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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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覃川在十三岁的时候,还不叫覃川。大燕国风俗,贵族女儿在十五岁及笄后才由父母血亲赐字,这个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时候她还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唤一声“燕姬”。父皇母后,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宝安帝会是大燕国最后一个皇帝。大燕精工巧匠众多,国力强盛,周边诸侯俱臣服,虽说到了宝安帝的时期,已有式微迹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个几十一百年,这国家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宝安帝与皇后成婚二十余年,帝后伉俪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后宫中虽嫔妃众多,于子息上却缘分单薄,只另有两个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极好,脾气也讨喜,宫里难免人人娇宠。
彼时大燕国民风开放,女子当作男子来养,习武习文,更以雅擅歌舞为荣。倘若有人家中女儿歌舞出众,那是人人羡慕眼红的事,与民风保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西方诸国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着兄长们一同读书学武,又因为大燕皇族嫡亲的血统与常人不同,长到十三岁就另有先生传授罕见仙法。听说原本大燕皇族极擅仙术,不过一代代这么传下来,成百上千年过去,难免会有遗漏。到了宝安帝这一代,只剩个白纸通灵术能学了。
那会儿帝姬刚满十三岁,也刚刚和先生学习这种讨厌的仙法,为了通过白纸媒介召唤灵兽,一天要在手指头上扎几十下,几天下来,手指头就没一块好皮肤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几天听皇后说,下个月姨母要带着玄珠表姐入宫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痛快。玄珠比她大两岁,上个月刚满十五,姨夫赐名玄珠,在这之前她和帝姬一样没有名字。当然,帝姬从来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觉从没得罪过玄珠,但玄珠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顺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对。听说帝姬练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卖弄地到处给人看;听说帝姬背了几首诗词,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词汇全背下来。这还只是没见面的时候,等见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说一她就非要说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错,就是被玄珠从头到脚看不惯。
早上先生交代的用十张白纸变幻出十只仙鹤的任务怎么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来青蛙就是变成一只蹩脚麻雀,帝姬心里烦,索性把那些白纸全部丢在地上,一肚子火气地去御花园散心。
刚好二皇子从宫外回来,见她气呼呼地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折白纸,阿满在后面苦着脸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过去摸摸帝姬的脑袋:“怎么,被先生罚了?”
帝姬素来最喜欢二哥,她虽有五个哥哥,但老大稳重,老三阴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过于亲近,唯有这个二哥性子开朗爱玩,从小就爱以“体察民情”为由出宫玩耍,每次回来还给她带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一见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玄珠要来,心里烦,怎么也唤不出仙鹤。”她把折好的白纸撕成许多小条,从指尖的伤口里挤出一滴血涂在上面,砰一声,那条白纸变成了呆头呆脑的乌龟,在桌上爬啊爬。她恼羞成怒,直接把乌龟丢进池塘里。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来,拿玄珠当什么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实承认吧!”
他见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从怀里神秘兮兮地取出两幅画轴放在桌上:“看你这么生气,二哥给你看个好东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两黄金,也未必买得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时大为好奇,见他这么神秘,还以为是春宫图,脸红心跳地展开来,那画上却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红,梅枝笔法潇洒风流且不失劲道。
她撇撇嘴:“画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两黄金吧?”
话刚说完,忽觉寒风习习扑面而来,本来春光明媚的凉亭里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红梅绽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样。
帝姬倒抽一口气,赶紧揉揉眼睛,那枝红梅还在,娇嫩的花瓣甚至随风瑟瑟摇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是个幻觉。
二皇子得意扬扬地把画轴卷起,诸般幻象顿时消失。他说:“怎样?值不值千两黄金?”
帝姬怔怔点头,赶紧问:“你在哪里弄的?谁画的?”
