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回去的地铁上人已经不多了,荆璨拉着贺平意坐到边上的两个座位上。荆璨打赛车游戏之后心情就好得不得了,此刻说话时,嘴角还微微扬着。
“你是才到的吗?怎么都不跟我说?”
“嗯。还说呢,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按照地址找到你家,你不在,阿姨告诉我你去诊所了,去找你说你早就走了,打你电话你也不接……”贺平意说到这顿了顿,把那句“吓死我了”憋回了肚子,“还好跟阿姨留了电话,她给我打电话说你去电玩城了。怎么自己偷偷来了?也不跟我说?不是说好我带你玩的?”
荆璨被贺平意一串的问题砸得发懵,想了半天,索性哪个都不答了,就摸摸鼻子,看着贺平意笑。
“傻笑什么?”贺平意琢磨了一下荆璨的表情,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提前来练练,好赢过我吧?”
荆璨伸出一根手指,道:“有那么一点是因为这个吧。”
“嗬,”贺平意撸了一把他的脑袋,“好胜心这么强。”
对面车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在一个地铁晃动的时刻,荆璨偷偷伸出手,握住了贺平意的。他们紧贴着坐着,交握的手被两人的腿挡着,倒不是特别显眼。
荆璨一直微仰着头看着贺平意,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贺平意便低头,把耳朵递到他的嘴边。
"等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贺平意笑了笑:“巧了,我也是。等会带我去那个篮球场吧。”
荆璨没想到贺平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也只是愣了那么几秒,便很快高兴地点了点头。
篮球场在晚上也是开着门的,这次里面是真的有几个男生在打球,荆璨看到有人,便不想进去了。他转头,跟贺平意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人太多了。”
贺平意将这球场打量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环境很眼熟。或许……他在心里猜着,是因为很多街头篮球场长得都差不多?
“就这吧。”贺平意拉住荆璨胳膊,走向角落的长椅。
夏天的夜晚,最不美好的事物就是成群的蚊子。贺平意倒是穿了长裤,荆璨下半身却只穿了一条短裤,刚坐下腿上便被咬了两个包。两个包痒得荆璨心烦,他皱着眉挠了几下,说:“蚊子好多……”
贺平意瞧见那红红的两大片,一伸手,把他的两条腿捞了起来,然后带着他的身子转了个方向让他面朝自己坐着,又把他的两条腿搭在自己的腿上。
“你,”这姿势有些过于亲密,荆璨回头看了看打篮球的人,想把腿撤下来,“有人呢。”
"别动。"贺平意压着他的腿问,“认识他们吗?”
荆璨摇摇头。
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来打篮球的。
“那就没事,”贺平意说,"就这么坐着吧,我帮你轰着点蚊子。"
因为这样的坐姿,那个装着药的小袋子被荆璨握着放到了腿上。贺平意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要将那个袋子拿过来。
荆璨从心里并不愿意让贺平意看到这些药,所以在贺平意握上那个袋子时,他手上便使了力,不肯松开。但这样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多久,贺平意不过抬眼朝他看了一眼,他就没出息地投了降。
袋子离开荆璨的那一瞬间,荆璨的肩膀如同建筑物垮塌般下陷。
贺平意用一只手撑开袋子,将里面的药逐个看过,然后攥紧了袋子口,低着头,没说什么。角落里的光线很暗,荆璨看不清贺平意的表情,便把腰弯得更低,将身体折成一个极限的角度,想要去看看贺平意是不是在为自己难过。
他伸出一只手,拉住贺平意的小臂,轻轻拽了拽。
“我今天,去看医生了。”荆璨说。
贺平意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调整情绪。
“医生说什么了?”
荆璨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医生说的我都懂。其实……我一直也有研究自己的病的。”
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实验样本,观察并记录着自己每一个阶段的变化。都说久病成医,荆璨敢说,自己现在的理论知识,并不比赵医生差。
“可懂,不代表能控制,这是最让我害怕的。”
思想不能支配一切,这是一种绝望又无法扭转的境地。
“比如我明明知道新年是我幻想出来的,可我还是会想,如果我不喂它,不管它,它是不是还可以自己好好活着,我还一直觉得,刻意不理许何谓,是会伤害到他的。”说到这,荆璨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好笑?"
