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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赤山揭秘


“去赤山做什么?”

        他低着头,不作声。

        “你还有什么话……咳咳,什么话好说?”

        朱逍无话可说。

        可朱老太太性子执拗,非要听他亲口承认,一遍又一遍地逼问:“遥儿,遥儿可是你杀的?是不是?是不是你杀了遥儿?”

        朱逍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

        朱家主母猛地一杵拐杖,声嘶力竭:“孽子从实招来!”

        “是!是我!哈,是我杀的又怎么样?!”朱逍竟是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从地上蹭地爬起,双目猩红,“明明是他先下的毒手啊娘!要不是被我提前发现这会儿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他想杀我,他早就想杀我,我不过,我不过是自卫!”他瞪着端坐主位横眉冷对的娘,忽而心生委屈,“我当时气昏了头,我也不想的。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惺惺作态跟我说对不起,说当年可能是蓉妹把文誉推进了池塘!这怎么可能?蓉妹这样善良痴情的女子,为了离我近一些不惜下嫁阿遥,怎么可能对我的孩子下手?我不信,我与蓉妹已经天人两隔,他居然还要栽赃陷害往死人身上泼脏水。他嘲笑我,说我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呵呵,小畜牲活该他被我勒死!”

        他头面蒙尘,阴狠骇人,高高的眉骨像遮雨帘般挡住了眼睛:“是了,是朱二该死,从小到大他抢了我多少东西?我才是朱家长子,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什么好的都给他?最后还得寸进尺抢我的女人!他早就该死了!死得好!真他妈解气!”

        “你……你……”朱老太太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脯,显然是气得狠了,直往回捯气。

        “夫君,少说两句吧。”闵氏忙不迭地给老太太捶背顺气,“别再把娘气出什么好歹来。”

        朱老太太却不领情,推开她,食指哆嗦着,直直指向朱逍:“既然要掰扯,那我与你就掰扯个明白!当初是你这个风流东西,脚踏两条船,先是勾搭上姓苏的小浪蹄子,自感郎情妾意,要与她长相厮守,后又不知怎么的将闵氏的肚子搞大,闵氏哭上门来,朱家家风严正,岂容你胡作非为?逼你娶闵氏是老爷做的主,谁敢置喙?新婚后你消停了一阵,闵氏待产,你又憋不住那一副花花肠子,与苏蓉暗通曲款。你求我说你要纳妾,可那苏家是什么寻常人家吗?他们肯将宝贝独女许配给你做妾?简直痴心妄想!”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两年后遥儿又看上这阴魂不散的冤家。这苏蓉也是好手段,先后把我两个儿子迷得团团转,当初要不是我心软,看在她信誓旦旦地跪在我面前,说是误会一场,她自始至终爱的都是遥儿,遥儿也心系于她苦苦哀求的份儿上,我怎会同意三聘九利八抬大轿娶这小浪蹄子进门!没成想……没成想竟是给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作了嫁衣裳!可怜我遥儿一直被那蛇蝎妇人蒙在鼓里,你这混账玩意,到头来竟把什么都推到遥儿头上!”

        老太太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真相,未等众人消化完,身旁站着的闵氏先扑通一声栽倒了。

        “大当家的!”

        “娘!”

        “大夫人!”

        几个婢女一涌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捋手心的捋手心,七手八脚忙得不可开交。

        “呸!”朱逍却是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因遭不住真相鞭笞而昏倒的发妻,冷笑一声,“老鬼妇,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既知来龙去脉,难道当真看不出蓉妹与我伉俪情深?你只是装聋作哑罢了!你口口声声说心疼二弟被蒙在鼓里,心心念念的却是如何攀上苏氏这门亲!你说,这些年你明里暗里沾了苏家多少好处?逢年过节上门打了多少秋风?怕是连你自己也数不清吧!你不满蓉妹又如何,你敢表现出来吗?还不是得供菩萨似的把人供在家里!”

