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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君瑕反手抽出银雪冷冰一般的剑,如白蛇吐信,秋泓生波。



他亲手试了剑上锋芒之后,朝卫聂笑了一声,“刀剑无眼,恐伤吾国尊贵的陛下与太后,不如出去一试。”



卫聂也正嫌弃行宫之内施展不开,若真个较量起来,一帮老臣胆小如鼠狺狺狂叫委实讨厌。



“好。出去寻一方空地,本王打得爽快。”



卫聂与君瑕相视而笑,随着他们退出大殿,好事儿的自然也踮脚跟去,赵潋一人坐在软绵绵的圆蒲上,动也动不得,只好朝着尚在沉默之中的于济楚拼命使眼色。



于济楚意会到了,喟然道:“公主,这是谢珺的独门手法,强行解穴不得其法,你会受到反噬。”



赵潋一怔。



继而她咬牙切齿,恨很地想,他最好毫发无伤地回来,否则、否则……



十年不见,赵潋也不清楚他的剑术到了何种境界,但听几位太医说,他不适宜运功,亦不可行动过于剧烈,赵潋的心便又疼又烫。



如若可以,她只想将那个人揉在怀里,捧在心尖尖上疼着,她一点也舍不得他去奔波跋涉,冒着受伤的危险去争什么颜面,即便是为了大周。



木叶微脱,风瑟瑟拂过,溪水生了涟漪。



君瑕的衣裳如秋叶翻卷,广袖下露出的一截腕骨瘦弱白皙得几可见青筋,教人无端端生怜,如此病弱优雅的一个郎君,好生生立在秋风之中,怎么就要为人摧折了呢。



这个卫聂也太煞风景了。



卫聂的随从将他的肩甲卸了下来,狐裘劲装衬得人分外魁梧挺拔。卫聂黝黑的右手掌已按住了刀柄,随着铿锵一声,圆月弯刀出鞘,刀锋晃眼,不必摆出起手式,气势也骇人。



“大人。”于济楚身后一个暗卫将几支梅花镖偷偷塞入他的掌心——这是于大人方才进殿前吩咐的,一旦谢公子有了不测,立时施暗器救人。



卫聂的刀刃划破了林间清寂,他露出一口白牙朗声道:“出招。”



君瑕优雅地持剑,仿佛那剑上挽着一朵晶莹璀璨的银色花朵,闻言,他微微含笑颔首,“请。”



在棋道上,谢弈书无往而不利,与人交锋,他说的最多的二字便是“承让”,但配上他那强装的谦虚、实打实的不客气,简直欠揍到不行。



在武学上,他却是实实在在地礼数周全。在他而言,棋盘上的输,最多危及名声,刀剑之下的输,却能危及性命,比起名声自然还是性命要紧。



身后一声弦歌乍起,耐人寻味,有人回眸看去,抚琴弄弦者盘坐于不远处砌着的一方石台上,琴声抑扬顿挫,空明剔透,如未经打磨的璞玉。有人认出来,那抚琴之人正是前不久在金殿上出丑落了恶名的谢云柳。



小皇帝所谓的处置和发落,原来是这个?



竟遂了谢云柳的心愿将他留在了汴梁。



琴弦一拨,发出一道低啸龙吟之声。



卫聂的弯刀随着突然而至的矫健凌厉的步伐杀至眼前,诸人大惊失色,那新驸马文弱如柳姿,似乎连剑都举不动,如何能破这雷霆万钧之击?



直至刀锋带着凛然杀气扑至面前,及不足七寸之处,君瑕动了。他的身法比卫聂的刀要快上一倍,宛如惊鸿一掠,只剩下雪白的一道影子,衣袂卷起风拂过卫聂的刀刃。



卫聂并不抢着快攻,反倒嗤笑道:“说了接我十招,以轻功闪避可不算在内。”



说话间君瑕回身一剑刺来。



于济楚眉头一皱,“冲动!”



自幼谢珺与他比剑就是这么副臭德行,从来不知进退,一味快攻猛打,可卫聂也是力道刚猛,如开山劈石之势,刀剑相交,他根本毫无胜算。



只因为卫聂激了他那么一句,他便又上当了?



听着外面刀剑相碰的声音,还有人长抽冷气的惊叹,赵潋愈发心急,朝着高座上的小皇帝又使眼色,但赵清才一动,太后便拦住他,“皇帝万金之躯,哪也不许去。”



赵清便乖巧不动了,朝皇姐缩了缩脖子,皇姐也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万一那卫聂打不过了要拿她威胁可如何是好?他才不会傻里傻气帮赵潋解穴。



卫聂的弯刀锋利得劈开了一片落叶,直割向君瑕的咽喉。



这分明是要取人性命!观者惊骇面如土色。



于济楚扣紧了掌中梅花镖,可时间不够,即便此时出手能射中卫聂的右臂,君瑕的咽喉同样会被利刃割开,丧命于此。琴声愈演愈烈,如滔滔洪流汇入东海。



出手与不出手之间千钧一发,但于济楚想到他方才那句“信任”,果断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右手。



君瑕擅棋,棋下得多了,强攻猛打,另辟蹊径,兵行险招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如今用剑亦复如是。



卫聂的刀刃只有寸余便要割裂他的脖颈,君瑕被卫聂一脚踢开的长剑,如游龙窜起,龙头调转,反掌一剑切落,铿锵之下火花乱溅,卫聂持之横扫周人的弯刀应声而断,嘈切的琴声亦戛然而止。



君瑕这一剑快得教人难以捉摸,卫聂轻敌大意,说好的让君瑕接下十招便算他赢,可这十招之内惊人反转,他由上风竟一招之间处于劣势,卫聂惊动失色。而君瑕行事亦是滴水不漏,并不留于他反败为胜的机会,这一剑之下,左掌削下卫聂持刀的手腕,趁他回防,软而韧的剑锋反在他的胸口划了一剑。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君瑕这柄软剑是于济楚所赠,锋利柔韧,当世无匹,乃先皇赏赐给于家的镇国重器。



只要他稍稍用上几分力道,不愁刺不穿卫聂的狐裘。



但点到即止,胜负已分。



他收剑,掩着嘴唇咳嗽了一声,“承让。”



卫聂兀自震惊,“你……”



这柄弯刀跟随他日久,犹如庇护他的护身符,厚重锋利,君瑕所持软剑,竟能将它折断……难道这便是中原传闻之中的内家功夫?