“前几天我出宫,在路边见到个画摊,周围围了许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来是有人当场作画。此人名叫公子齐,在民间已是名声显赫,只是脾气古怪,声称只作画不卖画,这两幅倒是我磨了好几天,借来玩赏的。过几天还得还回去。”
帝姬赶紧展开另一幅画轴,这次纸上却没有花鸟鱼虫,而是画了一座华美宫殿,殿前有十几名美艳舞姬怀抱金琵琶舞蹈。渐渐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现在了眼前,身姿轻盈妩媚,纤腰款摆,反弹琵琶之态妖娆无比,虽然没有乐声难免美中不足,但无论是谁见到这些美妙的动作,都会禁不住赞叹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纪轻轻,虽有惊世之才,却狂妄得很。自称生平得意事,乐律排第一,作画只是第三,仙术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无天分能跳出来,索性画在画里,剩下那半阙至今不肯作,声称天下无人值得他作完一阙《东风桃花曲》。这可真是狂妄之极了。”
帝姬看得入神,随口接道:“乐律第一,作画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么?”
二皇子却有些为难,支吾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乡野狂人罢了。”
原来公子齐的原话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为乐律,能引出凤凰和歌,白鹤同舞;第三是作画,尚可以假乱真。第四是仙术,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却是风流多情,天下间再冷漠再固执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们脸红心跳再微笑,是个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人物。
这种话当然不好让小帝姬听见,他只能随便应付过去。
帝姬也没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画轴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头笑道:“他真说世上无人能跳完一曲《东风桃花曲》?”
二皇子逗她:“怎么?难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战一番?”
帝姬把下巴扬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宫告诉他,叫他快把《东风桃花曲》作完,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万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帮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话你一辈子。”
“我敢说,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浅浅一笑,腮边露出两个梨涡来。
那边二皇子再次出宫找公子齐,这边朝堂上却发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几日突然上了折子,说自己年老体衰旧病缠绵,不能再报效君王,故而请求辞官。折子一上,满朝哗然。左相为官多年,官场阵营更是盘根错节,复杂得说也说不清,他一点预兆也没有突然说辞官,其中牵扯范围之深之广,简直难以想象。
宝安帝劝慰数次未果,也是忧心忡忡。近来大燕国周边并不平静,西北大国天原国一直蠢蠢欲动,五年前吞并了西北周边数个小国,两年前更是大举发兵西方四个国力尚算强盛的国家,也不知用了什么奇兵妙计,短短两年就灭了四国,疆土纳入自己版图。
天原国最近又频频骚扰大燕边境,虽然还只是小打小闹,但倘若有朝一日强兵降临,难免举国战乱。这种时候,左相居然要辞官,等于砍了宝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烦恼?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还不懂,她那时候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是见父皇近来愁眉不展,便想着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刚好半月后,二皇子又回来了,这次带来了完整的《东风桃花曲》曲谱。
“事先说清楚,你要跳不出来,二哥可真没办法帮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齐答应得倒是很爽快,不过他说曲子给你了,你能跳出来,他便愿意倾尽毕生功力,画两幅最好的画送你。你要是跳不出来,就别怪他在外面帮你宣扬不自量力的坏名声。”
帝姬低头仔细研究曲谱,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着他送我两幅画吧!”
玄珠和姨母秋华夫人在皇后寿辰前三天来到了大燕皇宫。这位秋华夫人听说出嫁前还是个温婉女子,身为大燕望族之长女,满心以为父母会安排她嫁入后宫,做一国之母。谁想宝安帝一心恋着她妹妹,直接提亲到家里来了。于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后,这个姐姐只得黯然神伤地嫁入诸侯国,成了个夫人。
自此之后她性格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听说帝姬要在皇后寿辰的时候献舞朝阳台,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与那些小家子气的作风就是不同,居然要当众献舞,外面的百姓们看了不知会说什么。”
帝姬和讨厌玄珠一样讨厌这个姨母,索性随便找个借口开溜。皇后出于皇家礼仪,非要她带着玄珠一起说话,其过程简直苦不堪言。玄珠见她无聊地撕白纸练习通灵之术,又是满脸不屑:“我还以为大燕嫡亲皇族的仙术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儿。”
帝姬不好翻脸,不然皇后晚上就是一顿好骂,她只得干笑:“确实没什么厉害的,玄珠姐姐有什么更厉害的给我看看吗?”