        “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朱家!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没用的饭桶!”

        “朱家姓朱!倒了废了哪怕只剩个空壳子它也姓朱!轮得到你一介妇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

        “你什么你?要说这一连桩丑事的始作俑者是谁,非你这狠毒的老鬼妇莫属!”

        “来人呐!来人!”朱老太太说不过他,哇地呕出一口心头血,霜白的两鬓几欲被老泪打湿,发了狠,“快来人,把这孽畜裹了草席拖下去,给我乱棍打死!”

        “我看谁敢!”朱逍骤然拔高嗓音,泛红的眼里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点了点为首那几个魁梧壮实的家丁,狰狞怒视,“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谁才是你们的主子!老鬼妇病入膏肓,拖得一时是一时,等她一死,谁来接管朱家?动动你们脖子上戳着的那颗榆木疙瘩好好想想,仔细将来饭碗不保!”

        家仆们被唬住了,看看座上有进气没出气哇哇吐血的老主母,又看看正值壮年活蹦乱跳的大少爷,心中的天平不约而同地偏向了后者。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咋咋呼呼地涌过来,又不声不响地退下。

        至此,一场硝烟弥漫的夺权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胜负已分,朱逍趾高气昂,吩咐下人把瘫在椅子上倒气的老夫人拉下来,搀进厢房,命其好生休养。

        接着又随**代几句,他便掸掸衣服上的泥灰,转身回房。

        徐迟猛然看见他背后的腰带里插着一根槐树枝。

        “哟,杀个人,智商提高了。”周岐冷嘲热讽。

        耳根被热气吹拂得发烫,徐迟瞥他一眼:“有本事你大声点?”

        “……”周岐眨眨眼,“你看哪个现场直播的吐槽弹幕带声儿的?”

        徐迟偏头:“什么是弹幕?”

        周岐张张嘴一时间解释不上来:哦,他忘了这人从小惨遭囚禁与世隔绝……嘶,太惨了,连弹幕这种基本常识都欠缺。

        弹幕这东西其实二十年前就有,但徐上将从小在部队长大,娱乐活动不是打靶就是运动,很难深度接触网络。他也有笔记本电脑,但只做办公用途,不追剧也不打游戏,像直播弹幕这些东西,基本没机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总的来说,他就是个老干部与苦行僧的完美结合体,日常生活十分枯燥乏味,不是练兵就是打仗。

        徐迟还在眼巴巴地等待解释。

        “就是实时评论。”周岐挠挠头,握住徐迟的肩膀紧了紧,“不懂没事,以后哥慢慢教你。”

        笨拙的安慰。

        徐迟默默将他的爪子拨开。

        下午,朱家主母吞金自尽。

        夜间,门前的老槐树被天雷劈中,树干裂了一条缝,槐花落地成灰。

        之后,闵氏疯了。

        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儿子朱文誉了。

        所有人都说,她从未有过儿子。

        她只生过一个不带把儿的黄毛丫头而已。

        此妇疯了也不似旁人那般癫狂失态,她仍是那副优柔婉约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小朝靴,目里满是哀愁,逢人便问:“你见过我的孩儿吗?他叫阿誉。个头这么高,戴一个银匠铺专门定制的长命锁,走丢的那天穿着朱红底子银鼠褂,我亲手给他做的。”

        她边说边比划,不知想起什么幸福的往事,脸上溢满笑容,不一会儿又淌下泪来。这时朱逍就会冷着脸走过来,强行把她往屋子里拖。

        “夫君!夫君!”闵氏攥住朱逍的衣袖期期艾艾,泪眼朦胧,“他们说妾身从未生过男娃,可妾身这里还有给阿誉缝制了一半的鞋子……他们都说妾身疯了,可妾身确确实实有过儿子……夫君,你可还记得阿誉?他聪明活泼,可爱听话……”

