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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春日


翌日清晨,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张季成早早出现在温朝帐前。他熬了一宿,重新排布了绀城城防,这才勉强有了个战时的样子。

        城防大权是从郑崇之手里强夺豪取而来的,重新排布,这个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但是温朝没见他,准确地说,也见不到。

        张季成又被一路忽悠到了谢旻允那儿,对着他和魏乾,解释城防布局。

        张季成一向和军士混得开,这头一结束,他立刻去巡营。这一巡营,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娘的,老子的兵呢?”

        “不是说带走我三千骑兵吗?!这他娘的半个营都空了!”

        ——

        绀城靠着天阙关。

        这是极其紧要的一条战线。

        如今关应庭方才战死,北境犹如一盘散沙。突破天阙关,就可自绀城入洛州,南戎只需分一批兵力牵制沧州、定州,便可绕过北境重兵,直逼西境微州。

        期间所过之处,毫无抵抗之力。

        他们必须将南戎的马蹄,阻隔在天阙关之外。

        “小五。”温朝勒马,自高处望去,“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山谷?”

        “是。”小五伸长脖子看了半天,肯定地点点头,说,“就是这儿,这个山谷里有一条河,我不会记错的。”

        “我们去上游扎营。”片刻后,温朝对冯成道。

        冯成一听就急了,急忙反驳说:“上游不行…那边一点遮挡的没有,咱们有多少兵人家一眼就看得清楚…”

        “我说过了。”温朝沉声,调转马头回到大路上,“上游。”

        夜里军营起灶生火,冯成特意往高处走,回头一瞧,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夜色里就是个活靶子,“你娘的小兔崽子,要真出事了,老子把你腿打断。”

        冯成越看越生气,所幸顺着山路跑马,等他把火气泄净了,策马赶回营地,正正好扑了个空。

        仅剩的几个小兵呆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的仿佛舌头打了结:“冯…冯将军,刚刚斥候预警,他们…他们走了。”

        “预警什么?他们去哪了?”冯成心里‘咯噔’一下,急哄哄地揪起小兵的衣领问。

        “说是…说是南戎骑兵全数出动,往营地来了,将军就带着人进山谷了。”小兵好容易捋顺了舌头,求着冯成先松手,喘了两口气才说,“我们几个带着伤,走得慢,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见着什么骑兵啊。”

        冯成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直直朝远处冲,飞扬的尘土呛得方才同他说话的小兵直咳嗽。

        那山谷狭长,上游处入口极窄。

        斥候是他特意带来的那几个,都是军中好手,消息绝不会有什么错漏…

        南戎的骑兵没出现在他们的营地,那便是自下游谷口入,要和他们迎面撞上了。他们背后是窄窄的一线天,退无可退。他们占着地势的下方,若与对方一战,那必定是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

        冯成疯了似的朝山谷里头冲,却发现那窄窄的一道口,已经被人堵死了。

        他愣在原地,终于感受到了自脊背爬上的寒意。

        舒尔木要的不是他们全军覆没,他要的只是北境这个新副将的性命。他要关月无人可用,要云京在党争之下硬着头皮派出一个酒囊饭袋。

        他要沧州大乱。

        冯成闭了眼,仰天长叹一声:“到底是宿敌。”

        他有愧郡主厚恩。

        冯成将额头狠狠磕在石壁上:“万望,平安。”

        ——

        “公子。”川连跟着走了一路,终于没忍住问道,“这儿怎么这么安静啊?”

        温朝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好好走,你哪儿来那么多话。”

        “小五他们去哪儿了?”川连‘嘁’了一声,大着胆子继续问。

        “他是斥候,自然不和我们一起。”温朝说。

        川连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他总觉得跟着他们的人少了许多,可公子从没吩咐过什么人离开。他嘟囔着‘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林子里静得出奇,川连打了个寒颤,莫名觉得这地方瘆人得很,小声嘀咕道:“这地方也太吓人了…”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林子里光线依旧有些暗。

        温朝停在了前方,许久未再动作。

        他好像在等什么。

        身后的军士也安静得出奇,仿佛这林子里除了鸟兽虫鱼,根本没有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

        直到远处巨大的声响响起,大地都跟着抖了抖,马儿扬起前蹄嘶鸣,山谷里传来嘈杂的人声。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温朝罕见地有些急躁:“他们还没回来么?”