玄珠当场拂袖而去,到皇后面前大哭特哭,说她折辱她,欺她是个诸侯的公主。秋华夫人不但不安慰,反而痛骂她一顿,气得玄珠将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不出来,让皇后忧心忡忡,当晚果然还是责备了帝姬一顿。
这母女俩每次来,都是一通乌烟瘴气。帝姬有气没处发,干脆求了二哥,换装带她偷偷溜出宫散心。因听说公子齐常在环带河边饮酒作画,帝姬有心要见见这位异人,便在环带河边等了一早上。
谁晓得此人天天来的,今天偏就不来了。帝姬等得肚子饿,二哥见她板着脸,便笑着劝慰:“你们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过玄珠没道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要是让父皇知道我带你出来,连我也要被骂,何况出来还是私会一个民间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后有话,让二哥帮你传给他。你只是孩子气,让别人知道了却又能说什么好听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宫,夜来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睁眼,发现自己靠窗的书案前站了个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个男的。
她吓得蹦了起来,浑身发软,连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发觉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轻烟消散开,只留下一张丁香色小笺,在半空飘啊飘,落在她床前。笺上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公子齐。
帝姬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此人白天一直躲在暗处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时为他胆敢深更半夜只身潜入皇宫而感到惊惧,一时又对他这种不敬皇族的狂妄态度感到恼怒,一时还觉得能和这样一个人打赌,委实是个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来胆大包天,这时恐惧全无,把小笺工整地放在床头案上,大声道:“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没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满惊醒了,披衣过来服侍。
过了两日,皇后四十寿辰,朝阳台上宴请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龟缩在家里,只派了小儿子送上贺礼。
左紫辰登上朝阳台时,台上众多喧哗说笑声霎时间万籁俱寂。他穿着紫色的长衣,身材修长挺拔,芝兰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让人有些不敢多看,总觉得他似乎是被笼罩在薄雾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后面换跳舞穿的衣服,忽见台上没声音了,不由探头去望,刚好与他打个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点头算作示意,有礼却淡漠地绕过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长得极好,与皇城中诸多贵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阿满:“他是谁?”
阿满在这些贵族子弟之类的小道消息上向来是最灵通的,当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儿子,一般都不在皇城里的,听说小时候遇到个仙人,说他有仙缘,早早就带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过回来一两次。公主是第一次见吧?”
原来是个修仙的,怪不得那么仙风道骨的,怎么看也不像贵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贺礼,便借口担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着他朝这边走过来,两眼望见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来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铆足了劲瞪自己。原本玄珠一见左紫辰便脸红了,此刻见帝姬总是探头张望,不由又气得脸色发青。
帝姬戏谑之心顿起,朝左紫辰挥了挥手,他果然吃了一惊,用眼神问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左紫辰面上隐约透出一层可疑的晕红。看他清贵的架子端那么高,想必平时只有被女子们仰望畏惧,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个女孩子毫不在意地问他叫什么,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低沉温雅,十分好听。
帝姬点点头:“左紫辰,你别急着走,我跳舞给你看啊?”