        还未念叨完,朱逍便啪地扇了她一记耳光,把人拎起来与他眼对眼,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没有儿子。”

        “我不听,夫君你说谎了。”闵氏捂住耳朵,挣开他,缩着身子坐到廊下台阶,又开始她每日必说的车轱辘话,“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自大礼成,妾先后育有一女一子,相夫教子,恪守女训,侍奉公婆,善待家弟。虽不得婆婆亲近,不得夫君喜爱,不得仆人敬重,但言无一点逾矩,行无半分差池,唯痴心一片,企望夫君能回心转意……”

        朱逍被她扰得烦不胜烦,厉声呵斥:“疯婆子,再不闭嘴,我就一封休书休了你!”

        “父亲!”紧跟在闵氏身后的朱文芸终于忍不住爆发,冷声呵斥,“这个家已经成了这样,你还要怎样?”

        朱逍对其母对其妻端的是薄情寡性,但对一双儿女中仅剩的长女还有稍许耐心,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愤然离去。

        朱文芸转回来又冷眉冷眼地规劝起闵氏:“娘,还是安生些吧。”

        闵氏不以为意,抱着小朝靴摇来晃去,缓缓念:“赤村规矩,一不得半夜出门,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

        她僵硬的眼珠倏而骨碌一转,盯着朱逍的背影,纤细指尖将鬓发拢至耳后,如花笑靥绽开,年轻时一般柔美灵动。

        “三不得只身上赤山。”

        自从朱老太太死后,姜聿就有点反常。

        不成天黏着俩哥了,不吟些乍听之下没营养仔细听确实没营养的破烂诗了,甚至每顿连馒头都少啃一个了。

        周岐问徐迟这孩子怎么了,徐迟说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的。

        周岐不信,姜聿看上去就比正常孩子缺几根筋,很难产生自己想法的样子。

        于是蹲茅坑的时候,周爸爸在外面捏着鼻子问里面正使劲儿的姜宝宝:“儿砸,你这两天是不是便秘?”

        姜聿:“……”

        姜聿:“这两天没死人,哥你是不是闲得蛋疼?无聊你就数腿毛玩儿别来埋汰我!”

        “傻孩子,瞎喊什么哥?乱了辈分。”周岐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蹲地上,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杵,单手托腮,“不便秘,那怎么成天摆着张便秘脸?”

        “我在思考哲学问题!”姜聿在茅厕里大喊。

        周岐嗤笑:“哟,关于如何讨饭更方便快捷的哲学?”

        “到底要我说几遍,是流浪诗人!不是叫花子!”姜聿提着裤子冲出来,暴躁地一撩长发,竖起眼睛撸起袖子,“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想打架?啊?”

        冲动是魔鬼。

        年轻人为他一时的口不择言付出了两声好爸爸的代价。

        今日天气晴朗,不冷不热,很适合活动一下筋骨松快松快。

        “我就是……就是想不通,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非要搞得你死我活,呼……至死方休?”

        姜聿被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就再没力气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稻草长发一绺一绺地贴在汗湿的面上,掩盖了眼里的迷茫。

        “很奇怪不是吗?夫妻,母子,兄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跟条狗子,待久了都能产生感情,怎么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连家人都会背叛你,那朋友呢?周哥,哪天你会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周岐没说话,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并肩坐着。周岐伸直双腿,信手丢着石子,小石子撞得茅厕门前装水的铁桶砰砰作响。

        良久,热汗转冷,呼吸也逐渐趋于稳定。

        就在姜聿以为周岐不会对他的疑惑作出任何有建设性的答复时,大佬清咳一声:“放心,不会,一般我不背后捅人。”

        姜聿眼里涌现感动。

        周岐:“我基本都正面制裁。”

        姜聿收回错付的感动,干巴巴地笑:“也是,算起来我们认识也没多久,翻起脸来估计也没啥心理负担。”

