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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杀墨总算将耿耿于怀的一桩心事弄明白了,见小四忽僵硬着将他欲探过去的手挥开,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咬牙切齿之模样,杀墨心中一突。



小四原来不喜欢男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下一松,又莫名其妙多了几分难言之味。



山秋暝这才将掉落在地的那物拾起,原来正是剩下那半截断雉尾,赵潋惊喜交集,“师父,这是真的了?”



她作势要抢,山秋暝收手快,仔仔细细瞅了几眼,“确认无疑。”说罢便侧过脸朝两人微笑,“有救了!”



赵潋大喜,忙去拽君瑕的手。



岂料山秋暝那下一句竟是欢喜地呐喊,“能医治得了销骨,从今以后老夫于杏林青史上又可多添一笔了!”



四下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君瑕将赵潋那只白嫩小手缓缓一揉,见她清波莹莹的眼珠坠着泪,食指与拇指便又替她拭泪,“怎么又哭了?”



赵潋是喜极而泣,本来怀孕之后人多了几分敏感,对着一朵落花也能伤神许久,何况是如今找着了医治他的断雉尾,想到可以解毒,让他在尘世间羁留数十年,岂能不乐?赵潋欢喜得腿软,往他怀里靠了过去,“就是太欢喜了,君瑕,我们找到了救你的法子,你可以活下来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



山秋暝对断雉尾的用法牢记于心,当即亲自将药材切成粉末,又曝晒一日,再将剩下的药丸取了三颗用水化开,以小火烹煮。



熬了整整三个时辰,这才捧出来一锅乌紫浓汤。



房里房外都立满了下人,小皇帝也亲自派人前来慰问,太监宫人都候在门外。



山秋暝将整只砂锅端了来,“莞莞,将他的手足都用镣铐锁起来。”



赵潋心神一震,“怎还要锁住?”



山秋暝道:“此药凶险如虎狼,若是在拔毒之时不慎激发他体内销骨毒性,恐还要剧痛一场。”



“这……”赵潋舍不得。



山秋暝皱眉催促:“你要知道,在姑苏时他已大小疼过不下千次,难道解毒在即,还忍不下来么!”



赵潋一怔。



秋阳昏昏沉沉的,窗外蕴着一片云情雨意。赵潋蓦然心跳加快,她往床榻上躺着的君瑕望去,对方朝她点了点头,随后乖觉地将镣铐给右手腕锁住了。



随着“咔嚓”一声,赵潋心头一跳,他便将左手腕也锁住了,“莞莞,替我挂上。”



赵潋咬着唇肉,却丝毫不觉着疼,“我……今日便一直陪着你,你答应我要撑过来,好好的。”



君瑕缓缓微笑,朝山秋暝微微蹙眉,似在怨怪,后者将剩下两条锁链在掌心一敲,佯作没看见。



静默之中,赵潋将那碗搁在漆金髹红的梅花几上的药碗端起来,风一扫,秋意漫凉,无端端将房中凝滞的气氛带起一片诡异的凝重。



赵潋又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喝药了。”



君瑕便听话地支起身,将嘴唇凑到汤匙前,赵潋也凑近了脸蛋,轻呼出一口气,将汤药吹凉了些,才喂给他,只是执着汤匙的手都在细颤。



这碗药若不是山秋暝等不及出声催促,这碗药恐怕要喂到天荒。



赵潋便是心神颤抖,生怕这当口任何一处细微环节出了差错而至于最后功亏一篑。



喂完了药,赵潋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君瑕,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山秋暝催促了一声,“我要施针了,闲杂人等避出去。”



赵潋扭头,眼眶微微泛红,“师父,我能不能留下来?”



“不能。”山秋暝很肯定地否决,最后将房间里一把担惊受怕的人都掀了出门。



跟着便是漫长而焦躁的等待。



赵潋在这等待之中,由最初的急躁、烦闷、忐忑,逐渐变得沉静、平稳、释然……今日倘若君瑕死在里头,她也无异于是死在外头。



只是这样。



不过如此而已。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过如此而已。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了,杀墨和杀砚在廊下踱来踱去,变成了两尊石雕。



山秋暝将门推出,赵潋忙撑着地起身,腿已蜷缩得有些麻意,她一把抢住山秋暝的臂膀,当先一步问道:“他怎样了?”



山秋暝叹了口气,“疼得只剩半条命了。”



赵潋脸色雪白,立时提着步子飞奔进去。



杀墨杀砚也想进门,被山秋暝一臂挥开,“你俩就不用了,让他们交代交代‘后事’好了。”



两人对望一眼,杀墨面露困惑,杀砚却是蹙了眉。



老先生为人不正经,这次恐怕又是诓骗公主的,方才便见他与先生“眉来眼去”了,杀砚便不再担忧,将二哥手掌一扯,“我们便在远处候着,老先生有事时再传唤。”



山秋暝右边眉毛往上一挑,笑道:“还是小四最懂事,走罢。没事了。”



三人相伴走下台阶去,对外头动静充耳不闻的赵潋,屏住呼吸走向床帏,将帘帐紧紧攥住。生怕这帘后,随着她的手指一掀,便露出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赵潋连呼吸都开始闷疼起来,可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她揪紧了杏黄色的软罗帐,用力往两旁一扯。



风一阵鼓入,赵潋猛然睁开眼睛,里头的人安安静静躺着,阖着眼,闭着嘴唇,似无声无息。



赵潋突然惶然,“君瑕!”



