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这个场景显然不在安淮预料之中,但同样也完全不在何廖星预料中。
何廖星和裴宿这俩人一看就知道没提前对过词,何廖星看向裴宿的眼里满是茫然。
教导主任盯着裴宿手里的手机,表情很是微妙,犹疑着在开口训话和算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中反复横跳。
裴宿是个来头不小的学生,这一点除了学校几个重要高层外,知道的人很少。
教导主任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裴宿惹上任何麻烦,因为他不敢处分,裴宿的家庭背景是他不敢招惹的。
所以哪怕裴宿当着他面玩手机,他都没有说什么。
这会儿听见他说有证据,教导主任只觉得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起码升了好几个级别,而他也从头疼变成了胃疼。
“什么证据呢?”教导主任强迫自己和蔼了些,“你说。”
就连何廖星也看着裴宿,还处在长久茫然中,茫然中还带着不理解。
……为什么裴宿看上去像是有备而来?
这件事当事人是何廖星没错吧?
其余老师也纷纷看过来,所有人视线全都压在裴宿一人身上,这要换了个人,估计紧张得手抖,连手机都拿不太稳了,但裴宿却不慌不忙。
他在手机上面点了几下,然后走到教导主任身边,把屏幕给他看。
那上面是一个技术人员发过来的IP解析,发帖人的IP和安淮平时社交软件发动态的IP是同一个。
这是能够直接证明发帖人就是他的证据。
这还不算完,裴宿从手机通讯录里打了个电话过去:“对,陈叔,是我,之前已经发消息跟你说过了是什么事……好,麻烦您了。”
教导主任眼皮轻轻跳了下,隐隐觉着裴宿可能要来个大的。
裴宿把手机递给教导主任,他接过来后放到耳边。
对方温声道:“你好,我是春城公安局的,警号为000006,这边收到消息,发现你们学校有学生发帖对一年前的某件刑事案件造谣,受我侄子所托,在对案宗进行保密情况下,我来说明下情况……”
听见警号为000006,教导主任头皮嗡的一下,直接炸了,大滴冷汗喷薄而出,浸湿后背。
——警号是按照级别来进行排序的,以0开头,序列号为个位数的警察,那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之一。
而在看见教导主任表情后,安淮的嘴角霎时沉了下来,如果说刚才他是满心期待,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那么这会儿,便是在他即将踏出最后一步时,无端从身后伸出了只手,拉住他的脚踝,把他死死拖了下去。
-
直到走出办公室,何廖星觉得像是做了场梦般,李春华跟着走出来,想要说点什么,但看着匆匆跟上何廖星的裴宿后,她又把喊人的话咽了回去。
何廖星走得很慢,一步又一步,机械而被动,阳光洒在他身上,却像是涂了层无机质的光,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团透明的薄雾,在太阳下走着走着,随时可能会飘散。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空空荡荡,讲课声回荡,撞到各个角落,反射回来,显得校园更加的空。
何廖星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
他身边是绿萝花架,翠绿叶子瀑布般泼洒而下,在太阳下闪烁着绿油油的光,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何廖星没有回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少年声音不紧不慢在他身后响起:“怎么,这条路只许你走?”