        “这跟认识多久没多大关系。你太高估人了,在忠诚度方面,人确实不如狗啊。狗一辈子不会背叛你,但人会,任何人都会。亲生父母可能会为了钱把女儿送进风月场,同床共枕半辈子的丈夫可能早就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小四小五,亲兄弟可能为了争夺遗产斗得头破血流……”周岐看了眼快把头埋进裤裆的姜聿,眯起细长的眸子,“可以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一家人。”

        姜聿知道周岐说得对,很对,但……

        “但没有人想活成孤家寡人,那样就太惨了。”周岐话锋一转,抻抻嘴角仰头吐出一口浊气,“所以我们即使深知真相,还是倾尽毕生所能寻找同路人,还是兜着一颗半信半疑的心小心试探,万一呢?对,就是这两个字,万一,在好奇心与可及性面前,人就会暴露出赌徒属性,万一真有生随死殉矢志不渝呢?万一这份幸运就被我碰上了呢?再不济,哪怕只是暂时的陪伴,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吧?”

        姜聿不受控制地点头。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也没兴趣探究,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我想说。”周岐双手撑地,望着天,“很早之前有人这么跟我说,通往生命尽头的列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站停车,这趟列车里,有人从头陪你坐到尾,有人刚坐一站就火急火燎地下车,有人好容易捱到中途却还是被窗外的景色所蛊惑。来来去去很正常,陪伴与背叛总交错行进。不必为分道扬镳而伤心,要为曾经的志同道合而满足,然后,该放过放过,该杀便杀。”

        “不要因为害怕背叛与恶果,就不去结交伙伴与战友。”

        姜聿听得入了迷,怔怔的,恍若被邪教洗脑的小肥羊。

        等他回过神来,周岐已经起身,双手插兜溜达走了。

        还怪潇洒的。姜聿想。

        周岐装完人生导师,感觉自己浑身散发出圣者的金光,一路横着走回大通铺。刚到门口,对面屋里传出一声能刺穿人耳膜的尖叫,一位衣不蔽体的婢女面无人色地跑出来:“死人了死人了,大少爷死了!”

        原本寂寂无声的几间大通铺瞬间倾巢出动,十来号人跟擎等着这一秒似的,听见动静,立马拔腿就往对门狂奔,一个个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死了死了?终于死了?”

        “龟孙子总算遭报应了!”

        “渣男死得好……”

        “哎,前面那人,别到处乱摸,姜聿小侦探不是说了吗?要保护第一现场!”

        “妈呀,死得这么惨!躲开躲开我要吐了,呕……”

        周岐:“……”

        不得不说,过了新手村淘汰赛,剩下的确实都不太像正常人……

        这会儿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徐迟斜披着件不知从哪儿倒腾来的旧大褂,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缀在队伍末尾,脚下不快,但也不慢,刚好能跟上的程度。

        周岐从后面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懒得给个反应。周岐便又几个箭步蹿到前面,倒退着冲他夸张招手,跟条上蹿下跳非要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似的。

        徐迟不得不撩起眼帘瞅他一眼。

        大狗于是满足了,一甩头往屋子里撒野狂奔。

        徐迟无声挑眉。

        此人的某些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室内浮动着暖香与酒气,绯色纱帐垂落,隐约可见朱逍赤着上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有胆子大的上前拉开纱帐,挂起,推了一把朱逍,没反应,于是将人翻过来。

        “嚯!”

        床前围着的人集体发出一声惊呼,齐齐后退。

        只见朱逍的死状十分恐怖,面孔青紫,七窍流血,身体已经凉透了,血却还在汹涌外流。掀开盖住下半身的丝被,底裤也被血浸透了,竟是身上所有孔洞都在淌血!

        “我们喝了点酒,他喝醉了,一觉醒来就……就……”原先奔出去的婢女又返回来,扯扯衣衫哭得梨花带雨,摇着头极力与自己撇清,“人不是我杀的啊,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大少爷他……”

        大家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婢女长得与那苏氏竟有几分相似。

        没人关心朱逍还在披麻戴孝就乱搞白日宣淫,当务之急是,赶快搞清楚到底是谁杀了他?