        未等有人回答,他抬首看了看将明未明的天色,轻声说:“等不了了。”

        川连还没能反应过来,他这句‘等不了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裹挟着火星的箭雨淅淅沥沥地落进了山谷,顷刻点燃了微微灰暗的天空。

        他们在高处。

        斥候和那些莫名离开的军士,受命前往山谷诱敌,在林间草丛洒上了猛火油。他们本该在那声巨响之前撤出来,与他们会合。

        可是他们没来。

        但熊熊火光依然冲天,川连愣了半晌,才有些颤抖地小声说:“公子…小五…小五也在里面。”

        “我知道。”温朝答的很平静,随后他拉了拉缰绳,赶往下游山口,“跟上来,愣在这儿,不会有人回来救你。”

        ——

        冯成自天边一声巨响传来,便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望着冲天的火光,有些失神:“子渊…这可不像是你们家的做派啊…”

        怔忪片刻,他策马赶往下游山口,无论如何,这一局,算是赢了。

        无论从前有多少风言风语、多少不忿、多少轻蔑,都在这场冲天火光里付之一炬。

        北境,自今日起,残局方定。

        ——诸事可行。

        堵住残兵并非什么难事,温朝带走绀城大半军力,不过是为了让这个诱饵,足够诱人。

        舒尔木是大将。

        他根本没有出现在这个所谓的战场上,他清清楚楚地算计了每一步。

        他赌的是这群乳臭未干的孩子,不妥帖、不稳重、急于压制北境的混乱。过分急切地想向世人证明,他们可以。

        他的赌注是他们的不成熟。

        身为一军之首,这样的想法何其危险。绀城对他们而言,太过重要,这个地方是要塞,又有可供耕作的良田,关应庭的死,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机会。

        他一没料到,关月能在沧州城墙上,箭指长兄。

        二没料到,北境军民,胸中装着大义,他们竟肯认这个十六岁的姑娘为帅。

        三没料到,关月自军中仿佛随手捞出来的副将,有这份忍耐沉稳。

        他只是觉得,这是个机会,所以他便赌了。哪怕他知道,这样做有被人反将一军的风险。

        这人是个疯子。

        这是温朝经此一战后,对他唯一的评价。

        冯成终于赶到了山口,军士已在打扫战场,回收箭矢兵器。温朝站在不远处,时常跟着他的川连,却躲了很远。

        冯成心里还是有火,觉得温朝太冒险,可是话到了嘴边,半句训斥也说不出口,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兵法学的不错,可你当那舒尔木是什么人,他这回是看不起你们,轻了敌。他若是再多想几步,今天我非得给你收尸不可!你…”

        “冯将军。”温朝打断了冯成的喋喋不休,“我知道了。”

        冯成被他骤然截了话头,沉默半晌,又叹息道:“以后可不能这么冒进了。他这回吃了亏,知道你们不是稳不住的性子,这以后,就没有今日这样的好事了。”

        焦土的味道裹在风中猛地冲进鼻腔,冯成被呛个半死,总算安静了不少。他看见远处,川连一个人低着头在黑色的烟雾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有些奇怪地问:“这小家伙平日跟你跟得可紧,怎么今日一个人躲这么远?”

        温朝迎着风微微眯起眼,平静地答:“小孩子的心思,谁知道呢。”

        冯成觉得不对劲,可他不敢多问。他看向面前这片几乎化为焦土的河谷,讪讪道:“我瞧见那山口被堵上的时候,吓了一跳。我以为按你那个性子…”

        “冯将军,这把火为什么烧得这样凶,你知道吗?”温朝没理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问。

        “你是不是让人进去放了猛火油?”冯成闻言笑道,“这山里虽然有条河,可林深树密,加上火油,那可不是一点就着吗?”

        “他们本该绕小路从下游撤出来。”温朝打断他,“山火起时,他们都在里面。”

        冯成愣住了。

        这是他自小从扎马步教起的孩子,于兵法一途,他和温瑾瑜多有争吵。他记得,那个时候,这个孩子明明更向着他的父亲。

        冯成一直以为,他会是个作风温良的副将,不顾旁人生死一味求胜,这种事情,是他做不来的。

        “川连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温朝看向战场上忙碌往来的军士,声音有些沉,“我们来绀城时,有个十四岁的斥候。”

        “不对,应该是十三岁,年底他才十四。”温朝仿佛自嘲一般地笑了笑,“他叫小五,军中的人都疼他,川连也特别喜欢他。我当时答应了,带他回沧州去,给川连作伴。”

        “像我在定州的时候。在军中,总是有人护着的。”温朝将马牵过来,准备回城。

        冯成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只能愣在原地看他策马离开,转过身去处理剩下的事情。

        这战场上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可以说到做到的地方。

        春日里的这份明快的诺言,终究落在了暗色的河谷里,与大火一道,深埋在焦土之下。待来日青葱再起,便不会有谁再记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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