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走了小屁孩
徐迟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双手撑着周岐胸膛,将自己稍稍推远,引颈直视周岐。
周岐在笑,笑意未达眼底。
徐迟是有几分孤傲的,孤独,高傲,往前几十载,没有谁可以入他的眼。他拥有独立的人格,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他也不常倾诉,因自己的苦难自己有能力消释。他更不会辩解,因利益总无法照料到所有人。他不喜欢世人,也并不在乎世人是否喜欢他。他一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也给了他离奇的力量。
可周岐的出现,打破了这些生存法则。
他第一次,觉得他应该,也必须,作出解释。
“我不可能会是那孩子的父亲。”徐迟听到自己冷淡的嗓音,他猜想自己此时的神情也冰冷且无趣,仿佛在做枯燥乏味的论述报告。
周岐明显不悦,皱起眉:“听着,我并不是在感情用事,如果冷明珏爱你到疯狂的境地,她确实有办法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而生下你生物学意义上的孩子,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们的技术早就趋于成熟。虽然我本人强烈谴责这种疯狂行径,她当年是出于悼念也好,执念也罢,但木已成舟,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现在就是我们两个共同要面对的事。作为你的爱人,我不会逃避,我希望你也不要逃避,对孩子来说……”
“没有孩子。”徐迟打断他,他很少这样粗鲁无礼地打断别人,除非他实在忍无可忍,“我说了,不可能,你明白吗?不可能事件发生的概率是零。”
他言辞深厉。
“你怎么能这么笃定?”周岐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来好言商量,却没想到徐迟是这种反应。
他不免也有些恼,搞得好像他上赶着非要给人当后爹。他又不是天生犯贱。
两人瞪视僵持着,直到广场上出现骚动。
拥挤不堪的人群就像被狮子追赶着的吓破了胆的羚羊群,集体往后撤退。
徐迟被推搡着,整个人都贴在了周岐身上,周岐一边生气,一边还得架起双臂圈着徐迟,尽量减少人潮裹挟带来的不适。
跌跌撞撞走出七八步,徐迟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基因不完整。”
“什么?”嘈杂的人声混合嘶叫,织成一片噪音网,周岐听不清,大声问,“什么不完整?”
“我的基因链是缺失的。”徐迟冷感的嗓音并没有提高音量,却听得周岐一哆嗦,“供人驱使的工具,不需要具备繁衍后代的能力。”
周岐的脚再也挪动不了,他怔在原地。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到底蕴含了多少深意,眼前骤地一黑,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哐当”,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仿佛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心坎上。
“嘀唔嘀唔”的警报声中,牧师苍老的嗓音高调宣布:“十分钟倒计时,屠杀开始!”
周岐惊醒,忙回身去捞徐迟,却捞了个空。他急急喊了几声,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扯着嗓子叫喊,音浪直接盖过他的呼声。
没有光线,伸手不见五指,手腕上的手链也失去了照明功能。他们仿佛被集体被关进了黑箱。
黑暗放大恐慌,周岐被一个陌生女人紧紧搂着臂膀。
那女人怪叫着,周岐的太阳穴被吵得直突突,连忙抽出手,快步往人群边缘走。
但还没走出几步,那女人又黏了上来,湿冷的胸脯贴着他的后背。
周岐又匆匆走出几步,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没在女人身上摸到那层保命的防水薄膜。
浑身刷地激出冷汗,他猛地回头。看黑暗中的轮廓,那分明是个臃肿的女人,女人有一头蓬乱的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左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圆形的。
“你拿着什么?”周岐眯起眼睛。
女人只是怪叫,那是有如海鸥般冰冷嘶哑的叫声。
周岐把手伸向腰际,那里有把小刀,他从那个蹩脚独眼男手上缴获的。
女人动了动左手,她手上那圆形的东西立刻发出“锵铃铃”的动静。
周岐的瞳孔立时紧缩,上次他听到这铃鼓的声响,是在触手怪袭击韩洋之前。
瞬息间,他倒退着纵跃出几米。
湿冷的气息却如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
他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到广场尽头,触到光滑的铁壁。周岐确认他们是被困在了一座铁笼中。“锵铃铃”的声响在背后倏然炸起,兵刃贴在掌心,周岐无处可避,索性反手就是一刀。
一线腥冷的液体喷洒在脸上,周岐知道自己刺中了,同时一股霸道的力量当胸擂在他胸骨上,砰地把他拍在坚硬的铁壁上。
“喀——”
骨头发出可怕的断裂声,那股力量一击得逞,随即撤退。黑暗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周岐僵硬地钉在原地,粗喘着,不敢轻举妄动。
耳膜被急促密集的心跳鼓动。