        “这血都黑了,一看就是中毒!”

        稍有些常识的人立马转身去检查桌上残留的酒菜。

        徐迟之前一直被人群隔离在外围,这会儿终于得以上前。他的目光从死者头脸逐渐下移,划过泛青的胸腹,最终落在掩在被子里的那条左腿,于是弯腰俯身……却有人先他一步掀开被角。

        那条腿已经发黑肿胀,溃烂流脓,飘出阵阵恶臭。

        “这有两个小伤口。”周岐不知从哪找来一把鸡毛掸子,嫌弃地捅了捅小腿肚靠脚踝的地方,“看形状,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嗯。”徐迟又盯着朱逍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以前见过人被山蝰咬了之后的样子。这种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体其他孔洞出血不止,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死亡。”

        “像这样?”周岐指着朱逍。

        徐迟点头:“像这样。”

        周岐听了,立马跳上床,把床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蛇影子也没见着。

        “看来小家伙咬完人就跑了。如果真是蛇,那就难办了。”周岐翻找角落,床底衣柜花盆,连夜壶里也不放过,“这蛇是主动找来的,还是被什么人放进来的,直接决定了咱们能不能活过今晚。”

        凶手如果用毒蛇杀人,现场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次是真正的一头雾水。

        所幸朱家几乎死绝,只剩闵氏母女两口人,众人开始盲猜,风声基本一边倒,都把宝押在有过前科的闵氏身上。

        这也是头一回,人们开始注意到朱文芸这个小丫头,并且无一例外地发现,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很难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先是目睹过苏蓉分尸惨死,现在又亲眼看见父亲恐怖的死状,却依然冷着一张脸,连个惊慌的表情都欠奉。

        倒是闵氏,反应颇大,先是哭嚎一阵,后又放声大笑,似悲似喜,疯疯癫癫,早已没了之前端庄贤淑的闺秀模样。

        “娘,仇已报,现在你可满意了?”朱文芸居高临下,觑着情绪失控匍匐在地的闵氏,“朱家的女人临了都没有好果子吃,当初你何苦非要嫁进来?甚至不惜……”

        闵氏怀里犹抱着那双小朝靴,喃喃哼唱:“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

        “罢了。”朱文芸蹲下,将人扶起,“以后别再让我送饭了,你的阿誉死了,早死了。”

        “夫君,我生过儿子的对不对?我儿呢?”闵氏却紧紧攥着她的手,神志尽失,痴态中显出几分阴鸷颜色,“是了,是苏蓉那个贱人把我们的儿子推下了池塘,我待她如亲姊妹,她却如此心狠手辣。你呢,你也向来不喜我的两个孩子,既然如此,你便去阴曹地府,与她好生做一对鬼夫妻吧!”

        众人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所谓因爱生恨,莫过于此。

        “还找什么证据?肯定是她干的!”

        “上次朱遥死,你也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除了她还能有谁?”

        “难说——”

        “总不可能是那十三岁的女娃娃吧?”

        “姜聿小侦探呢?咱问问他……”

        姜聿已经脚底抹油,跟在周岐徐迟屁股后头溜之大吉。、

        开玩笑,姜聿抹一把脑门上的热汗,他就是个传声筒,有谁把传声筒当主cpu使的么?

