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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君瑕才出浴,里合月牙白中衣,外罩着一身流云纹银锦轻衣,水珠沿着优雅的骨线攒聚在颈处。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她眼前,唇色恢复了淡粉,眉眼昳丽秀逸,坠着清浅的一缕笑,但好像在笑她傻。



赵潋被他戳着脸颊,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没想到君瑕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



赵潋轻轻沉下脸来,学着他的口吻皮笑肉不笑道:“真遗憾,我一点都不生气。”



惊讶之后,赵潋晃过神来。他装瞎都装了,装瘸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以往总将她往外推,不论璩琚还是于济楚,他都说好,赵潋早有所悟,这人故意装的一身残疾,故意误导她,好教她不至于动心。



可人家都已经半身不遂了,她不还是没有把持住么。



这事君瑕有资格笑。



她简直是头一号的笨蛋,还急色。



君瑕收回了手指,在掌间揉搓了几下,虽不见忐忑,但总是有几分愧疚在心。



赵潋低着头,用拳头撞了下他的胸口,“我先回房了。等会找你下棋。”



昨晚照顾君瑕之时,两人都还挺狼狈的,赵潋顾不上自己。眼下君瑕沐浴净身之后,一身素净洁白,她却浑身黏腻,里衣贴着后背,在心上人面前放不开手脚,她只好先逃回去。



赵潋走了,杀墨怪异地瞅向君瑕,“先生,您又打算和公主好了?”



他方才在外边听全了,君瑕只想把杀墨脑子里那段记忆给抹了。可是,他只好无奈地微笑,答非所问:“我要是想留下子嗣,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杀墨眼珠子一瞪,只见先生已飘然下阶。少年内心琢磨着,有点不可思议。先生正当年纪,却还未娶妻,几个少年都暗中各有想法,觉得先生要不是实在不肯耽误人家姑娘,那便是患有不可言说之隐疾。



但是,谣言早已不攻自破。



那晚上,先生有没有隐疾……公主心里最清楚了。要是公主和先生在一起之后,真能生下一儿半女的,那也挺不错,杀墨挺想逗小孩儿玩的。



赵潋将自己从头到脚揉搓了一遍,披着未曾沥干的湿漉漉的长发,便拐入粼竹阁来找君瑕下棋了。



君瑕才摆好棋,见赵潋手里拿着一本书,衣衫简约素雅,湿润的长发随意散在背后,不施粉黛,但肌肤若雪灿红梅,明艳迫人。他有点无奈,“公主,在下不会走的。”



赵潋眨眼,“那说不准,你要不在我眼皮底下好生呆着,我不怕你自己走,也要留意有没有人趁我不在把你抢走了。”



“……”



公主也会患得患失的。



但赵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心里话不想掖着。她将手里的蓝本摊在沉香木的棋盘上,封页题着几字,原来是《秋斋断章》。



赵潋单手支颐,眼眸灵动,笑语嫣然地盯着他,“这其实是孤本,外面卖的都是赝品。这是我收拾师父书斋的时候找到的,谢珺手写残本,当年差点一把火烧了。里面有几道名局,至今尚未破解。”



君瑕翻过来看了眼,淡淡道:“公主打算送给我?”



赵潋笑道:“嗯。”



“倘若我师兄在世,你们俩棋逢对手想必会很快活,你也不必整日在高处不胜寒的境界里自己与自己对弈。我也很好奇,你们俩到底谁技高一筹。”



她轻轻凑近脸蛋,吹了一口气,“我真想让你扬名立万。”



君瑕眼眸微动,将书又放回了赵潋手边。“谢弈书死时不过十三岁而已,我赢了他,胜之不武。”



赵潋捂嘴偷笑,“要是你连他十三岁的功力都不到,那我也只好再不夸口,说我家的先生棋艺高超出神入化了。”



君瑕一本正经地回绝:“那就更不该与他较量了。”



