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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及了


“因为我初中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呀。”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就特别想帮帮别人。

        靳余生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沈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她吸吸鼻子,“初中时来的。”

        “我跟你不太一样……那时候,我成绩很不好。”

        她有些局促,挠挠脸。

        “在一个很差的学校里。”

        “很差的学校啊,意思就是……真正在学习的人很少,大家不管是抽烟喝酒谈恋爱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总之,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似乎总是这样?每个班级里都有个人,是默认要被欺负的。”她皱皱眉头,“可能是我看起来年纪小……总之,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靳余生沉默着,看着她。

        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潮湿。她向前走,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飘。

        “那两年我爸爸不在身边,妈妈带着我,住在白家。”

        “……我很不喜欢白家,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他们也欺负我……”她一笔带过,“还有沈湛。”

        青春期的男孩,是非观并没有那么强烈。

        他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恶作剧。

        “不过,”沈稚子眨眨眼,“后来我一个一个地打回去了。”

        欺负她的人,她一个也没放过。

        她后来变得很能打。

        靳余生一言不发,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了一会儿,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回来了。”她说,“他没有生气,只跟我讲了一句话。”

        她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离开就好了’。”

        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

        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

        你相信吗?可考试就是这么神奇,做几张卷子而已,你从此会跟这些无目标的、不懂得生活的人,活在两个世界里。

        只要向上生长,就会跟他们不一样。

        你会比最高的那棵树还要高。

        一阵风吹过,带动树枝抖动,落下几滴叶子上的雨水。水珠滚到她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像神赐的宝藏。

        他微微低头,吻去水珠,声音很轻:“沈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风吹动刘海,鼓起他T恤的衣袖,像扬起了帆。

        她停下脚步,眼神安静得如同雨后的空气:“你呢?”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

        你心里的小男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治愈?

        “我?”

        靳余生也停下来,仿佛感到好笑。

        他微微抬眼:“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猫鼠游戏》?”

        她听过。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从真实事件取材,讲述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天才。他擅长伪造文件,利用谎言四处行骗、换取巨额回报,他偷窃,伪装,狡猾而难以捕捉。

        却也孤独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连弗兰克,都比我活得好。”他微顿,“至少在他的家庭里,他曾经很快乐。”

        “可我的家人……永远在争吵。”

        “我的姑姑,我的嫂子,我的亲戚们……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为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算计到一分一毫。

        从他童年有记忆起,无论什么季节,阳光透过天井漏进来,光线就会变冷。

        宅子里一年四季是没有温度的,青苔蔓延到门槛下,一团一团的暖光都泛出清冷的绿。

        过了许多年,他无意间读到张爱玲的书,才找到更确切的形容。那是神仙洞府,里头一天,外面已经过了一千年。可这一天与一千年也没什么差别,日日相同,全无活力可言。

        “我起初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当我开始交第一个朋友,就发现,”他微顿,“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别人成绩进步,会被夸。

        为什么别人做了好事,会有奖励。

        为什么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母只看最终结果,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关心过程。

        他的父母否定他没有回报的付出,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无论是游戏,社团活动,还是多余的社交。

        他觉得这都没什么错。

        唯一的遗憾是,他羡慕别人的快乐。

        《猫鼠游戏》里,弗兰克的父亲总是对他说,“tothemoon。”

        字幕组把它翻译成,一步登天。

        可他更喜欢直接解释成,“去月亮上”。

        去月亮上,看不见别人的热闹,就不会显得自己孤独了。

        “余生……”

        沈稚子有些担忧,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秒,就又被他打断。

        他蓄足了力气,像是要一口气,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完。

        “前几天,警方跟我说,我父母那个案子结案了。”

        “我当时的想法其实是……总算结案了,我不用再接收任何跟他们有关的消息了,他们真的让我好累啊。”

        “警方说,我父母背地里跟一些文物走私犯有联系,那天也是去见他们的,跟古书画交易没关系。可等他说到真相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跟他们说,不要告诉我了。”

        “我的父母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中介还卧底,我不想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就像塞利格曼的那条狗。”