        周岐徐迟在朱逍的卧房内什么也没搜到,紧接着就去了朱文芸的房间。朱文芸这会儿在灵堂上跪着,房间空着,也没上锁,他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姜聿在后头犹豫了好久,心说魔方里是法外之地,一切都是为了活命,车轱辘话连说三五轮才硬着头皮私闯小姐闺房,顺手还给两位大佬掩上门。

        “你们俩,找什么呢?”姜聿压着嗓子拿气音儿说话。

        徐迟周岐分头行动,翻箱倒箧不亦乐乎。

        没人睬他。

        姜聿背靠门站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的空气地位,于是自暴自弃地坐下来,随手在桌上拿了只茶杯想给自己倒杯水。

        这一倒,屁都没倒出来。

        茶壶里没水,姜聿又提起脚边的水挑子,掂了掂,里面装了大概小半壶液体。

        他这会儿渴得很,也没多想,倒了满满一杯,仰脖喝了个精光。

        等咂咂嘴,才发觉味儿不对,哇地一声跳起来,掐着脖子使劲儿往外啐口水。

        “那傻子在干什么?”周岐捧着花瓶回头。

        徐迟扔了手里的刺绣绷子,走过来,执起在桌上打着旋儿的茶杯,问:“你喝了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姜聿挖嗓子眼儿挖得泪水盈盈,脸都激红了,“味道好怪,像药酒,我怕有毒!”

        徐迟于是把杯子凑至鼻子下闻了闻,若有所思:“这个味道……”

        “是朱文芸身上的那股怪味儿。”周岐劈手抢过杯子,又从水挑子里倒出一杯,不怕死地抿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是雄黄酒!”

        得知这东西有名有姓也没毒,姜聿立刻不挖嗓子了,轻咳一声掩饰他方才的惊慌,悻悻道:“我说味儿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奇怪,朱文芸搞这么多雄黄酒放房间里干什么?离端午节还早着呢……”

        “她放在这么大容量的水挑子里,应该是晚上泡澡用的。”徐迟道,“雄黄酒能驱虫避蛇。”

        “啊?”姜聿抓的重点永远比常人清奇,“你说我刚刚喝的是洗澡水?”

        周岐转着杯子扯了扯嘴角:“看来这毒蛇果然不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

        稍晚时候,待闵氏精神状态好一些了,她自作主张,把五口棺材挪到了后院宗祠。

        大门敞开着,朱家人的棺材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打左边第一口起,依次是朱家主母章氏、朱逍、朱遥,以及二媳妇苏氏,不过短短几天时间,死亡就像瘟疫笼罩了这个家族,人丁凋敝至此,令人唏嘘。

        “芸儿,我们一家人像这样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你说好不好?”闵氏倚在最后一口空棺材旁,空洞的大眼睛里早已失去光彩。

        朱文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问,“那口棺材你是替谁准备的?”

        “阿誉当年早夭,早夭的孩子便是讨债鬼,死活不让进宗祠。呵,今天我偏将他的棺材抬进来,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出来拦我?”

        说着,她将那把银制长命锁小心安放在棺材里,完成心愿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摩挲着棺材盖:“我儿文誉,娘亲替你报了仇,你可欢喜?”

        宗祠外,大香炉里的三炷香齐齐断了一截。

        半空中的烟雾凝成一个虚幻的人形,神明般,悲切地摇了摇头。

        天逐渐暗下来,冷湫提议,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引蛇出洞,可以尝试利用新鲜活鸡制作诱捕陷阱,放在蛇类容易出没的草垛砖堆等处,每个人负责两个陷阱,一有动静就击掌为号。

        姜聿表示困惑,他们找蛇干什么?难道把蛇抓住后掐其七寸,然后严刑逼供?

        说!是谁指使你来咬人的?

        画面太美,他随便一脑补就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

        冷湫忙着捉鸡,看见他傻笑,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许多富二代的财富与智商成反比。

        夜幕降临。

        周岐与徐迟两人四鸡相隔不远,各自都在怀疑人生,不明白好端端的体面人怎么就沦落为守鸡捕蛇的机会主义者。

        没过几分钟,周岐觉得蹲在草丛里跟鸡大眼瞪小眼实在太傻,于是抱着鸡跑来徐迟这边,跟徐迟大眼瞪小眼。对视两秒后,他真心觉得这个决定十分之英明,因为……

        徐迟比鸡美。

        徐迟:“……”

        徐迟面无表情,指了指两步开外:“你那只鸡好像在扑腾。”

        周岐不知在沉迷什么,有些恍惚,说出的话根本不打脑子里过:“咳,小鸡崽子没见过世面,打从鸡笼里出来就一直扑腾。”

        “不。”徐迟嘴角抽搐,“它扑腾得有点剧烈……是不是……?”

