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选择
她故作平静,语气里藏着隐含的期待。
听到靳余生耳朵里,寂静无声的场景,心头有惊雷落地。
像是被拆穿了一个……他一直不想,或者不敢承认的事实。
耳畔嘈杂喧嚣,两个人的小空间里保持着微妙的平静。
许久,他轻声问:“如果不承认,你会不开心吗?”
“当然会啊!”
他的问句像把八十米大刀,把沈稚子心里最后一点儿希望也捅得支离破碎。
“你不喜欢我吗?”她的小玻璃心碎成了渣,难过地移开视线,下巴埋进膝盖,声音听着像是要哭起来,“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做那么多事?不知道我们青春期的少女,都想得多吗?”
——不喜欢吗?
靳余生背脊笔直,十指紧紧扣在在购物车把手上,暴出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他看着她沮丧地团成一团,像只吸附在购物车上的毛球,很有股冲动,想碰一碰她。
可手在半空悬起,迟疑片刻,又飞快地收回来。
靳余生心里挣扎又矛盾。
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好,高枕不得安眠,好不容易入睡,也总是在梦见过去。
梦里更早一些时候,夏天蝉鸣柳绿,周有恒的小院浓荫蔽日,沈稚子穿一件无袖的小白裙子,迈着小短腿从水榭长廊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怀中抱着一小盒玉珠,哗啦哗啦响。
珠子是何见月给的,来自一条不小心被她弄断了的珠玉手链。七岁的生日之前,沈稚子对它一见倾心,央求了师母许多遍,才终于在她生日那一天,得到了这件于寻常小孩而言过于昂贵的礼物。
成色上乘的玉珠,细腻如同羊脂,好像少女凝白的肤色。娇滴滴的小女孩,连手中的玩物都比寻常人要矜贵。
他以为她真的喜欢它。
可算起来也没过多久,好像不过是盛夏一场雷阵雨的功夫,那盒珠子被她放在窗台,就再也没有拿起来过。
她的注意力被被更漂亮的东西吸引走,之前的玩具,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往往梦境停在这里,就会醒过来。
像是陷入魔怔,他在寒冬腊月里睁开眼,惊醒时仍旧大汗淋漓。窗下月光破碎,也像一把插在心上的匕。
午夜梦回,他反反复复,想过许多遍。
也许她未曾得到时所表现出的喜爱,是真的;得到之后不再上心的敷衍,也是真的。
他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一边想要做一盒她得不到的珠子,一边又在心里绝望地想,他其实远不如那盒珠子。
羊脂白玉尚且能靠外貌得她青睐,而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却又要命地贪恋这点儿她从指缝里漏出来的甜。
时间久了连他都快要忘记。
他其实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
短短几分钟,沈稚子煎熬得仿佛过去了一辈子。
开口之前,她几乎笃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会承认喜欢她。因为他表现得太明显,到处露马脚,一点儿都藏不住。
可他始终不置一语,一言不发。
而她背对着他,甚至看不见他的表情。
最后一点耐心也跟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一起被消耗掉。
沈稚子丧丧地趴在购物车上,许久,闷声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在想……”靳余生顿了顿,指节微动,“给你买多少糖,才能减削你的不开心。”
他垂下眼,抱起一大捆棉花糖,松开扶手,将购物车转了个方向。
扶手抵住青灰色的墙面,靳余生绕到前面,单膝在她面前蹲下。沈稚子坐在购物车里,半张脸埋进围巾,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着他上下移动,瞳中流光闪烁,充满委屈的嫌弃。
他在做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有些茫然有些无措,献花似的,把糖捧到她眼前。
“能不能别老玩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你把货架买下来都没用的!”外物抚慰不了她,沈稚子生气地打掉他手里的糖,眼眶发红,“你这个骗子!”
包装袋被她的动作带着晃了一下,坚硬的棱角从面前划过。靳余生躲闪不及,眼睛下方迅速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明显一愣,立刻手忙脚乱地要去包里掏纸帕:“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说着,就要伸手去碰。
指尖碰上脸颊的上一秒,靳余生下意识朝后一闪:“没事。”
沈稚子的手僵了僵,失望地收回来。
受伤也不让她摸……
她低着头,沮丧得像只打湿毛的鹌鹑。
半晌,低声说:“你不喜欢我,在医院里时,为什么要问我那种问题?对啊,我是很在意你,那现在呢?你确认完了,又有一个少女折服在了你眼前,你要抱着手冷笑并且开始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了吗?开始想台词羞辱我了吗?”
“……我没有。”
事实上,面对现在的情况,靳余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他的私心,还是他所接受过的教育,都不允许他说真话。
也许换做另一个谁……随便一个别的谁,沈湛也好,哪怕是齐越,都能处理好现在的局面,而不是像他一样无所适从。
这种认知,本身就让他感到难过。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沈稚子低着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逼良为娼的恶棍。她犹豫着纠结了很久,小声问,“可你喜欢什么样……”
下一秒,靳余生表情别扭地打断了她。
声线低沉,嗓音发哑,仿佛说得很艰难:“正常情况下,如果我说‘是’,下一步应该发生什么?”
突然拐了个大弯。
沈稚子猝不及防,茫然地抬起头:“跟我在一起,吃饭牵手拥抱谈恋爱。”
这不是常识吗,这也要问?
“我以为,”靳余生明显松了口气,神情很不自在,“下一步应该求婚。”
“……”
晴天白日,沈稚子仿佛被一道雷当空劈中。
她磕磕巴巴,震惊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为,为什么?”
