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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赵潋反省己身,从未给母后排忧解难不说,这一回要是真当面戳穿“谢珺”的真面目,无异于是公然叫板太后。毕竟这人是太后金口玉言说的,是她一直有心安排在兖州养病的谢珺。



秋霖脉脉,连绵如抽丝的一夜凉雨浇过庭园,微弄花影,浅拂红廊。



一宿雨过,池塘里三两朵清圆如钱的荷叶,纷纷萎败下来,耷拉着浓淡相宜的绿叶倾折而下,露珠滚入池中,一时水波飐滟……



对着楼台窗扉,菱花镜里俊容消瘦,赵潋伸手替他将一把长发笼在指尖,木梳从头梳到尾,力道不轻不重,齿间细细一摩挲,将本就柔润的长发疏理更是井然温顺。



不过赵潋从未伺候过人束发,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相依相偎,两张脸蛋都近乎贴着,赵潋一手攥着他的发,一手扶着他的肩,在他的耳畔吹了口气,“我替你准备了一套行头,等会把这身也换了。”



说罢,她拈起君瑕的一截宽大的袖摆,皱眉道:“这衣裳不适宜出行。”



君瑕微微扭头,“原来你都约好了。”



赵潋眨眨眼,“自然,为妻做事你放心。”她轻薄地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以示安慰,伺机揉了一把他的胸口。



君瑕低头看了一眼,赵潋才将魔爪悄然收回去,恬不知耻地冲他露出贝齿笑了两声,用一根水蓝的发带替他将长发拢成一束,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赵潋绑得极紧,在上头束了一只蝴蝶,左右君瑕再是神通广大也看不着自己的后脑,赵潋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朝他宣誓成果。



他伸手要摸一下,被赵潋阻止了,“快点儿,去换衣裳。”



君瑕无奈,赵潋将给他准备的一袭蓝裳都置于膝头,一件一件地递给他,是绣着菖蒲碎纹的淡蓝月锦面料,柔软舒适,厚薄适中,穿上正好及长靴处,利落而逸洒,更衬得肤色如玉,温尔颀秀,腰间缠着白羽银带,赵潋走上去,将手里捏着的香囊替他挂上。



她扯着君瑕的腰带,仰头,差点磕到他的下巴,于是将嘴唇轻轻一勾,“看得我魂都给你勾走了,怎么能这样好看?”



“……”赵潋这个小妖精,一天不嘴坏都不行。



说着赵潋又后悔了,嘀咕道:“打扮这样好看,也教别人瞧见了。要是元绥眼不瞎,还喜欢什么谢弈书。”



赵潋约着人上了月上花林,此处是名士集会场所,其间颇有笑语,琴箫之声不绝于耳,簇簇密密匝匝的白雪红蕊均擎立枝头,里头有凉亭几座,曲水一抹,外接斗拱飞檐、冷枫残红。



六角宝亭外斜倚着几人,曼睇凝听琴瑟箫鼓、廊叶秋声。



赵潋策马到了集会场所外,伸手将娇弱弱的先生抱下来。君瑕本不想让赵潋一路抱着来,但赵潋强迫,说一来他以往装病扮柔弱给人印象如此,二来,以免招惹不必要的烂桃花,君瑕被她头头是道地还震慑了一番。



不论何时,只要祭出谢珺的名头,他身边总是不乏拥趸,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明里暗里成了太后钦定的驸马,自然走哪儿都是一大坨……



“谢兄谢兄,你帮我看看这幅字如何?”



“才写就,墨迹还没干,有什么好看的,谢兄,我这副墨宝可是前人之作,有右军风骨,你来鉴赏一二。”



总而言之,谢珺被闹得目眩,周围水泄不通,只好揉了揉额头。



他这一揉,身旁的人倒是都散了几步,不敢再嗡嗡如蚊鸣,但只清寂了少顷,跟着几只手托着各色的名茶又谄媚地捧到了眼前。



谢珺都懒得应付,花林之外,此时又徐徐停了一驾马车。



围堵在谢珺跟前的人立时少了三成,朝着车中人如狂蜂浪蝶追逐而去。



马车门徐徐打开,露出里头人白净纤瘦的手,和笑意澹然的眼眸,清湛如雪,但又稍显凉薄,同谢珺相比,一个温柔有余,一个华彩太盛。



来人正是璩琚。



赵潋给君瑕安置地方休憩,见状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下真好,俩假货撞一块儿去了。”



她抬起头,君瑕正敛唇含笑,收敛如江海凝清光,但不骄不躁,不争不夺,不气焰迫人,也不矫作温柔,赵潋心头飞过一团疑云,极快地略过去了,她将一叠果子搁在君瑕眼前。



偌大的花林空地,隔着一条半丈宽的小溪,对面是马场。赵潋择地很有讲究,君瑕淡然看了一眼,道:“稍后公主要下场打球?”



“蹴鞠还是……”



赵潋道:“蹴鞠要碰一身灰,不适合贵女,马球不错,元绥也是好手,正好四对四。”



君瑕颇为好奇,“如何组队?”



赵潋朝他眨了眨眼,“我让元绥、璩琚、谢珺一对,剩下那个谢珺答应我了,他自己会挑一个马术好的。我这边约了于济楚、耿直和卢子笙。”



说曹操曹操便到,卢生眼下也姗姗跟来了,见赵潋君瑕身边没有熟悉的倩影,脸上的失望一下没藏住,赵潋噗嗤一声笑,教他等会打球的时候,让柳黛现身,说不准会更振奋精神。



但君瑕却皱眉,“卢生身娇体弱,竟会打马球?”