他又脸红了,看上去挺有气势,怎么这么容易脸红?帝姬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本来根本没放心上,甚至换好衣服就给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阳台上抛头露面,叫宫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便索性在脸上覆了一层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优伶们统一穿着牙白色的轻纱长裙,独她一人着红裙,乌发纤腰,长袖迤逦,神采飞扬,一上朝阳台,竟比万丈阳光还要耀眼,霎时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其时帝姬朝阳台上一阙《东风桃花曲》,艳惊四座。说到缘故,一来是为了逗帝后开心,二来,不过是为了和傲慢的公子齐打个赌而已。谁想到后来牵扯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当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脸色从她上台后就没再好过,等她跳完,一张脸更是可以和青萝卜媲美。秋华夫人面无表情,转头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死死咬着唇,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耻辱地垂下脑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匆匆献了两杯酒给父皇母后便飘然退下。一直回到原处,见左紫辰果然还留在那里,静静望着自己。她又是一笑,问一句:“喜欢吗?”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优伶簇拥着下了台阶。
当晚宝安帝对《东风桃花曲》赞不绝口,连问是谁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齐,只是为了避嫌,没把帝姬和公子齐那个荒谬的赌约说出来。宝安帝求才若渴,此后好几次派人四处打探公子齐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帝姬一曲《东风桃花曲》后,他好像就离开了大燕国,直到国亡,也再没出现过。
宝安帝为之感慨不已,御笔亲书“大燕乐师公子齐”数字,凭空给他加了个头衔,允许民间乐坊私人传抄《东风桃花曲》曲谱,自行排演。公子齐这名字自此流传于大燕民间,成为神秘高人的代称。
帝姬第二天醒来,发现书案上多了两卷画轴,上面又是一张丁香色小笺,写着:愿赌服输。公子齐。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进皇宫了,没把她吵醒,一定是赌输了不好意思见她。
她对公子齐的好奇心膨胀到了一个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宫,想去环带河边会会他。谁知上次是二哥带着,他认识路,帝姬很少出宫,没走一会儿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绕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宫,天都黑了。
本想从朝阳台下找个捷径赶在晚膳前回寝宫,忽见左紫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着双手,好像是在发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声:“喂,宫门快关啦!你还不出去吗?”
他浑身一震,飞快转身,面上神色先是惊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装扮后却愣住了。
帝姬走过去,此处地势高,放眼望去,皇城尽在脚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红城墙,也染红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脸颊。他一个字也不说,只静静看着她,帝姬没来由地一阵心跳,摸摸头上的帽子,解释:“我……我只是偶尔装扮一下……出去……出去体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过来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见她手里捏着一截长柳,翠绿柔韧,无风自动,不由笑得更深:“怎么这样调皮,把柳树精的胡子拔了?”说着将那截长柳接过来,执在手中玩赏。
帝姬脸上有点发烫,嗫嚅着说不出话。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许尴尬,别过脑袋轻咳两声,说了个无比蹩脚的搭讪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见过?”
帝姬撑不住嗤一声笑了,面上一层胭脂红,清灵醉人。她说:“昨天问了你的名字,今天应该还你我的名字。不过我还没名字,怎么办呢?”
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沉静,只有贵族的女儿才会在十五岁前都没有名字。昨天,他曾以为她只是个小小优伶。
帝姬慢慢说:“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宫里。”
左紫辰眼里的光辉暗淡了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当初走到一起的过程,倒也忍不住莞尔。其经过后来想起,实在是很幼稚,可当初两人偏偏玩得不亦乐乎。
左紫辰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又古板,又固执,一点儿也不像个修仙人,死认着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礼,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话不说。要不是那次她牺牲一只脚,特地穿了不合脚的新鞋,把脚后跟给磨破,只怕到死也听不见他说一句心里话。
帝姬很鄙夷他这种古板,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喜欢她,偏偏他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时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说话,他说着说着又走神了,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窝里哭。
若帝姬当时是十八岁,定然想方设法引诱之、勾搭之,将他手到擒来,可惜她那会儿只是个没吃过任何苦、天真烂漫的十三岁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对这种固执暗暗咬牙,闷骚地不肯前进一步,像一朵开了好久的花,等着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独的美丽。
人年纪小,心里装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装不下。有了个左紫辰,她心里就成天只装着他,不是为他昨天说话闪烁其词而烦恼,就是为今天他来迟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来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齐早就被她丢到了脑袋后面,只怕如今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她也傻傻地说不出来。
二哥是个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左紫辰虽然是左相的儿子,身份足够高,但不是长子。你一个皇嫡女,怎么嫁也嫁不到他头上,何况人家又是个修仙的?还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这简直是废话,倒出去的水都没办法收回来,感情能说收就收吗?
