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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文武百官从没见识过皇家出这么大的笑料,比那勾栏里的风月戏文,还叫人措手不及、拍案叫绝。



小皇帝为了成全公主和谢珺的婚事,也是煞费苦心啊。



赵清负着手走下玉阶,将太后跟前的甲卫挥退了,趁着赵潋侧身退了一步,亲自将君瑕扶起来。



小皇帝最擅长的便是人畜无害的笑容,像朵向阳的葵花,在众皆诧异时,他往后退了小半步,行了一个士大夫的礼节,“今日,朕拜谢珺为帝师,从今之后,还请先生赐教。”



“……”群臣失色,不约而同地支起身体看来。小皇帝这一招,全然不顾惜母子亲情啊。



从前,谢家便出了几任宰辅,几朝元老,到了谢珺这一代,还是什么功名都没有的孩子时,太后便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如今更好,小皇帝心甘情愿要请谢珺做老师了!



谢家这殊荣,太教人眼红了!



太后斜倚着御座,头疼欲裂,赵潋眼明手快,疾步冲上去,“母后。”她伸手托住太后将倒下来的身子,为难地红了眼眶,悄声道:“对不起母后,儿臣又任性胡作非为,教您费心了。”



他们两姐弟,几时让她安心过?



太后不想同儿女置气,只是疼得脸色惨白,长长几声呼吸,指甲紧扣着赵潋的腕子。



此时君瑕也行回礼,应承了做帝师。



太后细细想来,小皇帝出宫两次,都曾在公主府歇脚过,那时候起君瑕便在伺机撺掇赵清,对付她这个母后了。他进公主府,自然也是为了接近皇上,做公主宠爱的门客,如此机会便大了。皇上生了羽翼,早想逃脱她筑的巢,君瑕手中有她最大的把柄,他们早已联手……



她忍不住心酸地瞧向赵潋——最苦的,还是她的女儿,竟被蒙在鼓里,被利用、被欺骗了如斯之久。



赵清朝君瑕眨了眨眼,凑过小脑袋,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人前你是老师,但朕不叫你先生,叫你姐夫就行了,母后那头朕替你解决了,剩下的就是你答应朕的,你要对朕的皇姐好点儿,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



人小鬼大的皇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君瑕失笑,温柔地扬眉望向阶上的赵潋,赵潋似乎并不想见他,诚然他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赵潋一直纵容他,不肯刨根问底,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还是伤了她的心。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从那晚,在银杏树下,他把君瑕连同谢珺都一同交托予她伊始,这个念头便早已有了。赵潋想要的,光明正大、能曝露在日光之下的厮守,她耗尽心血也未必能求得太后点头,这是唯一的捷径。



太后由赵潋搀扶起身,平复下来之后,头疼渐渐减轻,只蹙了细长的远山眉。



“谢珺。”



赵潋还不曾习惯,在谢珺这个名字之后,回应的人是她的枕边人。她们每晚肌肤相亲抵足而眠,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告诉了赵清,告诉了于济楚,却唯独欺瞒了她。单是想想,便气得不想理人,她轻轻别过目光去,扭捏地不肯看君瑕一眼。



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有些话要同你说,随哀家过来。”



赵潋一听,抓着太后手腕的手猛然一紧,险险掐着母亲,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你和皇帝护着,哀家对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母后是第一次见识到谢弈书的厉害,可真是了不得。”



越说赵潋越心虚,她湿润了眼眶,又揉起了一波涩意。



她不忍心见着母后为了她的事为难,更不想君瑕同母后有了冲撞。



君瑕也走上了玉阶,“敬诺。”



他行的也是士大夫之礼,揖礼之后,君瑕直起腰背,将赵潋的手牵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手背,有些歉然,“莞莞,我骗你甚多,不论如何我都受着,别哭。”



赵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珠,将手抽回袖间,不给他牵。



太后便领着人到次间去了。



赵潋环顾四周,支起了头的官吏,都仿佛仍在窃窃私语,目光如刀。她不是个害怕闲言碎语的人,但今日,却被这些层穷不穷的眼刀剜得难受,她垂着眼眸匆匆朝外头逃了出去。



她一走,元绥也坐不住了,本来便是一场乌龙案件,与璩家的退婚是已入离弦之弓箭,决不能调转再回来了的。她更愧对璩琚,朝元太师告了声身子不适,便也疾步退出了行宫。



小皇帝摸了摸鼻梁,朝仍自八风不动跪着的谢云柳踢了一脚,“朕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遵旨。”



小皇帝最初知道谢云柳这人,还是巡御司的老人提供的案底,赵清坐在最底下的一阶上,托着下巴与他对视,“朕问你啊,你与太后是如何相识的?”



此时文武官员瑟瑟不敢动,以为陛下还有旨意,但小皇帝竟坐着同谢云柳聊天去了!