何廖星闭了下眼睛:“……你没看那个帖子吗?那个帖子里说,我的过往很不堪。”
裴宿走到他身边:“信了的人是傻逼,不巧,我比很多人聪明一点。”
何廖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他强迫自己弯起唇角,但蓦然想起刻意被他遗忘的仓库,他胃里便一阵恶心,差点想吐。
——笑起来的孩子才是最漂亮的,不笑的孩子都会受到惩罚噢。
他感到浑身发冷,往后靠了一步,倚在绿萝花架的墙柱上,把浑身重量全都压了上去,这才不至于觉得自己整个人是飘着的。
“刚才……”何廖星忍着难受,掐着自己掌心,慢慢道,“谢谢你。”
裴宿站在他面前,沐浴在光下,眉高眼深,轮廓深邃,像是盛开在光里的一捧雪。
绿萝花架的阴影投在地上,仿若一条分界线,将两人划成了明暗两个世界。
何廖星背后便是柔软的汪洋绿意,衬得他皮肤雪白,甚至可以看得清楚皮下血管,像是朵温软的花,被抽掉茎叶,空洞无神。
裴宿上前一步,踏入阴影里,抬手轻轻捏了下何廖星的耳朵:“不想笑就不要笑。”
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仿佛一只潘多拉魔盒,里面关押着无数负面的,阴暗的情绪,然后被沉入最深的心湖底部,钥匙也被吞噬。
何廖星以为这只盒子永永远远,都见不了天光,甚至以为还会陪着他入土,腐朽成枯骨。
但别人简简单单一句话,那只盒子却忽然便爆发了,所有被死死压下的,他努力忽略的东西,全都蔓延成海,旋即拉扯着将他整个人吞噬。
寒意这一瞬仿佛不仅仅存在于他心底,而是呼啸而出,将整个世界全都变得天寒地冻,一片霜白。
只有眼前的人沾染着光的气息,是温暖的。
何廖星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裴宿没有躲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何廖星反应了会儿,低声问道:“……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裴宿声音不再如平时那样带着浓浓距离感,听上去竟然有一丝温和安抚的意味,“你不想说的,我不会去探究,我等你主动告诉我。”
何廖星眼睫轻颤,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个帖子是假的,但报道是真的……”
事实完全不是新闻上说的那样,而比新闻更加残酷。
在何廖星刚升初三那年,有个长相斯文的男人在初中外徘徊,利用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降低孩子们的警惕心,先开始他装作卖饰品的小摊贩,连卖带送,拉了很多学生好感。
初中生,都是刚开始注重自己外表的年纪,但身上又没有足够零花钱,喜欢什么东西都是很单纯的。
男人装了两个月的摊贩,经过缜密观察和挑选后,他开始邀请一些学生去自己家里做客,但是和那些学生约定好,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家长老师。
收到邀请的Omega,他会送上最漂亮的礼裙和首饰,去了他家里还能享用最精美的甜点,吃食,同时他也会告诉她们怎么串词,躲过老师家长的看管,从家里偷溜出来。
这真的很像是场童话般的宴会,对不对?
但在宴会的幌子底下,藏着一个腐烂肮脏的阴谋。
渐渐的,学生们间开始盛行所谓的“公主宴会”,也为能够收到男人的邀请函为至高荣耀,而且在男人有意引导下,这些学生形成了分级关系,第一批去的客人是最高贵的,第二批,第三批,所受到的待遇都是分等级的,她们都拥有属于自己身份的卡牌,越乖的孩子,等级越高,身份越高。
在层层关系网下,没有一个人告密。
而不乖的孩子,不仅降级,而且还会受到惩罚,惩罚是被所有人孤立——那个时候,初中里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九的Omega全都加入了这个圈子里。
最先开始意识到不对的是何廖星同桌,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怪怪的,去参加了一次宴会后就不想去第二次。
但她被男人盯上了,男人再三邀请她去宴会,她害怕极了,越想越不安,越忐忑。
何廖星问她怎么了,她便犹犹豫豫说了。
那一次宴会是何廖星陪她去的。
也是那一次,何廖星被男人盯上了。
男人从来就没见过如此完美的少年,而且以他专业眼光来看,他知道何廖星百分百会分化为一只Omega,到时候,何廖星一定是站在生物链最顶端的Omega。
男人为何廖星着迷,他疯狂迷恋上了何廖星。
男人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想引何廖星上钩,想让他参加他的宴会。
