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冷红残叶随秋风飘转沉塘坳,元绥捏着手中犹带体温的手绢,信步朝林外走去。
元家与璩家的马车本是骈行,元绥找着自家马车,弯腰踩上横轩,听得身后轻飘飘泛着冷的一声“慢着”,原来璩琚还没走,她不耐烦地扭头,隔了两座马背,璩琚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冷然盯着她。
那眸光里,像坠着数斤寒铁。
没来由地,本来并不怵的元绥打了个寒噤,璩琚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细白嫩肉的腕子一扯,元家的下人都瞪直了眼睛,正要阻止,璩琚沉声喝道:“谁也不许跟来。”
元绥吃痛,被他拽到一旁,溪流潺潺的声音如钟鸣玉击,清心怡神,元绥等他执拗地松开手,将手掌往背后负了起来,以食指揉了揉手腕里侧。
璩琚仿佛没有察觉,他侧过身,“你是什么意思?”
一贯温柔如月,被汴梁少女誉为“最翩翩多情风流公子”的璩公子,眼下这面孔冷得迫人,嗓音也冷得如数九隆冬的寒雪。
直冷得人浑身打颤。
元绥无意与之纠缠,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回府之后,我找父亲大人商量,将婚事退了。你家的聘礼我会找人还回去,包括你送给我娘的一对儿翡翠如意,送给我父亲大人的白玉纸镇。”
璩琚冷笑道:“记得确实清楚。”
他回身,一把攥住元绥的小臂,疼得她“嘶”一声,对方却没有怜香惜玉,“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纵然他气势压人,元绥也不惧,直晃晃地撞上他的目光:“我说,我要同你退婚。”
“真是笑话。”璩琚的眉梢吊起一抹寒意,“你以为你同我退了婚,谢珺便是你的了?痴心妄想罢了。”
元绥听到谢珺之名,这两个字从璩琚嘴里说出来,怎么着都觉着是种亵渎,她没耐性地要挣脱璩琚的钳制,却被他拽得更紧,整个人被压下来,抵到了一棵树上,再好的心情也因着这略感羞耻的体位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竟做声不得。
上头笼下来一道阴翳,确实是张五官柔和,如金相玉质的脸。
元绥皱了皱眉,太恶劣的话说不出口,但她讨厌被人如此桎梏,“不论如何,总要尝试过,才能知晓结果,更何况赵潋她根本不会同谢珺成婚。只要我同你退婚,就还有机会。”
璩琚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勾起嘴唇,嘲弄地甩开元绥的手腕。
如阴云密布的俊脸,勾起嘲讽的笑容,他缓慢地退了两步。
仿佛在平息呼吸,元绥等着他答复。
璩琚缓缓闭眼,睁开,他冷着眸色笑了下,一字一句道:“婚我退。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
元绥微微愣着,璩琚已转身疾步而去。
那抹笑意似散落在空气之中,带着潮意的林间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元绥愣愣地伸手,叶上倾落的水珠正滴落在掌心,她轻皱眉头。
胸口的某处仿佛被弹了一下,大抵是因为周遭那抹温柔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一时却无所适从,空荡荡的,被注进了料峭冷风,有些寒意,有些失落。
赵潋正到处找元绥,没想到一眨眼人便又不见了,君瑕道:“你要找什么,我同你一道找。”
赵潋回头,抿了抿嘴唇,“元绥,她怎么突然就走了?谢珺还留在这儿呢。”
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道笑语:“公主要找在下么?”
赵潋同君瑕回头,谢珺换了一身白裳,如皎月当空,华茂动人。
他负手而来,身畔三三两两跟着几人,秦冠玉对此欲言又止,似乎又技痒难耐,想找谢珺切磋几局,被谢珺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今日畅快淋漓地打了个场马球,人有些倦乏,不如改日再与诸位同道同游。”
赵潋微惊,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师兄要走了?”
谢珺笑意斑斓地回眸,“唔?公主还有事吩咐?”
赵潋为难地瞅了眼君瑕,又望向身后跃跃欲试的秦冠玉,这人方才趁君瑕饮酒之后倒有趁火打劫之心,眼下谢珺倦了,他却又不敢了。
说到底,还是因着君瑕一介布衣,身份低微,即便有公主垂青,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愚民罢了。倘若君瑕是谢珺,谁敢欺负他?借秦冠玉三个胆,也不敢动她的人。
赵潋抿了抿嘴,为这帮跟红顶白之人感到可耻。
她暗暗恼火,心道不该为了一场马球赛,教谢珺有了可乘之机,输了马球不意味什么,但赵潋特别想当着众人面拆穿他的假面,可——
君瑕也笑了一声,“谢公子回头瞧上一眼,便可知晓此处摩拳擦掌,欲与谢公子一较棋艺之人有多少了。”
他话音一落,谢珺身后个个张着脖子翘首以盼的众人咳嗽连连,垂头摆袖,表示没有此事。
谢珺微微挑眉,“哦?也包括你?”