帝姬烦恼了好久,眼看人家马上就要回去继续修仙了,她到底还是下了个决心。当晚把阿满忙了个够呛,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红的,觉得绿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觉得芍药秀美,对着镜子把脸蛋用胭脂涂得好似猴屁股,怎么也不满意,恨不得大哭一场。
天公偏又不作美,三更就开始下大雨,挂在窗外的吊兰忘了收进来,早上起来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闷闷不乐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满以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说不定雨就会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实是朝阳台,那里有一位少年时常孤零零地等着她,风雨无阻。他对她很好,可就是不愿靠近她;望着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却就是不愿说喜欢她。十三岁的帝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趁阿满不注意,偷偷把伤春悲秋的眼泪抹掉。
到了黄昏时分,大雨渐渐变成了蒙蒙细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连伞也没拿,急匆匆赶到了朝阳台。朝阳台被雨幕包裹,雾霭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手里捏着一把伞,却不撑开,紫色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替他委屈。慢慢走过去,他好像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含笑转身,漂亮的眼睛里有温润的、仿佛带着湿气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还要出来玩吗?”或许是因为朝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玄珠难得没有出来打岔,他的声音显得比平日温柔许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迟钝没眼光,居然看不见自己今天换了新衣裳,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木头人!她揪着衣带,故意冷冷地说:“我就爱出来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总来朝阳台发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紫竹伞撑开,罩在她头顶,低声道:“小心湿了衣服着凉。”
帝姬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什么也不肯说,就这么莫名其妙对她好,等她上瘾了、喜欢了,他又说什么微臣,躲她远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她一把甩开他撑伞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帝姬又大怒:“还是说你喜欢的是玄珠?”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解释:“怎么会……我对她从来没有……”
“那你到底喜欢谁?”她简直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劲都吼了出来,“我受够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欢你!你要是为难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说不,我就……就诛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么威胁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种搬出来吓唬他。
紫竹伞滚在了地上,漫天细细雨丝洒落在两人头上。帝姬眼前一阵阵金星飞舞,埋着头不肯看他,两条腿也有些发软,要不是一口气撑着,估计马上就要和面条似的软下去了。过了好久好久,他还是不出声,帝姬却越来越慌乱,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觉得是自己方才说太过了,颤声道:“诛九族什么的……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他还是不说话,简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竖在对面。帝姬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堪地绞着衣带,勉强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紧,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落进他湿润的怀中,几乎要被箍得断气。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被淋湿的、还没有成熟的身体,不顾一切贴近他,抬起胳膊,丝毫不示弱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帝姬万般激动之下,居然大哭起来,用力点头,什么也说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形象全无,显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太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得哽咽难言。
那天之后,两人应该就算在一起了。小儿女初谈感情,难免拿肉麻当有趣,奈何左紫辰是个木头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里连个手也不敢碰,虽然夜夜私会,却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过去他就脸红,让帝姬深深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记得二哥曾经喜欢过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长得唇红齿白,二哥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一些缠绵的诗词,还特意写在粉红色的纸上,折了朵梅花托帝姬带给那宫女。
她偷偷翻开看过,上面无非是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断肠在天涯”之类苦凄凄的语句。只可惜那宫女不识字,漂亮的信纸被她拿去点火盆子了。
那会儿她觉得肉麻,现在却暗恨左紫辰不够肉麻,于是时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过《诗经》吗?会背《关雎》吗?”晚上他来私会的时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经地问他。
左紫辰一时没明白过来,很老实地点头:“看过。怎么要我背这个?”
帝姬气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团麻花:“问什么?你背嘛!”
他觉得这个小公主越发刁蛮了,但也越发可爱得紧。虽然总是搞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异想天开,但他还是没有拒绝——他从心底就不愿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脑海里灵光一动,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帝姬涨红了脸,还故意做出“你可不许乱想”的模样来,佯怒道:“怎么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唤:“燕燕。”
帝姬也觉得不好意思,她一个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别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这样?左紫辰肯定被吓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话,让沉醉在小女儿梦里的帝姬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我要去找师父,想娶你,倒比修仙还困难许多。”
帝姬奇道:“有什么困难?你师父不让你成亲吗?”
