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计划(一)
其实她以前很少会掉眼泪,便是闯了祸被爹吊起来打时她也不会哭。
因为爹娘总是疼爱她的,她的十四年里向来无拘无束亦无所畏惧。
“将门之女就要有将门之女的气势风范!”
爹是如此与她说。
还曾与她说过“晚晚,无论何时都不要怕,爹娘永远在你身后,就是你的底气。”
所以她总是昂着脑袋,烈日炎炎下骑在高头大马上百步穿杨,为自己能例不虚发而止不住的得意与骄傲。
然而爹爹说错了。
便不是那一战,也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谁身后,唯有自己强大才是底气。
可如今她哪一样都没了。
想起以往一家人和美的日子,想起爹娘的笑颜和再也醒不来的尸首,江意晚所能为自己勉强留下的颜面就是不要在人前哭,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叫人知晓。
她将被子扯在手中,铺盖已是湿了一片,蜷缩成一团就好像如此便能得到些安全感,而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夹杂着下人们的议论声引起刺耳的嗡鸣,纠缠着她不得安睡。
翌日请安。
沈夫人面色不大好,眼下乌青竟是脂粉也掩盖不住。
沈青松也是头昏脑胀,身姿也不挺拔了,歪着脖子似是落了枕。
昨儿个为了不再传出去家宅不宁的闲话,他强行与沈夫人一个屋睡,撑着脑袋在案前坐了一整夜。
江意晚心下猜出来几分,原以为自己心中委屈,没承想倒真惹得舅舅与舅母不和,她顿时仔细起步子试图将礼行的更端庄些,好叫舅母能舒心。
“给舅舅舅母请安。”
这学了一段时间行礼总算是初见成效。
沈青松看在眼里,便心中格外怜惜,忙道“起来起来,在自家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呢。”
他扬起个亲和的笑来,仿佛昨个与夫人争执不休的人不是自己。
不过也好在就算两人闹得再大声,任这嗓子是再痛再哑却无一人动手摔摔打打,满屋子半点痕迹也无。
沈夫人却看着心烦,当即便别过了脸去一肚子气,倒恨不得沈青松宿在妾房里死在妾房里才好。
沈柏林没忍住便问了一嘴“娘昨儿没休息好吗?”
沈秋林暗叹大哥真是没眼色,这种事大家多少心知肚明,问出来娘又能怎么说?
果然,沈夫人遮掩的扶了一下发髻,只淡淡回“还好,并无大碍。”
江意晚也同着上前一步,试探着开口“舅母可是头疼?甥女儿曾同肃州最好的郎中学得一手按摩,爹娘有不舒服时只要按上一按总能缓解一二,不若叫甥女儿为舅母按一按可好?”
事情因她而起,她有意想能做些什么弥补与示好。
只是效果并不如意,沈夫人不仅不领她这个情,反倒是心头更堵闷起来。
“你有心了,这种事叫春桃做便可,好了,今日里李嬷嬷还会负责你们的礼仪,既都请过安了便回去用早膳吧。”
她笑得牵强,险些在脸上挂不住。
争吵并没能让她听进一星半点,故而非但没有对江意晚改观,反而又积压了些不痛快。
眼下只觉这甥女儿不简单,趁着沈青松在的时候这礼数倒是周全起来,又提及肃州和她那爹娘,话里话外是一副可怜样给沈青松这不长眼的看,可算是上足了眼药。
江意晚听出沈夫人话语中的不悦,有些茫然,只得讪讪一礼退到了沈秋林身旁。
沈秋林为人细致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悄悄拍了拍她的手,两姐妹退出了主院,并肩同路。
“我娘与爹爹本就不甚和睦,你切莫别多想。”她出言宽慰江意晚。
“我…是怕,因着我的缘故,舅舅与舅母起争执。”就像七夕那晚回来时一样,为着什么‘爱子教之以义方。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
江意晚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足尖,又想起下人们所说‘恩将仇报’‘家宅不宁’这些话来。
她知道舅母多少瞧不上她从肃州来,持着些偏见,可舅舅对她的好她也是都知道的,她不想让舅舅收养她一场这日子反倒不能安生。
然,尽管是她今天将礼总算能行得漂亮入目些,倒好像叫舅母更不高兴了。
可见妄图改变偏见的的确确就是桩蠢事,并非顺从听话就能解决。
“或许旁人看着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作为他们的儿女,这些年总是桩桩件件瞧着,譬如说娘爱吃咸的爹爱吃甜的,两人凑一桌吃饭时单是为着碗豆花、粽子,便能彼此不悦,偏为着礼仪教养又互相隐忍不发,蹙蹙眉便算了。”
沈秋林压低了些声音,总归是议论父母,不合规矩。
她继续往下说道:“又譬如爹其实喜欢鲜亮的颜色,娘却觉得不够沉稳,非要选些深暗的料子来,说适合年纪。”
“再譬如这些日子里你所见到的,爹为人宽和,而娘却十分严厉固执,在如何养育子女上更到处都是分歧,总要不欢而散。”
“许是这些年憋久了,泥人也有三分脾气,爹忍不住,娘也有些维持不下去,看着是骤然起争执,实际上却是积久下来的矛盾,与咱们都没半点关系,归根结底,我说句不该说的,是两家长辈错点鸳鸯谱的缘故。”
沈秋林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心思却实在剔透。
放眼整个院子便是她娘沈夫人也未必有她这般玲珑。
沈柏林猜也猜得到爹娘为着什么不痛快,这些天翻来覆去可不都是因为那表妹。
当真是个能惹是非的,才几天啊就叫家里如此不宁。
他心疼娘费尽心力还要受委屈,不满道“爹爹素来宽和,可对我和秋儿似乎也没对表妹如此之宽和过,爹爹可真是怜惜表妹,一家子全是血亲了,怎么好像独独娘如何都不对?”