        此时,被捆住的鸡已经发出惨烈的咯咯啼鸣。

        “不慌,除了蛇,谁惦记一只鸡啊?”周岐顿了顿,猛地蹿起,“靠,不会这么巧吧?”

        他一个箭步拨开草丛冲过去,只见月光下,一条一米来长两指余宽的黑斑蝰蛇正绞缠住已然吓晕过去的母鸡,同时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鸡头整个吞进腹中。

        “住口!放开我的鸡!”

        周岐一声暴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住蝰蛇的身体。

        蛇被激怒,放开鸡头,剧毒的獠牙反射着寒光,咻地朝周岐猛扑过来。

        周岐的速度却比蛇还快,也不找七寸,一手掐住蛇颈就拎了起来,拎起来就是一顿狂甩,左甩右甩转圈甩跳绳甩,直把蛇给暴力抡晕。看架势,是完全凭借本能的硬核捕蛇了。

        徐迟在旁张了张嘴,可能是想替可怜的蛇求饶,但是看周岐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就又闭上了。

        好在周岐还记得他的任务,没把蛇往死里折腾。他朝徐迟使了个眼色,徐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上缝着结实的麻绳,他把麻绳系在蝰蛇的七寸上,打了几个死结,想了想,又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周岐挑剔地评价:“蝴蝶结打得马马虎虎。”

        徐迟弯了弯嘴角,拿磨得尖锐的铁钉戳破小布包。

        做完这一切,周岐退到一个安全距离,把蛇给放了。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觉得差不多了,两人便沿着布包里漏出来的石灰粉追踪蛇迹。

        奇怪的是,那条蛇并没有在朱家大院多做停留,而是径直从后门游了出去,灰白色的爬行轨迹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徐迟中途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路两旁黑黢黢的密林,密林里呈现可怕的寂静,连正常的虫鸣鸟叫也无处可寻。

        “看样子,它上了赤山。”周岐略有犹豫,侧头询问徐迟的意见,“还继续追吗?”

        徐迟轻启牙关:“追。”

        两人结伴上山,前后始终保持着一臂距离。

        四下里阴风阵阵,鬼影幢幢,月光再亮,也照不透浓重的瘴气。

        瘴气里似乎还掺杂奇香,周岐脚步微滞,这是……槐花香?

        赤山上种满了槐树?

        他心下一惊,倏然抬头,前方却已不见徐迟踪影,而是换了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战火里的废墟,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壹宫的近卫兵全军覆没。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保卫王族撤退的灰鲸部队连同周行知中尉在内,剩下大约五十人,他们乔装混进市郊东的难民集中营,追捕者很快闻讯赶来,包围了那些残破不堪的旧帐篷。昔日的救赎兵团土崩瓦解,猎鹰天狼两大主要战力暗通曲款,联手造反。此时,那名猎鹰部队的上尉命令他们所有人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装甲车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

        三小时后,瘦弱的难民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周行知手下的少尉离开队伍,扶起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少年从装甲车上跳下来,当场对着少尉的腹部开了一枪。血雾腾起。在那之后,再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金色鸢尾,并希望那少尉别再哀嚎。少尉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这时周行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我的兵就不要哭。”

        哭声便停止了。

        周行知暴露了。

        猎鹰的士兵用步枪顶着他的后脑勺,将他请出队伍。

        队伍里躁动起来,装甲车里安坐已久的猎鹰上尉踏着军靴走到周行知的面前。

        “好久不见。”上尉撑着伞,比想象中年轻,也比想象中高大,甚至比想象中温和,“周行知中尉,很不幸,我为你带来了坏消息。你的上将,你的信仰,已经阵亡,就在刚刚。”