他这严肃认真的模样让赵潋觉得可爱得不行,可是她专程来送书的,总不好把人说得下不来台,于是将名贵的孤本又重新塞到了他手里,“你拿着吧,我这点微末道行,留着这书也没用。到了你手里,才有点价值。”



君瑕犹疑不决,接过手时顺手翻了几页,便下了论断,“即便是谢珺在世,也不可能每道棋局都有解了。”



赵潋是不喜欢有人诋毁谢珺的,但是先生这么说,她就不生气,只是疑惑,“你怎知道不行。”



赵潋幼年时与谢珺一起学棋,那时他已经名噪一时,赵潋才起步,但总是瞻前顾后的,被谢珺嘲笑是“臭棋篓子”,结果赵潋一怒之下掀翻了棋盘,和谢珺打了一架。作为师兄,又是男子汉,谢珺当然要让着这只骄傲的孔雀公主,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从竹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那本来是摔给小姑娘看的,小臂磕着石头,流了点血,果然便教赵潋起了恻隐之心,吓哭了,发誓再也不打师兄了,然后才安安心心跟着谢珺学了几手唬人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没学多久,她又贪玩,总之到了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根本上不了台面,因为根基不稳,一见到高手便露怯。



以往赵潋找君瑕下棋,根本就不是下棋,她对下棋这事本身并没太多兴致,单只是瞧着他的脸,她就能兴味盎然,将枯燥的事做上一整日了。她和谢珺下棋,觉得他讨厌,目下无尘自命不凡,但是和君瑕在一起,便如水静流深,温文轻柔,却又心动得要命。



君瑕淡声道:“这终归不过是雕虫小技,有志于棋道者,不会汲汲营营于此。倘若谢公子活着,我猜他不会再花心思做这些事。”



“那会怎样?”



说实在话,倘若谢珺还活着——



这个假设赵潋从未想过。是啊,倘若师兄还活着,今日的汴梁该是什么面貌?还会有璩琚被众女追捧,还会有人痴心棋道,不甘服输么?



君瑕笑道:“这我不知道了。也许同于大人差不多,最后都不免走入官场,做一尊在激浪夹击之中独善其身的礁石?”



这倒很有可能。



赵潋朝他眨了眨眼,“不管怎样,我把书送给你了。”



“对了。”赵潋上次在粼竹阁带走了一条黑色的绸纱。本想取出来,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手才碰到衣襟,又慢吞吞地停了下来。君瑕正疑惑她为何话说一半,赵潋忽然又起了色心,这条黑纱她贴身藏着挺好的,拿出来了说不定要还给人家了。



到现在君瑕都没给过她什么呢。



赵潋见他目露疑惑,忙扯了个别的,“明晚汴梁有花灯节,你愿意……陪我么?”



七夕的花灯节大多都是定情的男男女女在一块儿赏花看灯的。虽说方才君瑕答应同她在一起了,但太含蓄委婉,赵潋要是再傻点,就察觉不到了。这个邀约可谓赤条条把心意摊在眼前,仿佛在问“我的贼船就在这儿你上是不上”。



君瑕看了眼目光忽然变得很小心的赵潋,轻轻点头,“愿意。”



赵潋笑了起来,从石凳上一跃而起,隔着石桌便撑着手倾身而来,在他的右脸上响亮地啄了一口,她笑得露出了两行雪白的牙,“君瑕,我真喜欢死你了!”



君瑕抬高目光。赵潋许久没在他眼前笑得如此舒展,如此满足,就像得到糖的孩子,他也是,心头微微清甜,不自觉地微笑。



原本没想到会与君瑕同过七夕,赵潋事先全无准备,但等到她能有时间准备时,却又被另外几件要事耽搁了。



销骨之毒发作无常法,君瑕上上次毒发是半年之前,虽说相距半年,但这种毒不知道哪里能牵动,还能动全身,伤筋动骨,疼一次便让赵潋心惊胆战了。赵潋不想再让君瑕受尽折磨,连手脚也被磨红肿,她躲入屋内,一直到黄昏都不见人,画了一张图纸。



