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元旦假期返校日的中午，海棠向许梦提出了几天前与叶子长谈之后想问的问题。那时候她多想了些，觉得有些事情或许不该在新年的时候翻出来，觉得有些东西或许需要面对面地谈。于是在临发消息之前，把问题换成了“18年的第一天过得开心吗？”。

        她问许梦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女孩子的，会不会为此感到害怕。

        “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吗？”

        “你想知道我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许梦开朗地笑着。在这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海棠忽而发觉太阳打下来的光也可以是温柔的。

        许梦的爸爸妈妈在大学时期相识，毕业后就结了婚，两人一起创业开了酒楼。没过多久，她妈妈生下了她。那些年，他们一家三口过着相对富足且美满的生活，直到许梦四岁时的一天。

        那天许梦发烧没去幼儿园，她妈妈留在家里照顾她，午后她退了烧，妈妈就带她出去玩。她们在商场里的一家礼品店里转了很久，停留在毛绒玩具货架前。妈妈正在看着顶排的编满了麻花辫的布娃娃，问许梦喜不喜欢。许梦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家里已经有一个布娃娃了，许梦叫她“小紫”，因为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带着一顶紫色的小帽子，她觉得再带一个布娃娃回去小紫会不高兴。她更想要下面那只兔子，毛毛绒绒、白白净净的，她觉得小紫会喜欢兔子，如果她去上幼儿园了，兔子还可以陪着小紫……

        妈妈的目光慢慢地扫过货架上的毛绒玩具，小许梦牵着妈妈的手四下张望。她看到在两排长长的货架间，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正在从较远的地方走过来，她觉得那个男人长着一张自己很熟悉的脸。但因为那个她觉得很陌生的女人，恍然间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那个男人了。过了几秒，男人发现许梦正在盯着他看，立即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慌乱地挣开女人的手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是许梦爸爸。她知道他是想让她别出声，于是她就保持安静地继续盯着他们看，只是默默把牵着妈妈手的小手攥得更紧了。“嗯？不喜欢这个吗？那要这个小兔子好不好……”妈妈一边从货架上取下那个许梦刚刚看到的小白兔，一边回过身来。

        她看到了那两个人落荒而逃的人。

        在许梦的记忆中，那天爸爸妈妈一起回了家后就进了卧室，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家里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她一个人趴在客厅的沙发上把玩那只小白兔，听到了，但是没注意、也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隔天爸爸就搬出去了。后来她知道，妈妈以最快的速度和爸爸离了婚，只留了正住着的房子和她，退出了酒楼的生意，找了新的工作。抚养费打过一年妈妈也就再也不收了。许梦长大些后，每个月瞒着妈妈跑到爸爸的新家去找他要现金，那里有他新的妻子——就是多年前在货架中间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有新的女儿。

        有的时候她去，恰好打断一家三口和乐的晚饭时光，许梦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我挺无聊的哈。人家过得好好的我偏要去打扰。”讲到这里，许梦自嘲地笑笑，似问非问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海棠没来得及趁这个机会说出安慰的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长辈曾无意中说过许梦像爸爸，长了个大高个。可是许梦每次去取抚养费，敲开门之后就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那个叫自己姐姐的孩子歪着头打量自己。而那个女人总会在这个时候躲进厨房里去。爸爸站在门里面把信封递出来，常常面带着愧色，像个违章的人上交罚金，一点也不会让人感觉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她很难说自己是否恨爸爸，因为当妈妈消沉了几天、和朋友们“骂了”几天男人之后，一切回归正常。在往后多年的生活中，她认识中的妈妈一直是个敢爱敢恨、坚韧强大的女人，和妈妈一起生活并没有让她感觉自己缺少什么；她也很难说自己是否因此就开始对男人有什么偏见，只是她觉得自己从没像同龄小女孩们那样，哪怕一次，把男孩子放在心上过。

        许梦说在她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几个孩子一起出去玩，她因为在过马路时走神被一个同行的小姑娘拉了一把，然后那个女孩就没再放开她的手，一直牵着她走到目的地门口。许梦感受着她细腻的皮肤、纤长的手指、轻柔的动作，一时间走神走得更偏，全部思维都放在了这些感受上。当到了地方，牵着的手被撒开后，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异常混乱着。如此这般短暂的混乱不只发生过一次，对当时的许梦没有造成什么困扰，反而是在多年后遇到第一个确定为爱的故事时，她回忆到过去的一切，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因此她认为自己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只是和别的人不太一样——那么就这样不太一样就好。在一次寻常的夜聊中，妈妈提起恋爱的事，她就此向妈妈坦白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邻居学姐。她相信妈妈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以反对自己不同寻常的初恋，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也有点担心，或许只是担心和妈妈平静的相处中出现波澜。

        “你还小，有些东西也许会搞混淆。谈恋爱和交朋友是不一样的。”妈妈伸出手捋了捋许梦耳边的碎发，顺势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脖颈上，“爱一个人，会只想着他，想把一切好的还有自己最好的一面都给他，然后哪怕只是看着他也满足；却又会看不得他对别人好，想要得到他所有的关心，想要占有他的一切。会因为他的一个动作欣喜若狂；会因为他的一个动作万念俱灰……人变得不正常，心情变得阴晴不定，却又奇怪地觉得幸福。”

        许梦不满妈妈一上来就否定自己的想法，但是她明白，妈妈只是没有体会过自己正在体会的，是想要帮助自己看清自己的内心。而她既然已经做好了坦然面对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准备，那么这个人是妈妈也不例外——只要告诉妈妈真实的自己是怎样的就可以了。

        她拥抱着妈妈，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的颈间。

        “是呀，妈妈。我对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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