何廖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个男人有问题,他去过那个宴会一次,他知道了宴会结构,也知道被骗的人不少。
他想报警,但是又怕打草惊蛇,也怕没有证据警察不相信他,毕竟从目前来看,男人的行为举止都很正常,没有做任何伤害或者强迫她们的事。
他仿佛像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拿着漂亮的水晶鞋,只为了完成所有Omega的公主梦,不求任何回报。
何廖星后来又答应过男人几次,他戴上摄像和录音设备,但都没拍到录到什么,他想劝说其他人不要去了,但回应他的是孤立和嘲讽,甚至为了防止他向老师告密,还有人一天到晚盯着他。
她们嫉妒他轻轻松松就能获得最高的宠爱,她们觉得他在挑拨离间。
而何廖星每去一次,男人对他的迷恋就更深一个等级,他脑子里甚至生出了无数疯狂想法。
直到最后一次,男人说他开了个梦幻派对,地点在一个仓库里,只有最高贵的公主们才可以接受邀请。
他选了十二位最漂亮最完美的Omega,她们的身份卡牌全都是公主,而给何廖星的身份卡牌——是皇后。
Omega们怀着最大憧憬去参加这个宴会,但没想到等待着她们的是一场永生难忘的灾难。
灰暗的蜘蛛网,淌着臭水的下水道,不时从地面爬过的老鼠,还有轰隆锁上的铁门。
天光从最上面的小铁窗里漏进来,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阴惨如游魂。
墙面上是乱七八糟,狰狞的油漆,还挂了许多幅画,那些画全都血淋淋的,画的是赤.裸的Omega,还有被割下来的腺体。
美丽而脆弱的Omega躺在血泊中,穿着华丽的礼服,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精致漂亮,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公主娃娃。
但娃娃没有了脑袋,腺体也被单独割出来了。
所有看见这些画的Omega们全都陷入死寂,而那个男人衣冠楚楚,拿着皮鞭和手术刀走出来,对着她们微笑,声音悦耳动听:“晚上好,我的公主们。”
所有Omega全都被吓疯了,四处抱头逃窜,但已经无处可逃。
唯一镇定的人只有何廖星,他按下了求救按钮。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
似乎他为了拖延时间,为了保护其他人,绞尽脑汁与男人周旋。
男人对他的兴趣最大,见他是唯一一个不逃的,欢喜得几乎疯掉。
……男人拿其他人来威胁他。
何廖星听男人讲了很多污言秽语,被男人拎着头发去看墙上的画,男人说那才是一个Omega最漂亮的样子。
男人敲开墙壁,里面装着许多Omega的尸体,还有被割下来,血淋淋的腺体。
何廖星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扑上去,和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其余人都把他当唯一的救世主,但那时候何廖星才十四岁。
他不是不害怕,是不能害怕,没人记得他也只是个孩子。
这一瞬所有人似乎也全都忘了何廖星之前的好心提醒,忘了她们曾联合起来孤立过他。
………
然而何廖星从来不是救世主,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
警察及时赶到,男人还没来得及对任何一个人下手。
站在那群Omega们面前保护她们的,是一个身体修长的小少年。
这件事被立案调查,这个男人原来是惯犯,最先开始的职业是外科医生,又信邪教,对Omega的腺体有天然崇拜,这些年隐姓埋名,用不同手法和技俩,死在他手里的Omega超过十个,被立为重案。
男人被关进去后,那些死在他手里的Omega终于得到公道,也算能瞑目了。
警察们夸何廖星勇敢,机智,是他们见过最优秀的少年,还写了封表扬信给学校。
但从那之后,何廖星频繁做噩梦,后来何父何母强行请了心理医生帮他疏导。
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分化,有百分之五十可能会分化成只Omega,就会马上想到墙壁上的画,难受到不可自抑。
所以当他真的分化成了Omega后,他开始打伪装剂,就连何父何母都不知道他是Omega。
被医生通知不能再继续打伪装剂时,他还担心过自己会不会想起那次事故。
但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想起,初三发生的事情像是一片被烧掉的荒草,似乎烧干净了,就没有任何痕迹停留下来。