其实他话本是想说,一家子都是血亲,唯独娘身上没有沈家的血,却为沈家生儿育女操劳大半辈子,结果到底被当个外人一样对待。
这话要是说出来饶是他爹再宽和也定要打他一顿半死不可。
只是他这般收敛着说也已经足够叫沈青松大怒,那刚平顺下的气又被激了起来,大骂“你个混账胡说的这是什么话!”
沈夫人也是出声呵斥“柏林!你如何同你爹爹讲话的,礼数全都浑忘了吗!”
可这嘴上训斥心里却是暖的,不禁就红了眼底,想着到底还是儿子贴心。
沈柏林挨惯了板子自是不怕那不痛不痒的几句骂,他拱拱手,认的十分迅速“是,儿子知错。”
沈青松急着去上朝,嘴里又骂了两句“你两个妹妹都比你识礼多了,你个自幼便忤逆不孝的东西,还是欠打!”便套上官服忙慌慌的离了主院。
沈柏林不以为然,笑着凑到沈夫人身边站于后侧,抬手用指腹打着圈的揉按在额头两侧,问“娘可要打我?”
“贫嘴。”沈夫人难得笑出声,勾着唇角阖上了眼,总算是头没那么难受了,叮嘱道“以后不许这么同你爹爹讲话,知道吗。”
沈柏林连连应和“知道知道,孩儿只是见娘为着表妹的事儿眼下熬青了,心疼娘罢了。”
这偌大的院子也就自己这儿子处处想着她为着她心疼她。
“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表妹能明白,能听进去话,她只要乖巧懂礼了在皇城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无妨我辛不辛苦。”
沈夫人惆怅的叹了口气。
而沈柏林却将此事听进了心里去。
这讲道理打手板不能长的记性,想来实打实的吃次亏准能治好。
他盘算着琢磨了又琢磨,从主院里出来就直奔了醉香楼。
“去将赵贤青和许允德请来,说我今儿任他俩大宰一顿,机不可失。”他吩咐着小厮,寻了个靠台子位置嗑起瓜子。
赵、许两家与沈家乃世交,赵贤青和许允德便是与他一起玩到大的兄弟。
今儿晏易难不在,说书先生大着胆子富贵险中求,又是讲了一出仙女与凡人的故事,赚足了女郎们眼泪,更是盆满钵满。
却是好巧不巧正准备再接着往下讲时,一抬眼,正对上了那活祖宗朝着他望过来,不知何时竟已坐在了大堂。
晏易难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只是一挑眉,便有食客将银两往桌上一堆,迅速逃之夭夭。
说书先生慌忙的将银两揣进荷包,激起一身冷汗。
“钱先生也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说书先生了,怎么也满口这种穷酸秀才臆想的戏文。”
“沾衣裸袖就是失节,便可迫人女子下嫁,怎么,神仙也如此迂腐?”
“总听那仙女、狐妖、公主、小姐,乃至楼里的头牌姑娘都与穷书生纠缠不清,怎么没有男仙、男妖、皇子、公子、小馆,与穷女郎纠缠不清?真是谁拿笔杆子谁说话,又是家贫又是不得志又是体弱,甚至还有那品行不端偷人衣裳的男子,真不知哪家女郎能如此瞎了眼,仙女狐妖的又图这种男子什么呢?便是再往回倒退个几朝几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什么男子,也不至于为着如此一无是处之人舍生忘死。”
“脖子上顶的又不是个死物,你们写戏文时也稍稍动动脑袋,女子又不是傻子。”
晏易难一张嘴便将诸多为戏文感动流涕的女郎们全骂了进去,顿时一个个白了脸。
她们是真情实感觉得浪漫的!仙女为了心上的郎君,背弃天条舍弃荣华富贵,只为与心上人相知相守,这难道不可歌可泣?
这也便是为何他一个皇子且容貌又是数一数二,却始终不讨女郎们喜欢的原因。
纵然他说的有理,可总觉得在他这种对情爱嗤之以鼻的眼里自己就是个没脑子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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