贺平意摇摇头,他把那个袋子放到一边,然后荆璨的一只手扣在自己的两只手的掌心里。
“不好笑,”贺平意说,“单单是看画,我都觉得新年可爱,如果我能看到新年,我也会舍不得它。至于许何谓……怎么说也是陪过你的朋友,你心软,会这么想很正常。”
荆璨动了动手指,蹭着贺平意有些湿润的掌心纹路。
“可这说明我真的病得很严重。”荆璨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嘴角也在这时垮了下去,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这么多年,我只不过在不停地转圈子,从发现一个幻觉,远离他,到产生另一个幻觉,陷进去。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可那根本没用。”
荆璨说这话时透露出无限的沮丧,贺平意捏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抬头,轻声问:“多长时间了?”
这样孤立无援,兜兜转转的日子,究竟有多久了。
"第一次被人说我在和空气说话,是在小学的时候。但……出现幻觉应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八岁生日的时候,我爸爸答应我,如果我那次考试考得特别好,就送我一辆四驱车,我半夜醒来上厕所,看到床头真的摆着一辆四驱车。我特别高兴,根本等不到第二天早上,当时就拆开、组装好了。可是到了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四驱车不见了,房间里没有一点痕迹,它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而且我爸爸并没有提过,好像……他从没给我买过那个四驱车。"
荆璨对事件的记忆,其实是相当清晰的。这个世界上有人是以文字梗概的方式在记忆,有人是以画面的形式在记忆。荆璨属于后者,而且记下来的都是极致细腻的画面。所以他至今都能清晰地记得和那件事相关的每一个场景。四驱车车身的每一个细节,盒子是被他从哪里破开的,第二天早餐的餐桌上有什么,甚至,他连荆在行和宋忆南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记得一清二楚。
记忆清晰,所以不断在他的脑海里和梦里重映,而后便是更加深刻地继续加深这段记忆。
“那时候没意识到,后来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第一次出现幻觉吧。”
"渴望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幻觉吗?"
荆璨点点头。
“四驱车,朋友,网球,还有……”
荆璨说到这便停住,而后长久地,静默地注视着两人交握的手。
“还有什么?”
贺平意的另一只手一直在不停煽动,蚊虫再没来扰。
还有你。
荆璨这么想着,却没说。
“还有很多。”他说,“所以我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未来。”
是的,他害怕未来。荆璨从没对人说过,甚至自己都没敢把这个结论在自己的心里念出来过。他不喜欢懦弱,他可以用理智决断去放弃,但不愿承认自己是畏惧。
“贺平意,你知道吗,这个病有很大的概率会伴随我一生。我也知道一些得这个病的人,有名人,也有我身边的人,他们要么就是到死都在和精神分裂症作斗争,要么,就是因为幻觉,做出了伤害自己或是其他人的事情。他们都很辛苦,他们的家人、爱人也很辛苦。我怕自己以后变得神志不清,也怕身边的人因为我而痛苦。”
“所以呢?”贺平意怎么听,都觉得荆璨这有在为了劝返他而铺垫的意思,字里行间好像都在说,贺平意,和我在一起你会特别难,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
他眯着眼睛,用力攥了攥荆璨的手,提前警告:“你可不要说出什么为了我好要和我分手之类的话,那样我会非常生气。”
荆璨没想到贺平意这么说,一下子呆住。而后,看着贺平意绷得紧紧的脸,笑了。
“不会,那样一点都不酷。我是想说,虽然我还是怕,但我想努努力。”荆璨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贺平意的手上,说,“比起和你分手,好像还是单挑两个世界更酷一些。”
贺平意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教育荆璨和同他辩论的话,荆璨话锋突然这么一转,反而把他给弄懵了。
"贺平意,你相信我吧,虽然我可能一辈子都战胜不了它,但我也不会被它战胜。"
荆璨还是笑着的,他自下而上看着贺平意的眼睛,眼底是微弱而坚定的希望:“我再努力点,不让你辛苦。”
其实,贺平意骗了荆璨,他不是晚上才到的北京。他下午请了假,中午便出发了。到了北京以后他先去拜访了一个熟人,文英——他哥哥和他自己的心理老师。
文英见到贺平意很惊讶,问他怎么过来了。贺平意说,是想向她咨询一些问题。他将荆璨用“一个朋友”这样的称谓代替,简单描述了荆璨的病情,然后问文英:“您觉得,他现在的情况严重吗?”