他以为自己真的不在乎,真的可以坦然处之。
直到安淮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那块带血的疤痕,疤痕底下,新肉还未长好,依旧鲜血淋漓。
他才发现,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在那儿。
………
何廖星伸手揉了下眉心,低声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裴宿看着何廖星,没有说话。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在回忆时,好几次情绪剧烈起伏,却又被死死克制,然后重归平静,仿佛所有的所有,全都被闷进一个即将沸腾的壶里,壶里是一座牢,牢里关着何廖星自己。
无论是不被人相信也好,被排挤被误解也好,他都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但在最危险的时刻,却依旧挺身而出。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死人,他也会委屈也会伤心,也会疼。
但他已经不会主动去依靠别人了,他只会把那些尖刀利刃全都对向自己,而对外,永远温和强大。
时间久了,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裴宿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心疼的人。
可能是握习惯了,何廖星并没有把抓住裴宿手腕的手放开,裴宿动了下手指,往下一滑,扣紧了他的手。
温热细腻触感温温然蔓延开来,像是刚煮好散发着香气的青梅酒,又像是在寒夜里和风飘卷而下的红色梅瓣,带着柔软的暗香。
何廖星倚着身后墙柱,绿萝铺了满墙,他陷入这绿色中,仿佛被绿瀑包裹的美人,有几根绿枝悄然绽在他眉眼边,似乎再挨近点就能吻到他侧脸。
有那么一瞬间,裴宿差点以为那绿枝是自己的手指。
他松开何廖星的手,稍稍后退一步,声音冷淡自矜:“那安淮是怎么回事?”
手上的温度一触即散,何廖星不自觉捻了下手指,看着面前高冷依旧的少年,以为刚才的牵手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何廖星低头解释道:“我见过他画画。”
何廖星与安淮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何廖星喜欢画画,初中时学校也有兴趣画室专门开放给学生。
有一天何廖星回到学校去收拾画具,那时候画室只有安淮在。
本来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何廖星看见了他画的画,当时没觉察出来什么,因为那是印象派的画,花花绿绿一团,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画什么。
然而当天半夜时,何廖星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细思极恐地发现,那幅画,画的是断肢的Omega,而画右下角的签名和仓库墙壁上挂着的画是一样的。
他极力想回想起画画那人的脸,但越想,越是头疼,甚至还会牵扯起很多他根本不想记起的回忆。
于是关于安淮,关于那段回忆,全都被永久封存起来。
直到这一刻重见天日。
-
何廖星和裴宿回到教室时,班上的课已经上到第二节了,见他们迟到,老师没说什么,招手让他们进来了。
他和裴宿的位置一个在倒数第一排,一个在第二排,回到座位上,需要穿过整个教室。
何廖星能感觉到,进门时,所有人全都看着他,甚至老师讲课声音都慢了几分。
他面容平静地走回了自己位置上。
何廖星在一班待了一周多,高二是重新分班后组的新班,现在一班的人,在高一也大多跟何廖星都认识。
但因为他总逃课,和他熟的也就那么几个,跟班上大多数人交情着实谈不上深。
他能理解这些人现在的感受。
在大多数人眼里,都觉得何廖星是个刺头儿,现在他被爆出O装A,又和这么恶心的事情沾上关系,初中时都不洁身自好……谣言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真假假的话掺和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而以上被爆出来的事,百分之六十都是事实。
如果真的信了,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他不怪他们。