        周行知偏了偏头,他其貌不扬,脾气也臭,一直以来在部队里都以不服管教而出名,但此时,他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手握拳头砸了砸胸口。

        他宣称:“上将英灵与我同在。”

        那名上尉被激怒,拔出枪来,挥手就往周行知脸上打去。

        周行知的鼻子鲜血长流。

        “那位小王子呢?”上尉如一头意气风发的雄狮。

        周行知擦了擦鼻血。

        “我问你。”上尉丢开伞,给子弹上膛,冰凉的枪管自下而上抵住周行知的下颌,“袁启呢!”

        “我叫周行知,我是救赎兵团灰鲸部队陆军中尉……”

        上尉朝他身后的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上前,将周行知踹翻在地,抓住周行知的头发,转过他的脸,面对大雨和群众。雨水将周行知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冲到浑浊的泥水里。

        “袁启在哪里?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我叫周行知……”

        “二!”

        “是灰鲸部队陆军中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哒声听起来依然犹如令人胆寒的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装弹匣。”刽子手说。

        少年递上弹匣。上尉将弹匣装入枪柄,再次上膛,举起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这次对准了眉心,周行知闭上眼睛,雨滴从睫毛落下。

        “最后一次机会!一!”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我在军旗下郑重宣誓,自加入救赎兵团……”

        “二!袁启在哪里!”

        “终生为,为我的王献出热血与心脏……”

        天空打开,冰雹般的雨滴伴随着轰鸣声落下,仿佛正绝望地试图阻止惨事发生。

        他无法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因他受折磨。他张开嘴巴,打算大叫,说他就是小王子,他就是袁启,他们要找的是他,不是周中尉,他们要他的命尽管拿去。但这时,一只纤细的带着香气的手捂住了他的嘴,那位母亲眼含泪水冲他摇了摇头,然后她站起身,她拉着自己的孩子走上前。

        他认得她,她是周中尉的妻子。

        他也认得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周中尉的儿子。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女人亲手把她的孩子推进恶魔的魔爪,她的声音在颤抖,“请放了我男人。”

        不——

        小男孩困惑的眼睛里盛满恐惧,他不明白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干什么,他才八岁而已。

        不是!

        手枪调转方向,指向新的目标。

        他不是我!天呐,该死的,你们都瞎了吗?他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

        泪水汹涌而出,他蠕动懦弱的嘴唇企图出声,这时,周中尉的目光扫来,他在中尉哀伤的眼神中看见强烈的祈祷,也看见他摇了摇头。

        接着,正中眉心的子弹切断了身体与灵魂的联结,男孩的身体猛然抽搐,倒进肮脏的泥水。

        他看见男孩的目光熄灭,生命已离开那具可怜弱小的躯体。

        远处的号角声响起,是姗姗来迟的救援部队……

        怒火,盛大的怒火一刹那席卷心野,血液化作滚烫的岩浆流经四肢百骸,灼烧每个细胞每个毛孔。

        杀光你们。

        日日夜夜鞭笞灵魂的念头喷薄欲出,无数张嘴巴在耳边轻声呢喃、诱哄。

        “替那个无辜的孩子报仇。”

        “杀尽所有叛道者。”

        “一个不留。”

        “包括你自己,你这个无能的卑鄙的懦弱的——孬种!”

        “周岐,周岐——醒醒。”

        嘈杂的窃窃私语里忽然切进一条格格不入的呼唤。

        这声呼唤就像黑暗里一条显眼的光束。

        他那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稍作停顿,随即欢快地暴涨,如同肆虐成性却憋闷已久、这会儿终于找到泄洪口的洪水,当下不顾一切地铆足力气,冲着那一点光亮奔涌而去,渴求畅快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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