“如果是已经可以幻想出这种一直存在的人,并且有比较完整的故事线,那……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说实话,精神分裂症是很难完全治愈的,甚至能维持现状都已经很难。大部分患病者的病症会越来越严重。听你的描述,你朋友的病似乎已经很多年了……”文英说到这,问,“你朋友现在多大年纪?”
贺平意的嘴巴动了动,却发现根本张不开口。他凝着白花花的地板,咬着牙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挤了出来。
屋子里不知道安静了多久,文英才听到贺平意哑着嗓子了一句:“十七岁。”
文英愣了愣,然后很轻微的,眉头皱起了一些。作为一个医生,她一直都很忌讳脸上出现一些负面的表情。可面对这样的答案,连她的心脏都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美好的年纪,也不是在任何时刻都听起来美好的。
“那他……”文英顿了顿说,“以后大概会很辛苦。”
篮球场上的热闹渐渐散去,不知道是谁留在这了一个篮球。
贺平意捏了捏荆璨的手,然后举着那个盛药的小袋子问他:“想吃吗?”
荆璨沉默,然后摇头。
“其实不想。”
贺平意把荆璨的腿放到地上,拉着他站起来。荆璨都来不及问一句怎么了,就被贺平意拉着往篮球场外走。路过垃圾桶时,贺平意伸手把药丢了进去。
“那我们就不吃。”
贺平意走得很快,荆璨被他拽着,只好小跑着跟在后面。
贺平意本来想回去他们刚才经过的那处小树林,可心里的情感滚得太热烈,他走到一半就受不了了。他带着荆璨拐进了旁边一条路灯昏暗的小过道,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捧着荆璨的脸便亲了上去。
他一直都知道荆璨的害怕,也一直都知道荆璨非常害怕会拖累自己。这次他急匆匆地跑过来,除了因为想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害怕荆璨会自己在家胡思乱想,产生一些有的没的的心思。到了荆璨家,听到宋忆南说荆璨去看医生了,贺平意心里便更加担心起来。他觉得荆璨在瞒着他什么,他怕荆璨会因为这个病跟他说,贺平意,我好不了了,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我不想把你的一辈子毁了。
可就在刚才,这个看上去几乎没有一点攻击力的人,竟然眯着眼睛,笑着同他说:“我再努力点,不让你辛苦。”
这个吻弄得贺平意的眼睛都湿了。
还要多努力呢?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在没遇到他之前,荆璨是怎么生活的。他无法想象,如果说是小学的时候就出现了幻象,那么这么多年,他的荆璨到底是怎么自己面对这个可怕的病的。
那晚贺平意睡在了荆璨的房间,他从背后抱着荆璨,问他:“不和陌生人说话,是因为怕他们是假的,对吗?”
荆璨点了点头,过了两秒,又补上了一个“嗯”。
荆璨已经很困,但却还是毫无防备地跟贺平意讲述着过往的一切。
“小时候还不知道这个病,只是觉得自己看的东西好像和别人不大一样。我不想被别人取笑,就想了个办法,就是,我都不说话了。”
是真是假,他都不理了。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贺平意忍着心中酸涩的感觉,说:“好笨的方法。”
荆璨也笑了,他转过身,亲了亲贺平意的下巴。
“那时候太小了,分不清。”
他用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带过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岁月。
“后来长大了,了解了这个病,也自己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什么规律?”贺平意问。
“嗯……初次见面就毫无原因地对我释放出巨大善意的人,就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黑暗中,荆璨眨了眨眼。然后将头枕到了贺平意的胸口上。他很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这样既可以看到贺平意的脸,又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但是贺平意,你是例外,一直都是例外。"
贺平意再难忍耐,他把荆璨揽到自己身上,吻了下去。荆璨也回抱住他。两人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荆璨无意识地挪了挪手,手指触到贺平意的腰,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所蕴藏的力量和热度。
“小璨,”贺平意轻声说,“陪我回徽河吧。”
贺平意其实在来之前,想了很多个用来说服荆璨理由,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又觉得那些理由都不需要了。他放低了声音,只在荆璨的耳边说了四个字。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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