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按时上课,按时放学,做作业,生话规律而平淡,如果以后走出去,别人首先记得的是那个恶心何廖星所待的一班,说不定会对一班其他同学投来异样眼神。
而且会产生最大不良影响的人是……裴宿,因为安淮在那个帖子里造谣他俩关系不清不楚。
这样挺不好的,真的。
何廖星思考了会儿,在想要不要暂时休个学,或者转校,免得祸害别人名声。
他在脑子里甚至规划到了转学要挑哪个学校,忽然身边梅菜伸手捅了下他胳膊,小声道:“星星,没事的,啊。”
声音听上去有些难受,似乎是哭过了。
屁大点事就哭,他自己都没哭呢,何廖星叹了口气,伸手去桌肚里拿纸巾给梅菜,但纸巾没摸到,反倒带出了一大叠……纸条似的东西。
不,好像不是纸条。
桌肚里面,全都是用纸叠的五角星,五颜六色,各式各样。
每颗星星上面,都写了话。
——我不信外人,何廖星,我只信自家人。
——星哥加油,上次打篮球,我和人起摩擦时,还是你帮我顶下来的,你是谁,不是别人说了算,我只知道你真的很棒。
——很高兴能和你做同学,你很能带给人安全感,我长了眼睛,你是什么人,老子看得见。
——等我去暴揍那个造谣的傻逼,他妈的全家都不检点,你明明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少年。
——星哥,加油!无论你是Omega还是Alpha,你永远都是何廖星。
——清者自清,我们都能看得见。
——我一直都记得你帮我刷的卡和送我的伞,对待点滴小事都如此温柔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我不信,你也别信。
——别看帖子,看我们啊,我们才是离你最近的,你是什么人,我们最有发言权。
……
班上有五十个人,星星有四十八颗,一颗都没少,最简单的,也写了加油这两个字。
何廖星怔怔看着那些折纸星星,那一瞬完全愣住了,无法言语的情绪如同岩浆般滚过胸膛。
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
“何廖星,别看帖子,看我们啊!”
“看我们!”
“你是最棒的!”
“害,知道你是校霸,平时可能不会注意到我们这些普通同学,但是我们一直都有注意到你,我们相信你!”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停了下来,出奇地没阻拦,而是温和地看向何廖星,轻轻对他颔首。
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语言,明明没什么慷慨激昂的情绪,却如同四面八方照过来的光束,将那片冰天雪地的世界,一点点融化。
身后有人贴近,在他耳边低语:“听信了谣言的都是傻子,这世界上聪明人占多数。”
一年多前孤身奋战时没哭,无数个做噩梦的夜里没哭,打抑制剂疼到难以自抑时没哭,就连看见帖子到和安淮算完帐,何廖星都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特别去在意的。
他这人像是一阵风,很能随遇而安,因为初中时好心提醒被曲解反倒被孤立,上高中后,因为捉摸不透让人最舒适的相处方式,他一直跟别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分熟络,也不疏远。
他一直以为,他站在原地,所有同学都只是路过他身边,路过了就会离开。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路过他的同学,从一件件他随手做的日常小事里,窥见他是怎样一个优秀的人,从而自发驻足。
他们停在何廖星的圈子外,渐渐的,围成了一个圈,人越来越多。
何廖星以为自己是孤立的一个个体,其实不是。
那么多个相处的日日夜夜,言语交汇,在同一个教室里相处了那么久,他们的世界早就彼此相融。
所有的路过,全都会留下痕迹。
那是些温暖的,闪闪发光的痕迹。
——如果你觉得冷,那我们每个人借你一点光,你会觉得温暖的吧?
这一瞬,泪水从眼眶中倏然落下,大滴,滚烫,难以控制。
-
上了第二节课后照例是升旗仪式。
何廖星因为哭了一场,哭完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全班人面前哭的第一人,实在是觉得难以直面江东父老,差点找头套把自己套上,连大课间他都不想去。
但却被裴宿揪着领子拉出来了。
裴宿扯的理由还挺冠冕堂皇:“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春城一中的升旗仪式,不清楚流程,你不陪着我,我就落单了。”
何廖星:……
平时也没见你害怕落单过啊。而且秦书不是人吗?
何廖星戴着兜帽,探头看了看四周人流如织,指了下自己眼眶:“……你就让我这样去?”
