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禅院钟声1
天渐渐冷了,窗边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阿辛将煎好的苦药端到耶律贤跟前:“主上,该用药了。”
耶律贤摆摆手:“朕不想喝了。”
阿辛不敢强他,只苦着脸劝:“主上!”
耶律贤淡淡地道:“朕喝了一辈子的苦水,又有什么用?到底还是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忽然间,他满怀雄心壮志,竟变得素性无味起来,争什么,斗什么,执着什么?如果到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连自己的情绪和理智都无法控制,他这一生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什么?
迪里姑哽咽:“是臣的罪过。”
耶律贤摇了摇头,忽然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阿辛忙扶住他:“主上,您有什么吩咐?”
耶律贤只觉得厌倦,挥开他冷笑:“朕还没有脆弱到连站都站不住。”如果说过去他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弱,愿意被人搀扶,那是他内心还怀着满腔的热望。而如今,他甚至对自己都产生了厌弃。
见着室中诸人惶恐之色,耶律贤强按下心头恼怒,勉强道:“朕觉得很闷,想出去走走。”
阿辛陪笑:“那奴才陪主上去御苑走走?”
耶律贤沉吟:“御苑?”他的内心忽然极度排斥,他这一生,永远是在皇宫、御苑、行宫、行营中来回打转。但这些地方,他此刻是一点也不想再呆了。
他内心有着恐惧,在皇位上呆久了,有时候人会忽然无名地生出厌倦、恐惧、逃避甚至是暴戾的情绪。而作为帝王,这种情绪的发泄,是不受约束的。而一旦不受约束地发泄过以后,甚至会在所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一再重复这种情绪的宣泄。
而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压抑到自己近乎疯狂,就是因为他看过这种这受约束的情绪任意宣泄的后果,那就是变成穆宗那样的怪物。
他曾经不明白,不理解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坐上皇位以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无数次的触碰到这种情绪,他甚至发现,自己的内心在越来越接近穆宗当年,这令他恐惧,甚至是自我厌弃。
他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他只想逃离这里,飞出这里,飞到一个谁也不会打扰的地方,没有朝政,没有压力,什么都没有。
他眼望长天,半晌,忽然问:“只没在哪里?”
他想去找只没,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只没了。而此时,看着满目繁花,他想,跟他一样不想看到这鲜活春色的,或许只有只没了吧。
但只没并不在他的王府,内侍打听到的消息说,他今天在天雄寺。据说,自从安只死后,只没隔三岔五,会到天雄寺呆上一整天。
阿辛来报的时候,满心希望皇帝听到这话以后就不出门了,谁知道皇帝只是怔了一怔,就说,去天雄寺吧。
皇帝来天雄寺的时候,是轻车简从的。
当他穿着一身普通士子的衣衫,从马车上走下来,见着新建成的天雄寺,也不禁怔了一怔。
寺周围遍植松柏,因着耶律贤说也来逛逛,并没有叫事先通知只没,只如今人既然已经到了,自然就有几个侍从先往寺里找只没。
谁知道只没刚刚离开,寺主昭敏听说皇帝到了,也吓了一跳,忙带着几个弟子匆匆迎了出来,见了耶律贤,忙行礼陪罪。
耶律贤道:“并没有什么事,朕只是想出来走走,本想去找只没,听说他到你这儿来了,又听说天雄寺刚落成十分气派,朕也就顺便过来看看。”
昭敏陪笑:“不知主上驾临,可巧宁王殿下刚走,贫僧已派弟子去请回宁王。”
耶律贤却道:“不必了,叫他们别惊动宁王了。朕本是随兴而至,四处逛逛,在宁王府,在天雄寺,与只没聊天,与你昭敏禅师聊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昭敏忙道:“大丈夫自有真性情,是贫僧着相了。”
当下就陪着耶律贤一路看来,这天雄寺刚刚建好,竟是前所未有的宏大辉煌,但见丈二金身宝相庄严,令人不由起了膜拜之心,耶律贤不由赞叹:“当真是佛法广大。”心中更觉得满意。
他虽有弘扬佛法之心,但却不知道实现成果如何。然见此佛堂壮观,佛像巍峨,信众虔诚之态,顿时大增信心。当下赞昭敏道:“这天雄寺如此宝相庄严,功在法师啊。”
昭敏恭敬:“无主上,便无天雄寺。”
耶律贤听着寺庙内隐隐传来念经之声,也笑了:“要将天雄寺扩建成如此雄伟的寺庙,朕拨给法师的银子是不够的吧。”
昭敏忙道:“佛法广大,亦须护持。皆因主上有意亲近佛法,上至宗亲贵族,下到贫民百姓,慕主上之英明,都十分乐意为供奉佛法、为本寺扩建捐献。此皆是主上恩德所致。”
耶律贤听得十分悦耳,他要推行佛法,并不是为了自己爱好,更是因为想利用佛教而消融萨满对于部族的影响,昭敏这种做法,正是迎合了他的本意,不由笑着指指里头:“朕觉得,朕的弟弟也往里头扔了不少钱吧。”
说得陪着的众人皆都笑了。
一路行来,见着前面的殿堂,后面的僧舍,再至最后面的僧田和药田还有济贫院。昭敏介绍说佛堂兴建的时候,有不少信众自愿出工助力,整个佛堂最后造价竟比原来预算的少了三成,因此后面又扩建了几间殿堂,他又将一些僧田改为药田,种植药草,用来免费为贫苦之人治病闻疾,又有信众捐钱造了济贫院,用来帮助年迈无谋生能力的老人,收容弃婴等。
耶律贤听得频频点头,昭敏所为,甚得他之心意。且昭敏面容清俊,谈吐雅致,与他相处起来,实有如沐春风之感。
走了一会儿,耶律贤便有些面露倦容,迪里姑正想请他回宫,昭敏却道:“这一路逛来,主上也累了,不如随贫僧到禅房坐坐,寺中恰好新添了一味清茶,正寻觅有缘人品尝。”
耶律贤正中下怀,当下笑道:“那朕就叨扰了。”
当下进了禅房,但见这禅房内布置简单,禅房正中间有一座木雕的如来佛像,平铺的榻榻米中央放着两个蒲团,房间四角各放置一个香炉。香炉静静燃烧着,一股特殊的檀香味萦绕在房内。
耶律贤和昭敏相对跪坐着,两人中间放着一整套茶具。
昭敏点燃炭火开始煮茶,随后将茶饼缓缓碾碎,放入茶碗中:“此茶自东南而来,名为剡溪茶。唐代名僧皎然曾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中提及,说此茶一饮涤昏寐,二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
耶律贤微微一笑:“朕读过那首诗,昭敏禅师竟能寻来此茶,有心了。”
昭敏拿起水壶,将水冲入茶碗中,以茶筅不断打击,茶水中渐起饽沫,茶乳交融,一套工序完毕,昭敏将茶碗递到耶律贤跟前道:“主上,请!”
耶律贤闻了闻茶香:“看来以后便是为了饮茶,朕也得常见禅师呢。”
昭敏微微一笑:“那是贫僧的荣幸。”
耶律贤缓缓饮着茶,神情微微缓和下来。
昭敏小心地观察着耶律贤的神情:“主上近来心绪似乎颇不平静,不如,贫僧为主上念一段《心经》平复心灵。”
耶律贤点了点头。
昭敏手持念珠,轻声念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耶律贤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佛经,心神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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