既不用学谢珺,谢云柳自然恢复了他的本相,本质是一个漠然而清贵的世家子弟,也不喜言笑。谢家当年在兖州是第一望族,这人还沾着点儿富贵之家耿介清高、自命不凡的习气,即便是对着皇上,也不给什么好脸色,连个笑容都没有。



“太后于臣有恩。”



事情败露,谢云柳不曾避讳,将两年前游历山水,适逢途径汴梁,因犯了五百两的案子,被太后的人抓获一事说起。他的面貌与少年谢珺颇有几分相似,太后底下的人都引以为奇,便禀告了上去。



太后替他出面摆平了案子,但要他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也就是数月之前,赵潋府中进了一名叫君瑕的门客,邵培德偷偷着人让他训练,学习谢弈书,从生活习性,到一些琐碎事宜,他都事无巨细听着学着。



可只有一点,太容易穿帮了——他根本不会下棋。



他唯一的作用,是替太后拉回她的女儿,至于与公主成婚,自然不用想,他会在成婚当夜再度“暴毙”,只给赵潋冠上一个“谢珺之妻”的名号罢了。



赵清听完,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母后单只是讨厌君瑕,便要不折手段拆散他和皇姐,原来这个冒牌货,母后也不曾想过对他委以重任。



“坦白从宽,”赵清笑道,“你回去罢,明日候着朕的圣旨。”



“遵命。”



太后曾承诺,只要替她办成此事,谢云柳之名亦可重回族谱,并过继长房嫡子名下。高官厚禄,谢云柳亦不稀罕,不过眼下看来,他费尽心思却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等谢云柳一走,赵清便道:“诸卿家都可散了,有劳诸位为朕皇姐证婚!”



这大抵是他短暂十年来干成的第一件大事,总算将皇姐托付给别人家了,自此后不管她是君赵氏,还是谢赵氏,都只能祸害她夫君一个人了。赵清捏了捏自个儿小脸,喜不自胜地往回走。



……



四角垂帘帐的偏殿,晕了烛火的青铜烛台,滋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太后坐着,将太阳穴缓慢地揉搓着,安谧的偏殿,眼下只有君瑕在,侍女宫人一溜儿被发落了出去,太后本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谢笈那封信的事?你果真知晓?知晓了多少?”



君瑕轻笑,“太后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也将衣袖轻轻卷起,一盏碧螺春奉到太后眼前,“父亲大人从来不会瞒我,任何事。太后您信么。”



那也就是说,谢笈所知晓的,谢珺通通都记在心里。



太后一怔,头冠上的步摇倏地颤抖,连声音也干涩发颤:“你找上莞莞,是来……利用她向哀家寻仇?”



君瑕徐徐拂落眼睑,指尖碰着的一杯茶水,起了涟漪,他的声音亦听不出心绪:“太后,我若说从未恨过太后,也太虚伪,从我中毒醒来之后,日日夜夜,我都想向您寻仇。”



不待太后心口狂跳,君瑕又是一笑,一腔仇怨恩情、满眼嬉笑怒骂都卷作一团,更是难辨真伪:“但家父纵魂归九泉,也不愿他的儿子做犯上不道之事,更何况,辽国虎视眈眈,皇帝尚且年幼,太后把持朝纲,也是无奈为之。”



“您是莞莞的母亲。”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一拨,青花瓷杯盖落于其上,其上花纹繁杂交缠,像一团牵扯不清的命理。他只要想到赵潋,没办法向她的母亲复仇,“太后,我只愿继承家父遗志,替他完成遗愿。我已一身风霜,时日无多,不会再造下业障。”



几度从鬼门关惊险归来,他的生命不过是一根拴在细绳上的蜉蝣,也许细绳不断,蜉蝣生命短暂,也活不过夏去秋来。



自然那些复杂的,充满仇恨的,冤冤相报了结不了的,对他而言没什么放不下的。



其实他更明白,倘使不是有赵潋在,他或许当真不会对太后缓下手。



太后疑惑:“什么毒?”



“是销骨。”君瑕道,“太后让摄政王杀了我灭口,他没下杀手,喂给了我销骨,也让我改头换面。”



那时全城戒严,谢珺的尸首没有找着,太后下令暗中搜捕,一定要抓到那遗孤。



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身姿尚未抽条,生得貌美如玉,太过引人瞩目,无论如何打扮,也逃不过守城门将法眼,没想到君瑕是靠着销骨易容改面出的城。



太后颓然坐回去,心绪不定——赵蛟,你留下这个谢家的孩子,果然还是恨我,让他长成之后来寻我报仇么?



销骨之毒她听说过。



这种毒,近蛊,只能种在尚未长开的孩子身上,在少年开始骨骼抽长之际,将少年的骨骼尽数打碎了再糅合,变成一副全新的面貌,而且,中毒者一定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制毒之人留下的诅咒。



君瑕,谢珺,今年正好满了二十三岁。



太后陡然凤目一睁,“你想对莞莞做甚么!”



他既活不久长,还想同莞莞在一起,是想日后再狠狠抛弃她,还是——



“太后多虑了。”君瑕复又倒了一盏碧螺春,笑容似春风下潋滟的流泉,“仅有的余生,我都给她。”



算是偿还他的十年相思,和她的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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