,土炕上只有一领芦席和两块砖头,这样的寝席,她哪里睡过?同时想到自己的手中已无寸铁,检点小弩箭,也只剩了六支。由这弩箭她想起罗小虎来,不由一阵悲伤、思恋且愤恨;又想到了父母,她不由得就哭了。抽噎了两下,她又赶紧拭泪,并吹灭了灯。她把草帽拋在炕上,轻轻拉门走出屋去,在檐前静静地站立。
站立了多半天,听见外院的辘轳声也不响了,邻屋也熄灯睡去了,棚下的马也不作声了;店伙也没再到里院来,并听远处更鼓已敲了三下。四顾寂寥,天上繁星拥着残月,薄云如轻纱从黑天上轻轻掠过,将星斗擦得是愈洁愈亮。春风很暖,飘飘地吹着她的绸袖,她就挽了挽袖子,手中紧紧握着火镰,慢慢地往李慕白住的那房子走去。
才一走到房前,突然听屋中有人厉声说:“你要不赶紧改悔,我可就不顾什么同门之情,也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就不再饶恕你了!”玉娇龙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去,屋中的李慕白就隔室侃侃而言,说:“我早已看出来了,你的武艺必与哑侠有关!因为你是个女人,我不愿向你逼问。我告诉你,你的武艺还差得很多,不可以逞强!宝剑既到了我的手中,你休想再能夺回。我也不杀你,但你若再做出什么恶事,败坏我九华派的名声,那我就要不再顾惜了!”玉娇龙蹲在地下还是不出声。
忽然北房门开了,走出一个客人,像是要上茅房的样子。玉娇龙就赶紧纵身上了房,回身嗖的一声,一弩箭向那客人的背后射去。那客人就哎哟一声趴在地下,急喊叫说:“有贼啦!哎哟!射了我屁股上一箭,哎哟好痛呀!”
屋中的李慕白怒骂了一声:“恶贼!你一定要叫我杀死你吗?”门一摔,便挺剑奔了出来。那中箭的客人痛得在地下乱爬乱滚,玉娇龙就趁此时疾跳下房,一扭身就进了屋。李慕白回身抡剑,玉娇龙赶紧把屋门关上,同时急急地打开了火镰。取火向屋中一照,就见炕上只有一领芦席,把席掀开,席下有一口宝剑,却是李慕白自己的那一口剑,并不是“青冥”。
此时院中已乱嚷了起来,许多人都已然惊醒。李慕白以青冥剑击门,怒叫道:“你出来!我怎能容你这样凶恶的强盗在我眼前胡为?”
玉娇龙抄起了宝剑往屋外跳,才一出屋,李慕白一剑过来,呛啷一声,她手中的剑便被斩断了;剩下的半截剑她还不敢拋开,又跳回到屋内。她先把一只凳子拋出去,李慕白在外怒骂;玉娇龙又把两支弩箭射出,随手用火点着了炕上的芦席,当时火焰就突突腾起来了。李慕白一面喊人快来救火,一面却身子不动,持剑等候玉娇龙从火中奔出,但玉娇龙岂敢出去?
此时浓烟已充满了小屋,火势熊熊引着了窗纸,并即将要烧到玉娇龙的身上。她已退得身子贴住了后墙,被烟刺激得不住咳嗽,猛烈的火焰离着她的身子不过半尺。她啊的惊叫了一声,疾忙跃身而起,伸手抓住了房梁;火焰在她的身下乱滚,她的一只鞋子也掉了。
外面人声大乱,水也往窗里泼来,水触在火上,浓烟更往上腾,玉娇龙被熏得几乎摔落下去。她此时连一口气也喘不出来,一手紧紧抓住房梁,一手用那半截剑向房顶猛砍。她急极了,连砍了二三十下,就见房顶上的灰土和破苇子都落了下来,露出了一个洞。屋中的烟都往外直冒,玉娇龙的身子也随着烟爬出。
到了房顶上,她一耸身就跳到房后,这里是一处小空院,她那半截剑也丢了。紧吁了几口气,掖了一掖衣裳,见这房子浓烟滚滚,烈火腾腾,越来越大,玉娇龙疾忙躲开。往南走,飞身又上了那座马棚,她站在棚顶上向下去望,只见刚才李慕白住的那间房子已然成了一座火窟。院中许多人提着水桶来回地跑,邻居们也都赶来救火,乱嚷嚷着,前面的辘轳哗啦哗啦声音不断。
玉娇龙向人丛中去看,就见李慕白也在下边来回地跑。他跑得比谁都要快,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比谁的都大;他把水向高扬起来的火上去泼,泼得也高极了,敏捷极了,然后他又赶紧跑到前院去提水。玉娇龙见那口青冥剑就插在他的背后,他此时是专顾救火,已顾不得再去搜寻玉娇龙;而且人人都想着玉娇龙是纵火自焚,此时一定已葬身于火窟之中了,谁也没往马棚上看。
玉娇龙便慢慢由马棚上爬下来,杂入人丛之间。李慕白提着一桶水又很快地跑来了,玉娇龙也就跟在他的背后跑;等到李慕白举起水桶向上泼水时,玉娇龙便趁他不防,蓦然从他的背后将青冥剑抽出。
李慕白回手一桶,将玉娇龙打了一个觔斗,并把一个帮助救火的人也绊倒了;玉娇龙疾忙挺身而起,嗖的一声就上了北房。下面的人齐声大喊:“贼跑了!”
玉娇龙慌忙越房逃去,她急不择路,踏过了许多处房屋,才逃出了这座小镇。李慕白已自身后追来,玉娇龙却向着前面茫茫的黑雾里逃去,不想一下子撞在树上;她顾不得头痛,如狸猫似的赶紧就攀树而上。这棵树很大,她爬到了上边,找了个树叉坐下,青冥剑紧紧拿在手中,却不住地娇喘。她藏在树上,如一只枭鸟似的,两眼不住向树下去望;可是过了许多时并不见李慕白追来,大概是李慕白已知无法追她,又赶回救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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