他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过了一会儿,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脸又红了:“谁说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来,我就嫁给别人!”
左紫辰的胳膊紧了两下,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嘴唇虽然和以前一样柔软,可今天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炽热。帝姬懵懵懂懂,抬头看着他。
左紫辰低声道:“不许嫁给别人。”
话音未落,那炽热的唇就轻轻落在了她微张的唇上。
一个吻,轻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涩。帝姬不曾饮酒,此刻却已醉了。她从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及笄。她是这么喜欢他,只有他。为他珠翠盈头,身披嫁衣,此后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及笄那天。
帝姬十四岁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无论她写了多少书信,从开始的思念到最后的质问,他始终杳无音讯;左相叛国通敌,带着天原国的食人妖魔大军,攻破皇城,扬言要割了皇族们的脑袋挂城墙上示威;几位兄长一一战死在沙场上,皇后因此一病不起,宝安帝在绝望与惊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国的人是左相时,帝姬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所以他刻意杳无音信。
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怀里拥着你,轻轻吻着你,说着要娶你,却在背后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样残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视国破人亡、妖魔横行肆虐?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多么像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会离开,是因为知道这个诺言永远也不会被实现。她一场怀春梦,不过是他冷眼旁观的一出戏。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实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只是她一厢情愿地爱恋,才宁可将这种漫长的等待化作缠绵相思。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时候,他脸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踪了很久的玄珠就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靠在一处像是一对金童玉女。他说:“姑娘,你是谁?”
帝姬什么也没有说,在来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见到他要说什么、问什么。可是,现在什么也不用问了。在玄珠的尖叫声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实当时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将他那颗残忍的脑袋割下来,因他本能地一挡,只刺瞎了双眼。
惩罚了国贼,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之后很久都不愿再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了解过左紫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对她笑,对她好,对她温柔?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永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阳台上等着她?为什么翻脸如蛇蝎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诡谲如此善变,比任何天险都要可怕。妖魔们吃的是人身,可人杀的却是人心。
天原国放火焚烧大燕皇宫时,她带着阿满悄悄离开了。两人都是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几天,由于惊恐与饮食上的不适,阿满病倒了。她高烧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经传授白纸通灵之术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领,却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老先生仔细检查过阿满的情况,摇头叹息:“身体已经弱到了极致,加上忧虑恐惧过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这一年来饱受打击,精神早已支撑不住,只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才好。可是现在还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强笑道:“我听先生的语气,应当还有救?先生只管说,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老朽曾听说,香取山山主年轻时擅长炼制各类灵药丹丸,其中有一味紫灵丹,可治百病。不过公主与那个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先生等我!”
可最后还是没要到灵药,她抛却了所有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换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见。玄珠显得十分为难,叹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应当给你。可你上次来重伤了紫辰,紫灵丹早已给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没有第二颗灵丹。不如帝姬去别处问问吧?你素来交游广阔,要找一颗灵丹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帝姬脸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就算没有紫灵丹,其他类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帮一帮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轻轻唤了一声:“玄珠?你在哪里?”她急忙转身进去,过了很久才提着一包药出来,丢在她面前:“山主只剩这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了,如果用得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损伤……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药,再慢慢打开。里面包的不过是些寻常药店都能买到的东西,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不是我不帮你。其实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够快。”
帝姬将那包药掷了玄珠满头满脸,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里的时候,阿满已经死了,僵直地躺在简陋的茅草上,像是睡着了。
她将阿满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身体里像是被刀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疼得厉害,可眼睛里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