这种设计在腕扣间塞入软绵,而外包软铁,不影响锁链的韧性和坚硬,但会减弱摩擦伤。黄昏之后,赵潋撑了个懒腰从屋里出来,赵潋对着杀墨又问了一遍。



赵潋想知道那晚给君瑕口服的药是什么配方,但杀墨也不晓得配方,都是从姑苏带来的,功效大类麻沸散。



赵潋想亲自入宫,找两位太医再将销骨之毒细研究一遍。昨晚是为了怕人趁夜离开,才仓促之间闯宫回府。



不过这也得等到七夕之后。



赵潋清闲下来,又想到了一事。对了,昨日她的小皇帝弟弟暗中遣耿直与于济楚杀入地下场,起了火,后来火势平息,赵潋被赵清支回了宫便再没理会过了,太后应该一早就得到信儿了才是,眼下宫里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



……



赵清自幼体弱,太后既不敢罚他,也说不得重话。不然这孩子极易逆反,太后问了几句,赵清撑着骨气,便铿锵道:“朕无错,此次抓获凶犯三十七,主谋二人,孙府管家一人,朕运筹帷幄,一锅端了地下场。朕无措。”



无论怎么问话,赵清就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过错。



作为天子,赵清从小就有这果决狠厉的手法,太后本该欣慰。可是赵清还太小太弱,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他这股凛冽的血性。



此事太后本已全权授予巡御司处理,她本想,于济楚居功至伟,巡御司指挥使位置空悬,这次便可趁机将他提拔上来了,但小皇帝让耿直带着人掺了一脚,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后叹道:“皇上,日后不可再胡闹了,你的禁卫军,是先帝留给你的保命符。你别再固执任性了,他们离不得你片刻。”



见赵清不为所动,太后只有苦口婆心以史为鉴,“你父皇便是死于刺杀。倘若你再敢让禁卫军离开身边,万一……母后该拿何颜面去见先帝。”



赵清哼了一声,“父皇死于逆党谋杀。是皇叔派人杀了他。当年皇叔不过是个徐州刺史,攘外必先安内的馊主意,还是母后出的,否则不至于京畿所有兵力尽数落于贼人之手。母后想拿这个来劝告朕?”



太后本扶着皇帝瘦弱的肩膀,恍然一颤。“谁同你说了这些事?”



“母后不必问朕怎么知道的,朕只想问母后一句,朕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纵然太后有所隐瞒,可朝臣们大多知道,她闭了眼,沉重而缓慢地点头。“是真。”



赵清退后了一步,冷着脸道:“所以父皇的死,母后也难辞其咎。”



当年世家当权,外戚郭氏乱政,朝纲混乱,君不君臣不臣。太后当年还是皇后,便给皇帝提议,调任兵马回朝,直接掌控军力。此建议被当时的兵部尚书谢笈极力反对,倘若调任有心人率兵回朝,恐怕局势更乱,前狼后虎,大周江山如处危墙之下,覆巢之中。



先帝总嫌弃谢笈危言耸听,又专宠皇后,后宫之事对她言听计从,皇后提的这个建议又很合他心意,他实在也不愿意受郭氏的窝囊气,于是便答应了。



至于调任谁?



先帝也听从皇后建议,选了自己的亲弟弟回朝,他是徐州刺史,近水正好扑灭近火。



谁知那摄政王狼子野心,趁火打劫,为了给陛下清君侧,拿下了当时先帝部署在汴梁的半数军力。打压郭氏之后,更趁机吞并郭氏余党,气焰更炽。



先帝这才知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实有虎狼之心,悔不该驳斥谢笈逆耳忠言,可就连兵部大权,也都落入了摄政王手中。先帝不甘心,只好派精锐前去刺杀。



但计划落空,反而打草惊蛇,惊动了摄政王,最后反被刺杀身亡。



这是一桩旧故事了,汴梁城安逸了十年之后,早已没什么人再会提及。如今太后只手遮天,更没人敢置喙分毫。



她竟没想到,第一个质疑她的,会是她和那人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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