君瑕失笑,“不才,正是。”
其实君瑕本无意强留谢珺,但,要是这么放人走了,他不动声色,回头公主可能要怄火,即便是敷衍的,也还是留一留罢。
谢珺皱了皱眉头,“先生棋艺精湛,与先生切磋,也是在下的荣幸。不过今日确实精疲力竭,先生应当不会想胜之不武。不如改日相约?”
拥护谢珺的人太多,都纷纷点头,暗道是这个理儿。
君瑕侧身让开,“也好。”
谢珺揉了揉手腕,从君瑕与赵潋中间穿过时,无意瞥了眼赵潋,她抿着红唇,勾着眼尾,神色之间隐约可见一丝不耐烦。落在胸口的心,缓缓敲了两下,直觉告诉他——
公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等人散之后,赵潋抓起君瑕的手腕,“咱们也跟着走罢。”
君瑕微笑着颔首,走了一截路,见赵潋步子越来越快,他忍不住问道:“公主——你生气了?”
赵潋顿住步子,点点头,望着他,又摇头,“气的不是你,我是觉着这个假货真是……又学得不怎么像了。”
“嗯?”
赵潋皱眉道:“谢弈书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为人最是怕激将法,我以为只要激他一下,他为了学得像也该答应了,没想到竟怯战。我师兄要是活着,知道被人模仿得如此怂包,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打人。”她挥了挥手,叹道,“算了,反正机会还有,错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就天天催他来找你下棋,我就不信他还能天天躲着。”
近几日,君瑕破解的《秋斋断章》棋谱被广而传之,一时引得汴梁纸贵。
大多数人,在犹如发觉一颗沧海遗珠,而觉得无边惊喜望外之后,得知谢珺身在汴梁,更暗搓搓期待两人较量上一场。
不用赵潋出手催人,舆论的威力便大到能压死人了。
赵潋兴冲冲、美滋滋地在公主府休养了两日,汴梁忽多了件大事——元、璩两家的婚事本是太后支持的,官场上势力倾轧,本就复杂,如今元太师和璩大人从势同水火到玉帛相见,皆是因着两家这纸婚约,竟能说废就废了?
赵潋仿佛被当头一棒喝倒,难道是因为她告诉元绥自己不稀罕谢珺,却没提醒她一句,那人压根就是谢弈书,她以为有了机会,一扭头就想甩了璩琚?
虽然赵潋是想过元绥可能是个犟脾气,但没想到,敌我未明,元绥这也……太冲动了!
她和元绥是势同水火,但眼睁睁看着她深陷沼泽,不拉她一把,赵潋也过意不去,与其将来再大庭广众地拆穿谢珺,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将元绥更是颜面扫地,不如及时止损,趁着太后还没同意退婚,她当即下了个帖子,说明原委,要塞给元绥。
但赵潋的字迹实在不敢恭维,君瑕只得亲自代笔写了一封书信,以赵潋的名义,含在密封之中,再让赵潋送出去。
信笺送到了元家。
元绥正被罚跪祠堂,家法挨了三十,浑然没有醒悟,仍是坚持要同璩家退婚。
元太师怄火不止,元绥私自上书太后要取消婚约,此事可大可小,小了,最多得罪璩家,大了,却要开罪于太后,元太师也不得不顾及太后尊面,忙又修缮言辞,毕恭毕敬地另交了奏折,为元绥开脱,说她只是与璩琚拌了几句嘴一时意气,做不得真。
两封书信交上去了,太后虽没给个答复,但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等着看好戏的人能排到城外去了。
元太师一想到元家成了汴梁笑柄,落成了勾栏瓦肆里说书人的案头底本,越思及这事越气不过,差点打晕了元绥,但元绥是个倔驴脾气,从得罪璩琚,让他说出那番话开始,她就觉得,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和璩琚是没指望了,她只能抓紧谢珺,不能尖担两头脱。
元绥愈发硬倔,不肯服气。
雨珠如幕,祠堂的青檐泄下两行碎玉,墙外池水腻涨红波。
元夫人拿元绥没个奈何,劝了又劝,奈何劝不动这死心眼儿的闺女,也不晓得被谢珺迷了什么心窍,摄走多少魂魄去了,气得也两泪涟涟。
下人取了一封密信,穿过雨帘走入祠堂,对正跪得笔直的元绥道:“二姑娘,有您的一封信。”
元绥不回头,黛眉颦蹙道:“谁送来的?”
下人犹犹豫豫,咬牙道:“是公主着人送来的。”
“赵潋?”元绥冷冷道,“她怕是看了我的笑话,正额手称快呢,送两句话来酸我?”
元绥最是心高气傲,比寻常贵女都多三分骄矜傲骨,最是受不得委屈。赵潋想来没好话,元绥要瞧那个做甚么,她冷冷吩咐:“扔水里了事罢了。”
“这……”
元夫人也皱眉道:“扔了罢,还嫌弃咱家不够乱么,这公主攥着谢珺,只怕要嘲笑咱家自不量力,自然也没个好心!”
下人搔了搔后脑勺,信差是公主府里的下人,言辞恳切,语调和婉,说这信定要亲自送到元绥手中,他先答应了人家,不能失信,可是夫人和小姐却都说要扔。
——这到底扔是不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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