没有工具,也没有青砖。阿满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点点刨出来的,劈了一根木头,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满之墓”四个字。帝姬抱着膝盖呆呆地在墓前坐了好几天。
老先生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帝姬莫要太过伤心。你现在还不到灰心的时候。”
帝姬低声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语未了,人已经晕过去。
她在痛楚焦虑中重病一场,几乎要死过去,弥留的那个瞬间,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创伤程度是有限的,有些伤痛会记一生,虽然提起来难免隐隐作痛,但也会警示自己以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可是有些伤痛,还是就此忘掉比较好。
朝阳台上一曲“东风桃花”,黄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几乎要窒息的生涩的吻——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帝姬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一个男人,真的想过要嫁给他,携手到老。
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似乎已经忘了。
就这样忘记也挺好的。
这个世上虽然还有很多人,可每一颗人心都是冰冷的。爱从无中生出,恨由爱中而起;天明爱得缠绵悱恻,天黑爱情便已死亡。被许多人看得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到头来都抵不过冰冷人心的变迁。
一切有因有果,有缘有故,这就是她太过天真的报应。
老先生说,世上有一种叫作魂灯的神器,被香取山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宝库深处。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宝物,国仇可报矣。
病好之后,帝姬跟着先生离开大燕,来到了偏西的一个小国,跟着他从头开始学习。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让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十五岁及笄,先生为她取名覃川。
大燕国的帝姬,自此以后便真正消逝于世间了。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为山主寻找稀世珍宝的傅九云回来了,左紫辰带着玄珠一起去见他。
玄珠刚成为山主的弟子,别的人可以不见,山主身边八大弟子却是一定要认识的,傅九云正是其中之一。听说他入门时间极早,实力深不可测,只是为人风流,总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混,并不和其他弟子来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显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贵的宝库全部交给他来打理,可见其信任。
玄珠挽着左紫辰的胳膊在红叶纷飞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满意足。
记得当时天原国驱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这些诸侯国。宝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顾着自保,不管诸侯发了多少请求,求大燕发国师平战乱,他都不予理会。混乱中,她一个人逃了出来,摸索着走了不知多久,最后晕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当时已经把大燕国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连帝姬也记不得究竟是谁。这种遗忘的方式极其诡异,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将一段记忆封印起来。动了手脚的人像是不愿他记得自己曾在大燕有过一段缠绵的爱情。
自然,她对这个事实是相当乐见其成的。
他什么都忘了,从此心底便会只有她一个。他总会明白,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无保留,倾尽一切。左家叛国也好,大燕被灭也好,世间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还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会这样爱他。
从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彻底胜过帝姬的法子,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这样爱左紫辰,在这近乎绝望而恐怖的爱恋上,帝姬总算是败给她了。
玄珠感到无上的幸福。
终于见到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傅九云,倒和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并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纪。他眼底生着一颗泪痣,笑起来有一种独特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却有些沉郁,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他正独自倚窗喝酒,脚下已经堆了十几个酒壶。玄珠嗅到满屋子的酒气,不由皱了皱眉头。
傅九云没有回头,他正望着东方的天空,怔怔地出着神。玄珠稍稍动了一下,有些不耐烦,下一刻他便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电,瞬间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玄珠甚至有种自己在他面前没穿衣服的错觉,登时涨红了脸。
傅九云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去看左紫辰,见到他紧闭的双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么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他自己也说不清、记不得。走过去接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见傅九云闷闷不乐,不像以前有说有笑,便温言:“你出门这些日子,看来似乎过得不好。”
傅九云嘲讽地一笑,又朝玄珠那里看了一眼,说:“姑且不说我,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丢了旧的,抱着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么意思?”
傅九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将杯中酒喝干,双眼一直不离东方那片天空。那里云卷如丝,一片澄澈,凉风扑面而来,让他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他以画做诱饵,盼着她上钩,她是他放在心海的一条小鱼儿,游来游去,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才会懂?
他在环带河畔,看着细雨变作晚霞,看着柳叶被洗得新绿娇嫩,看着许多许多的人来来往往,心底喜悦并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独一无二的她而喜悦,因她迟迟不来而焦急。
他还想起被灭的大燕,曾经精美绝伦的皇宫烧毁于炎上,只留漆黑颓废的断壁残垣。高而壮丽的朝阳台遗迹犹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栏杆,她曾在上面跳过一曲《东风桃花曲》,火一般红的衣裙拂过其上。
如今,她与大燕一起,陨灭在变幻万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是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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