他十七年从来就没哭成这样过,眼睛还是肿的,有好心女生从小卖部冰箱里借了冰出来,放到小毛巾里给他捂眼睛。
敷了一节课,消肿了些,但还剩余些许残红。
何廖星眼睛真的很漂亮,带着一弯弧度,眼皮深深一道,眼眸像是浸入水中的黑珍珠,眼睫纤长而浓密,只是此时眼尾边,满是绯色,像是涂上的一层薄薄胭脂。
又像是……被欺负过了。
裴宿看着他眼睛,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平稳移开视线,就连揪着何廖星帽子的手也极有分寸地收了回来:“操场上大家不会注意到你的。”
面子大过天,何廖星才十七岁,他以后的路还很长,他不想在达成全班人见过我哭的成就后,继而达成全校人都知道我哭过了的糟心成就。
他非常倔强地摇头:“不。”
裴宿看着他:“你真忍心看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问话的人一脸认真,好似十分诚恳。
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
何廖星理所当然道:“忍心啊。”
十分钟后,何廖星和裴宿站在一班队伍里参加升旗仪式。
因为身高问题,他们站在人群里最后一排。
何廖星不确定自己眼睛到底消肿了没,但和他一贯处事原则一样,无论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点,只要他强装镇定并不去看别人,那就没有人能看得见。
站在何廖星前面的梅菜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十分不放心。
他和何廖星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他哭过,同时他又知道何廖星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很担心他这会儿的状态。
纸星星他也叠了,但叠得丑,而且他的字迹何廖星是最熟悉的,他怕他认出来,大男生间干这个,真是太矫情了,所以他只写了最简单的,我相信你。
一切都在不言中。
或许是感受到他担忧的视线,何廖星想了想,对他笑了下。
梅菜见他笑了,赶紧也咧嘴一笑。
何廖星被他直白又晃人眼睛的笑容逗笑了。
梅菜以为他是在第二次回应自己,于是笑得更灿烂了。
何廖星:……
他面无表情拍了梅菜一下,单方面结束了这种傻到不行的行为。
但想一想,他和梅菜认识这么长时间,俩人一起做过的傻事多了去了,也不止这一件。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能成为朋友的人,不是看你能和对方一起笑多少次,而是要看你们能经历多少一起哭的事情,还要看你们能一起做多少傻事。
这就是最简单的友谊。
何廖星眯了下眼睛,前所未有地觉得放松。
升完国旗后,按照顺序是校长发言,学生代表发言。
这种千篇一律的发言词何廖星一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其余学生也都一样。
但今天的学生代表发言却有点特别,在主持人说接下来由学生代表发言后,话筒静了几秒钟,然后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静了很久,慢慢开口道:“大家好……”
这声音让人很耳熟,似乎不久前才听过。
何廖星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往主席台看。
学生里开始响起阵阵议论声,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个站在主席台上的人,是安淮。
他脸上还带着伤,努力在所有人面前站直身体。
……真的是太狼狈了。
他在心里这么想。
还有屈辱。
但是校长就站在他身后,他马上就要转学了,只要转学,他就能重新开始,他不能在档案上留下任何污点。
安淮拿着写的道歉信,对着话筒念道:“今天我站在这里,向高二一班的何廖星同学道歉,由于我个人品行原因,为了一逞私欲,我在学校论坛发布了关于何廖星同学的不实谣言。
还假装他初中同学,对他个人私生活进行恶意揣度,捏造……以上全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我向何廖星同学郑重道歉,对不起,希望能获得你的原谅。”
此话一出,在所有人里掀起轩然大波。
本来这两个瓜牵扯到何廖星和裴宿,就足够让很多人疯。
但这种疯,多是闲聊八卦的疯,只能在学生们之间传播,见不得光。
从来就没有过学生间的恩怨摆到明面上来,让学校处理的先例。
但只要看一看就能发现,安淮身后站着的那一排人,分别是校长,副校长,校董事……所有重量级人物,全都过来了,这足以体现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何廖星是什么身份的人呐,居然能够请得动这种大驾?!