她坐下来,凄然地朝他伸出手指,“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的。”她捧住他的脸,将脸颊缓缓熨在他的胸口,“你这个骗子!”



“骗子呜呜……”



“你骗得我好惨……”



“谢弈书,我再也不想信你了……”



赵潋一边哭一边拍他脸,凄厉绝望。



窗外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赵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眉心一皱,“啊,我的肚子……”



一声之后,她又疼得蜷缩起来,“肚子好痛!”



她用力拍着床榻,捂着肚子用从榻上滑下去,“莞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君瑕将她的腰抱住,将人搂入怀里,要去查看她的肚子,赵潋挥手一打,愤懑道:“不装了!”



君瑕才知上当受骗,出了口气,“莞莞。”



赵潋怒极,“你简直太过分了,这个时候还要骗我!”



“我不是。”



君瑕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赵潋一把将人推开,“留着你的鬼话解释给别人听罢,我再也不信你了!”



从走入帘帐开始,赵潋那颗心简直由死到生走了一趟,这十多年浮沉起落,也没有这短短一刻触目惊心,直入从山巅坠落,从无底的恐慌之中,陡然平稳落地,生出一股无边欣喜后怕,以及怒火。



若不是察觉他心跳平稳,面颊尚有温热,赵潋恐怕又让他们耍了!



君瑕才醒来,尚且脱力而虚弱,被赵潋这一摔,后背便直直撞上了墙。



赵潋听到他闷闷的一声,不予理会,举着裙摆匆匆往门外走去。



君瑕揉了揉胀痛的后脑,方才被山秋暝施针之时,不慎被下了狠手。只因为他并不愿在这关头戏弄赵潋,于是被山秋暝一把打晕并封住了穴道。



他方才是身上动弹不得,好容易恢复了意识,听到赵潋伏在他床边哭,君瑕便已睁眼了。可她一个劲儿自顾自地哭,完全不理会他。虽则身上没剩多少力气,君瑕也想冲破穴道,结果又听见她喊肚子痛,君瑕心弦一抖,怕她出了事,瞬间血气一冲突破了山秋暝的禁制。



此时强行冲破穴道让他有些头晕,被赵潋这一甩,后脑往墙上磕了一下,便晕着倒回了床榻上。



赵潋走出许久,身后也没人来追,赵潋一时担忧他是还未恢复,一时又想,许是他骗术精湛,又想着勾她回去了,便朝花藤下悠然饮茶的山秋暝狠狠瞪了一眼。



那厢,山秋暝这杯热茶是喝不下去了,心虚地将赵潋叫住,“莞莞,他其实没事了,只不过这毒去体极慢,加之他中毒已有十年之久,恢复期尚需个把月,好生照料其实出不了大事。”



赵潋本在气头上,听山秋暝这口吻,不觉心慌起来,“师父,你这是要……”



“哎,十年了。”山秋暝扯了扯花白头发,“我为这臭小子耽误了十年好年华。你师父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我看还是早早离开汴梁是非之地,四海为家的好。”



但一说到“十年”,山秋暝更是惋惜不已,“你师兄当年,本有宏图远志,欲为大周北拓疆土收复失地,可惜了……这么多年荒废了,所幸那身武艺没废,我让他日夜勤修苦练内家吐纳之法,本意是压制毒性,但这么多年他反倒从内家功夫之中顿悟除了剑招,这……我是没想到的,如今毒祛了大半,我估摸他醒了之后,还是不可避免要走上仕途的。”



赵潋垂眸,“他喜欢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山秋暝哈哈一笑,“那你也要拦得住。你师兄的脾气其实比你倔多了,我这些年没少受气,眼下这个麻烦总算落到莞莞头上了,你恐怕得一辈子受他的气。”



赵潋从垂眸之间,面庞如一朵如水幽静的花,“能有他一辈子,是我的福分。至于受不受气,见仁见智,我脾气不好,也倔,他也要处处包容我。师父不懂,男女之间本来便是相互包容的,岂会没有摩擦?”



这话说得在理,山秋暝也是一愣,他往渺远寥廓望着,瓦檐上层云跌宕,那目光似很远,也不知道再思忖些什么,末了才笑道:“是了,只是师父年轻时不懂,现在是懂了的,可惜是晚了。你们俩……唉,那会我便晓得他待你不一般了,你拿他当哥哥,他心里不知却在怎么想你,所以我才总是不在竹楼让他想法捉弄你,任你俩自由自在地两小无猜。



“莞莞,其实你明白师父是偏心的,这么多年,一心记挂着你师兄的毒,也没给汴梁的你捎过半个口信。其实……当年心就偏了,因为打你来竹楼第一日起,我便不拿你当小徒弟。你师兄是我的关门弟子,你只能算是徒媳妇儿。他中毒之后,因与皇室脱不了干系,这事我便没再想过了。但兜兜转转这十年来,最后你们还是成了婚,也算了却我心愿。日后……”



从没哪个大人这么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偏心眼儿的,但赵潋一点也不怒,便说先来后到,她也远远不及师兄在师父心中的分量。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日后,我与师兄会好好过日子,师父只管放心将他交给我。”



“哈哈,”山秋暝又犯毛病了,朗笑道:“我这像是在嫁女儿!那就托付给你啦,明儿我就收拾东西离开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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