赵潋笑道:“别小看他,他的骑术不弱的,我只要他干扰、绊住敌方一人就行,更何况我方于大人和耿大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另添一个不怎么会的才显得公平啊,不然咱们这阵势多欺负人。”



这不是教君瑕真正介意的,“公主,没有我。”



赵潋回眸,觉着他这声抱怨实在小媳妇气十足,没忍住一口亲在他的额头上,声音真正温柔如水:“你别逞能了,我问过杀砚,他们说让你少运气,不能动武,打马球太累了,你不能上场。等会儿我们歇下来,我让假谢珺来同你打个照面。”



“莞莞。”



赵潋又倾身而上亲了他一口,这一回点在嘴唇上,她不知羞,亲了两下聚拢了大片目光,但赵潋丝毫不脸红,食指挑起了他的下颌,“关于你的,我都风声鹤唳,一点不敢让你受累,乖乖的,听话。”



君瑕失笑,纤长的眉睫垂了下来,如两片开阖的折扇,他轻声一叹:“我只想说,我马术不弱,未必输给于大人。”



赵潋笑着撒开手,“我就喜欢你同全天下人吃味的那股醋劲儿,哎哟,真酸。”



这也能盖章是醋了?君瑕无可奈何地一笑。



璩琚与元绥已到了议亲的阶段,婚典时日都已定下,只剩下不到一月了,说不准最后还要比公主和谢珺早成婚,但在场勋贵子弟,却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那准新嫁娘太师之女,心里偷偷藏着的人是谢珺,是以同公主不对付了十余年。



以往众人都以为系铃人死了,这铃无解,但系铃人又起死回生,完好无损地现身汴梁,仍是华采俊茂之容,宝树芝兰之姿,这元太师之女,恐怕不会……



元绥也纳闷,赵潋将谢珺同自己安排在一队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竟不想同谢珺在一处?本揣摩不透赵潋心意,元绥心烦意乱,但一扭头瞅见华林之中赵潋与君瑕的亲昵,赵潋捧着对方的脸颊像啄木鸟似的乱亲,元绥惊讶之余,更多了一重恼恨……



她曾经汲汲以求的,是否在赵潋心中根本不屑一顾,不值一提?



那瞬间,她也没去理会如众星拱月的谢珺,而是朝赵潋施施然走去。



少女跫音比不得年富力强的男人,轻柔如风拂过溪水,潺湲而过,但落在赵潋耳中,便无端多了几分瘙痒,她回眸仰头瞧来,果见是元绥,那瞬间忽然觉得心思澄澈坦荡。



这是元绥,不是贺心秋,是她知根知底的敌人,彼此虽然互相不睬,但对对方又都很是熟悉,因而元绥只瞧了赵潋一眼,便深知她将一颗心都扑在君瑕身上,压根对谢珺无心,但她明知自己即将同璩琚成婚,将谢珺又推到她这边来,是何用意?



邀约的帖子是赵潋所下,是赵潋亲笔所书,给的颜面极大了,其实单只有一个谢珺也吸引人了,赵潋犯不着多此一举,倒像在找她和解。



元绥立了小半天,胸脯微微起伏,她吐出一行字来:“赵潋,你让同谢珺一队,是什么意思?”



赵潋耸耸肩,“我就是讨厌他而已,意思不多,你要也不喜欢,可以找他商量再换了他。”



元绥拧眉,“难道你是要将谢珺让给我?”



赵潋叹道:“不是让给你,是我不喜欢,我不要,没有其他目的,你不要多想。”



元绥没有多想,她和璩琚的婚事议了许久,是水到渠成。璩琚虽比不上谢珺光采,但胜在温柔,对她倒也还体贴,元绥贪恋了他几分好,受之有愧,只得压抑着尽量不去找谢珺,只要不见,说不准能一直捱到成婚之后,如此她也可彻底死心。



可是她只要来,怎能躲过那个耀眼的男人?



更何况赵潋又亲口说,谢珺她不要。



但即便赵潋不要,那也不是她元绥能拿得起的人物,不论如何太后都是要让谢珺当驸马的。



元绥离去时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疑惑,赵潋知道是她将元绥弄乱了,倘若元绥还想着谢珺,她是否该提醒一句,那人并非她真正的意中人,而是个假的?



但元绥离去的背影怎么着都透着落寞,赵潋怜花惜玉,伤春悲秋地哀叹了一声。



换来身后温润地一把谑笑:“莞莞不要谢珺了?”



赵潋猛回头,又想到昨晚的问题没有回答,这人的心思始终如一,没来由一股火,字字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对,管他什么美玉珠琏,我不要了!”



“咳。”



也许是被赵潋这番气势所震慑,君瑕轻声咳嗽,正逢着于济楚与耿直相约按剑而来,他露出一缕微笑,将温热的果子塞到赵潋掌心,“莞莞,覆水难收,什么话都别说得太满才好。”



“你……”



赵潋心道他还想着让假谢珺当备用的弓不成,只见君瑕已施施然起身,等于济楚随同耿直过来时,他递上了已片好的一碟瓜果。



于济楚目不斜视,但也听见赵潋呼吸略有急促,甚至懒得寒暄,君瑕仍旧温文有礼,想来是——拌嘴了。



他垂眸一笑,果子酒到了舌尖上,酿成了一股半酸半甜的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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