下一秒,耳骨敏感地一动,有什么东西自斜上方搅动海水直直刺来,此时,速度、准确度和判断距离的能力,任何一点的迟钝都有可能导致直接丧命!他以极快的速度猛地侧身,那东西撞在身后的铁壁上发出“呛啷”巨响,随后它刮擦着铁壁一路横劈,金花乱迸。
周岐从这东西与铁壁碰撞出的金属动静判断出,这必然是一件锋利的兵器,**凡胎绝不可挡,于是连连后退。
退得数十步,身后便是人墙,再退势必伤及无辜,周岐硬逼着自己扎下脚步,借着火花辨清女人的方向,然后作势反朝对方急冲两步。女人被唬得动作一滞,抬起长近一米的武器格挡,谁料周岐这招使的是个假动作,他逮住时机飞起一脚,攻其下盘,女人弯腰去格,结果这又是虚晃一招!周岐惦记着自己刚才险被打折的胸骨,凌空转动身体,双腿前后踹在女人胸腔上,直把女人踹飞出去,骨碌碌滚了几个跟头才堪堪停下。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对身体各部分的把控已然到了精纯的境地。
那滩黑影趴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直立起来。
“哟,还挺扛揍。”周岐嘲讽地勾起唇,屈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里闪过冷色。
不等对方恢复体力,他疾奔过去,黑暗中寒光刷刷掠过,他于寒光中左闪右避,一路逼到近前。
“噗呲——”
不起眼的小刀如盯准猎物的毒蛇,蛰伏许久后一发必中,狠狠扎入女人持着圆形铃鼓的手腕。
周岐握着刀柄,刀刃沿着小臂、上臂、肩膀,一路切割至喉头。整个过程中,周岐觉得他似乎在划拉一片松软的海绵,刀尖没有任何骨骼或肌肉的阻碍,直到女人的整颗头颅从肩头滚落,周岐收刀回身。女人柔软的身体像泄了气的气球,迅速干瘪萎缩,瘫软下去,它脚边的头颅上没有脸,只有一张膨出的尖嘴,令人联想起某种深海鱼类。
周岐在那副皮囊旁蹲了一会儿,准备随时补刀,待确认危险解除后,他才走开,背靠铁壁滑坐下来。
四下里传来铮铮的兵刃相交声,间或夹杂着哀嚎与呼救。
黑暗剥夺人的视力,却放大了其余感官。
周岐调整着呼吸,倏地听闻一声微乎其微的“哎唷”,他蹭地挺直了脊梁骨,侧耳去听。
嘈杂人语中,又是一声颤悠悠的“求你别拉我!”
一经确定,周岐不再迟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钻了过去。
离得愈近,少女清脆的嗓音就愈发清晰。
她躲在人群密集处,被推搡被踩踏,外圈的人不停地想往里挤,但没人想被推到外圈与“锵铃铃”女怪物打照面。于是就造成了现下这种外面的人拉着扯着要把窝在里面的人薅出来挡枪,而里面的人则完全吃了秤砣铁了心,抱头朝里,哪怕拳脚加身也绝不挪窝的场面。
周岐试图挤进去把人领出来,但怎么也挤不进严密的人墙。
他隐约听见少女哭嚎起来:“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害怕,别打我了打我也没用呜呜呜……”
胸中憋闷,周岐出离愤怒了,他在圈子外围暴躁地走了几圈,深吸一口气,吸进湿冷的腥咸的空气。他那一把捡来的小破刀,还在往下滴落粘稠的不明液体。他那岌岌可危的胸骨,仍传出尖锐的疼痛。
他疾掠出去。
一只,两只,三只。
响成一片的“锵铃铃”逐渐变得稀稀拉拉。
哄闹争吵的人群冷却下来。
他们的目光被那道黑豹般不可思议的黑影所吸引,乃至忘记尖叫忘记恐惧。
十分钟的屠杀最终在倒计时中落下帷幕,铁箱撤走光明重现的那一刻,人们发现,这不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地上躺着许多尸体,人类的,或者那不可名状的怪物的。
尸堆中,那个修罗般挺拔悍利的男人剧烈喘息,他站起身,甩手丢弃砍钝用废的刀,汗水给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庞镀上不可直视的银光,他目光如电,斜飞的断眉锋利如剑,满身戾气无处收敛。于众人瑟缩的视线中,他沉着脸踏步走来,靴底沾满四处横流的鲜血与汁液。
通关者们自动给他让出道路。
都过去了吗?
冷湫蹲在角落,抱着小小的身体,她浑身都在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她没被怪物砍死,也没被失控的人群打死,她活下来了,她该感到庆幸。
但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她努力擦去泪水,但泪水越来越多。
像以往每一次被别人欺负时一样,她第一万次想,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爸爸不会让她被任何人欺负。
小时候,冷明珏告诉她,她有爸爸,她的爸爸是帝国最帅气的上将。
冷湫知道,这不过是冷明珏可怜又卑微的臆想。
她没有爸爸。
但她不介意从小把那位帅气的上将当成爸爸。那是一种可媲美宗教的精神寄托。她甚至为拥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自豪。
某一天,她终于见到那位“爸爸”了,她发现,他的确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他那样的完美,唯一的缺点是,他不爱妈妈,他爱的另有其人。
我妈这么爱你,为你痴为你狂,你怎么就不能稍微爱她一下?
那个混蛋周岐到底有什么好?
她很想这么质问徐迟。
但她没有立场。
该死的眼泪怎么就是止不住!
她嫌自己不争气,愤怒地捂住嘴,抽噎起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发抖的身子剧烈一颤。
手的主人像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走了小屁孩,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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