还是说,这件事难道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仿佛一泼热油洒入了学生里,他们静止了几秒,哗然议论开来。
何廖星脑子里仿佛也有团蜜蜂在撞来撞去,他定定看着主席台上,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有想过让安淮跟他和裴宿道歉,但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形式,这种方式。
他转头看向裴宿,想到裴宿坚持让他过来参加升旗仪式。
……裴宿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想让何廖星亲眼过来见证。
安淮在全校人面前向他道歉,是裴宿安排的。
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谣言,无论怎么辩解,都会有人在背地里议论,最好的方式是让它在光天化日下被澄清,被所有人见证。
阳光所到的地方,再无阴影,再无寒冰。
何廖星感觉喉头像是塞了快棉花:“你……”
裴宿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柔风拂过,掠过枝头,苍穹之下,灿烂温暖。
-
安淮在教室里收拾东西,他转学手续已经办理好了,这件事被老师告知他爸后,他爸打电话过来骂了他一顿,骂他不知轻重。
但是他真的错了吗?
他明明只是看不惯何廖星而已,只是不能理解何廖星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个仓库里,不能明白为什么何廖星能从阴影中走出来,还活得那么好。
见过深渊的人,怎么还能一如既往那么阳光呢?
那一定是假象,何廖星肯定是披上了层虚伪至极的皮囊,他一定活得非常辛苦,那他就帮他一把,这有错吗?
安淮觉得没有,他反倒觉得何廖星应该好好感谢他才对。
而至于裴宿,他不识好歹,阻拦他的好心,他真是该死,安淮原本想借着何廖星的手把裴宿拉下神坛,但失败了。
但是没关系,裴宿也找不着他麻烦了,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然而流言却会永永远远留下来,只要裴宿和何廖星稍微走近,就会有人嚼舌根。
裴宿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背景强大吗,这种富家少爷,最害怕的就是和流言中心的Omega沾上关系吧?
他相信裴宿也有Alpha的劣根性,会很快和何廖星撇清关系。
真是很可惜啊,后面的好戏他看不了了。
安淮慢慢收拾着书和文具,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那些平日里玩得好的朋友一个都没出来,他们对他避如蛇蝎。
安淮有点失落,在他想象中,这应该是何廖星有的待遇,而不是他该遭受的。
他是真心把他们当朋友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理解他。
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安淮顺着人流走出学校,他在学校门口停了会儿,拿出手机来给司机打电话。
司机说路上有点堵车,让他再走过小吃街,在下个路口等他。
安淮依言往前走,但刚经过小吃街,便有道身影拦在他身前。
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实在是很熟悉,安淮不由得瑟缩了下,缓缓抬眸看去。
果然是裴宿,裴宿穿着浅灰立领长衫,长衫下摆被收入黑色长裤里,身形颀长,如同挺拔修竹。
他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又见面了。”
明明对方什么也没做,安淮蓦然有种对方在说“你想怎么死”的感觉,当即惊骇到后退了一步。
上次对方信息素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像是被死死摁入深海中,氧气一点点被掠夺干净。
“你想怎么样?”安淮梗着脖子,手指攥紧,“我已经按照你要求的,道过歉了!”
“我记得上次我好像提醒过你,”裴宿轻轻扬了下唇角,那是个丝毫没有温度的笑容,“但你显然没有当真。”
——我希望你没机会看见我不开玩笑的样子。
这句话自发在安淮耳边重现,仿佛恶魔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他心脏狂跳,或许是紧张到极致,反倒破罐子破摔:“来啊,你还能打死我不成?反正老子就要转学了,我发那个帖子就没后悔过!”
“打死你?”裴宿仿佛觉得很有意思,“我从来不做那么low的事情,据我所知,你转学是因为你爸接到了个大单,升职加薪,被调到了总部,所以你们也要跟着搬家,是吧?”
安淮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道:“对……你怎么知道的?”
几秒后,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
“那你听没听说过……”裴宿伸手弹了下他肩膀,动作十分温和,“和你爸谈合作的甲方姓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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