        “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我永远爬不起来。”

        “我是一个垃圾……我应该住进垃圾桶。”

        他想到哪说到哪,开始语无伦次。

        沈稚子从没见过这么没有逻辑的靳余生,她有点慌。

        “余生……”

        “我想让她抱一抱我……”他却没有停,直到最后一句话,在空中顿了很久。

        声音慢慢低下去,轻而冷,“但她从不抱我。”

        校园里清冷寂静,水珠从树叶间滚落,滑到脖颈间。

        风带起耳边的碎发,沈稚子毫不犹豫,飞扑着陷进他怀里。

        死死抱住他。

        她的直觉没有错。

        他的潜意识是一条暗河,河底埋着一具小男孩的尸骨,被定格在漫长的岁月里,永远哭泣,永远无助。

        永远是不被爱的姿态。

        自毁倾向的特征,后期大多会分裂向两个类型。一个是边缘人格,一个是完美主义者。

        ……他竟然是后者。

        他不被夸赞,高高在上,感受不到寻常人追求过程的快乐。

        沈稚子不管想多少遍,都难过得要命。

        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指尖传来他体表的温度。抱在手里还觉得不够,她索性踮起脚尖,抬头亲吻他的喉结。

        靳余生身形微僵,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如果你是垃圾,我就去捡垃圾。”她的眼睛湿漉漉,清亮认真,声音却很轻,“可你不是。”

        他垂眼,瞳仁幽深得像黑曜石,安静得像一片深海。

        “你是靳余生,不是靳子瑜,更不是一个别的谁。”她说,“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了,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手上,你可以选择tothemoon,还是待在地上。”

        遇见他之前,她一直以为,“成长”意味着付出,意味着向上,意味着比树还要高。

        其实不是。

        终其一生,我们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离开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撕掉贴在身上的标签,抛开从出生起便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和阻碍我们获取幸福的一切——

        行走在人间,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一种痛过之后,依然能够热爱世界的能力,和永不放弃爱与被爱的心。

        他望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却突然想起什么:“橱窗里的小人,是你画的?”

        “唔……”沈稚子摸摸鼻子,“你看见了?”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一眼。

        看见橱窗里那张中考状元的照片旁边,多了个小火柴人。

        画得很丑,五官难辨,勉强能认出是个梳着单马尾的女生,死皮赖脸地黏在他身边。

        他还以为,是哪个初中生的恶作剧。

        现在看来,也许……

        “因为橱窗里的靳子瑜,他看起来好孤独。”

        沈稚子以为他不喜欢,有些局促地挠挠脸,“我只是觉得,我帮你画一个小人的话……”

        “他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

        哪怕是十五岁的靳子瑜。

        我不在他身边的、孤独的、没有朋友的靳子瑜。

        我也想跨过时光,去拥抱他。

        靳余生长久地沉默。

        水汽氤氲,白汽在余光之外飘散,仿佛电影若隐若现的开端。

        他突然低下头,吻住她。

        少年借着身高和花坛的优势,将她禁锢在怀里,占尽先机,形成无法抗拒的姿态。

        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沈稚子来不及挣扎,脑子嗡地一声陷入空白。

        他掐着她的下巴,鼻尖相触,唇冰凉辗转,吻得小心,却很深,又很沉。

        好像用尽全部的力气,他忍无可忍地攻城池,气息辗转,用力地朝里,在舌尖品到丁点儿血的味道。

        脑子里轰地一声,靳余生血液流动加速,全身都变得滚烫。

        她来不及看清他眼中的浓烈,氧气变得稀薄,理智也一点一点地跟着抽离。

        岁月轰然坍塌,一切仿佛已经停在这一刻。

        “靳……”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好像被这声轻如蚊蚋的呼唤惊醒,靳余生的理智艰难落地,放开她。

        大量空气灌入,沈稚子仍然迷迷糊糊。

        就听他的声音落在耳边。

        低沉而轻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一句难耐的叹息:

        “你确实是沈三好,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

        “在我眼里时……最好。”

        “沈稚子。”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二十岁啊。我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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