“求婚对象,不该是喜欢的人吗?”靳余生眼中浮起疑惑。
白色的灯光倾落下来,将少年眼中的真诚映得一览无余。
沈稚子人生第一次,被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求婚对象的确该是喜欢的人,可……可是,可是……”
可是哪有这么风驰电掣的!
靳余生耐心地等着她结巴。
他装得很像,仿佛自己真的不懂恋爱的流程,真的是因为一个乌龙的误会,才不肯承认喜欢。
仿佛一切的原因,都与她无关。
沈稚子后知后觉,半晌才回过味儿:“你,你真的一直以为,互相表白完,就要求婚吗?”
“……难道不是吗?”
沈稚子看着他,迟缓地舔舔唇。
少年身形高大,半蹲在地上,微微仰头看她的姿势像只乖顺的大金毛,让人丝毫无法苛责。
……他也太,太可爱了吧。
简直像一个封建时代的穿越者。
“不是这样的。”心头阴霾散尽,她声音放软,“正常人的过程呢,应该是先互相表白,然后恋爱,再讨论求婚的问题。”
“所以……”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瞳中光芒流转,“我们能不能退一步,先从恋爱谈起?”
她对求婚没什么兴趣,可她真的好想亲亲他。
想了好久了。
目光相接,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溪。靳余生不止一次地想,也许她原本该是一头小鹿,或者拉菲尔前派画中走出来的女主角,出生就被赋予祝福,活成一道炙热滚烫的光,最终被另一个美好的人所拥有。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在我家,喜欢的女孩子,是要带回去结婚的。”他斟酌着开口,话说得半真半假。他强迫自己相信,并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所以,我们可不可以等成年之后,再来谈论这件事?”
欲扬先抑,沈稚子的心情大起大落,连这丁点儿希望也是从绝望里挖出来的。
她微怔,没有多想,眼睛立时弯成桥:“好啊。”
靳余生却开心不起来。
他艰难地扳回一局,又愈发感到自己的可悲。
也许他能让她短暂地忘记他带来的不开心,可他无法为她提供长久的快乐。
她很努力,他一直都知道。可她朝他走来的每一步,好像都在把事物推向无可挽回的终结点。
约定落地,他听见咣地一声,猫头鹰敲响那盏根植在他脑子里的钟,一切都开始倒计时。
等沙漏里的沙子流到尽头,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不会看你一眼。
就像七岁那年,她放弃那盒玉珠。
她很快就会放弃你了,你等着瞧。
——他慢慢闭上眼,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听完沈稚子的叙述,盛苒掂量着问,“就那个,‘喜欢的人就要求婚’的家规?”
“平心而论,听起来很扯。”沈稚子抱着手机,咸鱼似的在床上滚,“像一个用来摆脱我的借口。”
“……那你兴奋个屁。”
还一回来就开开心心地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和靳余生有了不得了的进展。
裤子都脱了就给她听这。
她上次见到这种破约定,大清都还没亡好吗。
沈稚子望着天花板,沉默一阵:“因为今天,我的想法转了个很大的弯。”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可是我表现出不开心的情绪时,他跟我说了他的家规。”
她缓慢地分析:“如果家规是真的,那是既定事实,我可以手把手教他谈恋爱;如果家规是假的,说明他编了个故事用来哄我,只是怕我不开心。”
“不管是哪一种……”她轻声道,“他好像都没有错。”
夜色沉寂,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把话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盛苒笑了一声,有些意味不明,“沈三,听没听过‘弥子分桃’?”
弥子瑕受宠于卫灵公,所以他深夜驾车出宫非但没有受刑,反而得到“真孝顺啊”的称赞;所以他将吃过的桃子喂给卫灵公,非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得到“他多么爱我啊”的感慨。
加上一层喜欢的滤镜,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总能在有情人眼中读出别的意思。
沈稚子其实明白,但她拒绝承认。
如果连幻想对方喜欢自己的资格也被剥夺,她也太可怜了。
盛苒还在叨逼叨:“沈三,我现在觉得,爱情真的会使人变成戏精。”
“……”
“可你们这样,不会觉得很累吗?”
沈稚子随手在床头一捞,这次捞到的是只无辜熊,表情可爱天真,黑豆眼与她面面相觑。
她顿了顿,叹息:“唯一一件我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他在逃避做选择。”
“……也许,我应该再给他一点时间。”
她一直都知道,她并不了解他。可偏偏又是因为不知根底,他不主动告诉她的事,她更加不敢主动问。
所以她只能猜。
可是盛苒说得对,互相猜测最耗费耐心,也耗费精力和喜欢……
她一边坚持,一边担忧。
时间安静地流淌,夜色像滴在纸上的墨,缓慢地浸润开。
沈稚子挂掉电话,望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主动太久了。”
“其实我也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我也是第一次。”
“我已经快把一百步都走完了,你能不能朝我的方向稍微挪动一点点啊?”她自言自语着,最后一句话轻如蚊蚋,“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
灯光安静地流泻。
明明他人就在隔壁,只是一堵墙的距离。
可房间里静静的,从始至终,没有回音。
***
夜色飞快地流走,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又下起了小雪。小小的冰晶打在窗户上,隐隐有声响。
沈稚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爬起来做作业。
……算了,至少函数题是有标准答案的,她不需要猜。
打开台灯,刚翻开草稿纸,就听见。
笃笃笃——
房间门被人敲响,沈爸爸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稚子,你在看书吗?”
她赶紧放下笔,小跑过去开门:“爸爸。”
房门打开,暖色的光线一泻千里。沈爸爸穿着家居服,立在门口,脸上表情有些疑惑。
“楼下有个小男孩,家长领着过来,说你打了他。”他语气平静,是询问的姿态,“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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