卫聂的眉宇一高一低,面色不虞地重新抬起头来,周人惊讶之余,竟在脸上浮出得逞的快意,仿佛在嘲笑他,侍从脚步蹒跚地跟来,将断刀慌张地拾起,交给卫聂,“王、王爷……”



卫聂一掌拍在侍从手臂上,侍从手臂一松,断刀掉落地上。他沉声道:“愿赌服输,小王这便收拾行囊,离开周国都城。”



君瑕缓缓松了口气,虎口被卫聂的蛮力震得有些发麻,幸得卫聂守诺。



卫聂带着两人大步离去,即便是走了,那脊梁骨也威武不屈,将腰背崩得如山棱般耸立。



君瑕持剑走回来,方才取胜之后,文官变色武官羞愧,一个一个害怕地往后退,仿佛要被病弱驸马杀人灭口,君瑕笑了笑走向于济楚,“还你宝剑,多谢兄长赠剑美意,以及——”他掩唇压低了声,“方才维护的心意。”



剑被于济楚接入手中,他漠然道:“不必,我未曾出手。”早知此人没良心,于济楚又不是第一次领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动摇不了。



赵潋心焦如火,仍在席上挣扎,忽听见众人大笑着夸赞之声,心下一动,便见到众人簇拥着君瑕走来,她一团火烫的心犹如猛然浸入冷水里,“刺啦——”一声冒起一股白烟,熏得嗓子哑不成声。



君瑕疾步走来,替她推拿,解开了穴道。



赵潋被束缚了这么久,麻了半边身体,红着眼睛睨他。君瑕这身白衣确有一个极好的妙处,他但凡有一点受伤,都分外醒目,赵潋没瞧见一丝血迹,才算放了点儿心。



“没受内伤么?”



君瑕道:“点到即止。”



知道他赢了,赵潋松口气,暗暗告慰自己:“还好还好。”



君瑕碰了碰赵潋的冰凉的手,蹙了眉,“可有哪处不适?”触觉的恢复让他心中明了销骨已在蠢蠢欲动,却又无暇顾及。



赵潋白他一眼,牙痒地咬了他肩膀一口,随即闷声闷气地靠住他,“你被点在这儿,这么久血气不通,难道手脚不凉?真气死我了,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她说话中气十足,哪里会有什么事?君瑕是自顾不暇,尚且还小题大做,不由无奈微笑,“以后不会了。”



一老臣慷慨陈词,将方才战况夸大其词地重现了一遍,其中之惊险听得赵潋怔愣之下沉了脸色。



赵清听罢,大喜过望:“当真?”如此听来,招君瑕作师傅是亏大发了,这是暴殄天物啊。赵清当即蹬蹬蹬跑下玉阶,太后都面露惊讶,只见小皇帝一把抓住君瑕的手,“姐夫什么时候也教教朕?”



此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小皇帝是要撒娇了,还以为他一高兴便要赐给君瑕金山银山、功名爵位呢。



赵潋先一步将弟弟的爪子扒下去,露出“他只能我碰”的凶蛮,“不许,君瑕身体抱恙,不宜……”她及时止住,其中之意让别人自己意会罢。



赵清讷讷地出了会神儿——难道、难道那个卫聂信口雌黄,竟歪打正着,说的是真的?



赵潋发觉君瑕方才跟人打架之后,手掌还是冰凉的一片,忍不住蹙眉。



宴席仍在继续,赵潋催促他多吃一点儿等会便回公主府,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是难以从命,最终仍是只用了点素食,赵潋哀哀地叹口气。



备好的马车就在富林苑外,赵潋要将人抱上去,但念头一起,便反被君瑕抱了起来,她惊讶地望进他的眼中,“你今日很是奇怪。”



话音未落便被送入了马车之中,君瑕跟着走上来,他回眸道:“如何奇怪。”



赵潋亲了他一口,笑着搂住他,眉眼温暖,“今天好像格外仔细我。”



君瑕无可奈何,望向窗外。



马车行走在山道之中,上下颠簸。这车仿佛要走入深渊,浸入寒潭,越来越冷,君瑕的嘴唇微微泛起紫色,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深秋傍晚层林尽染,没过晚烟和浓雾,一层秋意寒凉如细密的针扎入血脉,渐次唤起骨骼熟悉的战栗……



赵潋也拨开车帘朝外头环顾几眼,林外霞光绮丽,颇有几分刺眼,她纳闷地道:“没什么好看的呀,一如既往的无趣。”她回眸又望向君瑕的耳后,盈盈泛起笑意,“还是同你在一起最有趣,嗯,你怎么不搭理我了,谢弈书,先生?你答应我一声儿啊。”



她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的手,掌心下肌肤轻颤,冰冷入骨。



赵潋手指一僵,脸颊瞬间失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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