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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烧到三十九度多的人会有心思拿着几件睡衣比划半天,只是为了看哪件比较好看。荆璨身体不舒服,又一直纠结在贺平意在场的情况下,到底要穿什么躺下,所以等贺平意拿了冰袋上来,换衣进度缓慢的荆璨还正攥着睡裤,刚抬腿要穿。

听见门响,荆璨弓着身,当下愣在原地。他僵硬地转过头,在目光触碰到门口的人的一瞬,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般不可收拾,脸上的红一下就蹿到了耳根。

而贺平意攥着个冰袋,看着面前两条白花花的腿,也有点傻眼。不过毕竟都是男生,这点场面还是能控住的,贺平意很快撇了下脑袋,回身,把关门的动作故意放慢,顺便提醒荆璨:“赶紧穿,别着凉。”

可话说完,他略微飘忽的眼神忽然发现了点不对的地方——荆璨的大腿内侧有很长的两道疤。疤痕盘踞,过于吓人,贺平意心中一凛。

“你……”

已经开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询问,所以话语打了个结,堪堪停在唇边。而荆璨本就单脚站立不大稳当,此刻又过于紧张,慌乱间脚尖竟然被睡裤的松紧带绊到。他挣扎着蹦跶了两下,猛地跪到了床上。

宋忆南这张床不是那种软软的公主床,更可怕的是,床的四周都有木头的床骨,荆璨的右腿膝盖径直跪到了床沿上,连贺平意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啊……”荆璨瞬间痛得喊出了声,捂着腿,仰躺到了床上。

“摁住,”贺平意说着,赶紧坐到他旁边,“压住磕到的地方,不然会肿。”

“不用不用,”他刚要伸手去帮荆璨压,荆璨已经朝另一侧滚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我还好,不怎么疼,不怎么疼。”

荆璨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他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大腿、内裤,一时间又羞又恼,要不是年轻、身体还行,恐怕早就血气混成一团,顶破天灵盖了。他慌忙从床上去捞刚刚被自己丢掉的睡裤,顾不得分辨反正就往腿上套。贺平意看着他通红的脸,以及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湿润之气,一下笑了,心说还说不疼?当他瞎么?

他轻轻的笑声像是更加催化了荆璨脸上的红晕,荆璨窘得快要把嘴唇咬破了,最后告饶般挑起眼睛,瞥了贺平意一眼,小声同他说:“你别笑。”

“好,好,”瞧见他委屈的样子,贺平意坐直了身体,连忙答应,“不笑。”

贺平意当然能理解荆璨要面子,看着荆璨迅速把睡裤穿上,他赶紧补救:“你这睡衣挺好看的。”

墨绿色的丝绸睡衣,配上荆璨非常白的皮肤,贺平意盯着他露出的一截脚踝,脑海中的评价就两个字:绝了。

他这么一说,荆璨本来已经在降温的脸更烫了。荆璨不敢再看贺平意,自己跑到床上,靠在床头,用被子把自己半张脸都盖了。贺平意使劲抿了抿嘴唇,克制住笑意,随后动了动身子,右手拿着冰袋伸到被子底下,把冰袋往荆璨的右膝上放:“敷一敷。”

冰袋太凉,刚一接触时,荆璨本能地缩了缩腿。贺平意感觉到,抬头看他:“凉?”

“嗯,”荆璨点点头,又慢慢把腿放平,“有一点。”

贺平意听了,便没有完全把冰袋放下,而是一起一落,耐心地帮荆璨适应这个温度。膝盖上的疼痛感慢慢消散,刚刚的那股窘迫之意像是也被冰块抚慰,消停下来,不再闹腾荆璨。

时间在这时突然变得悄无声息,荆璨穿着精心挑选的睡衣,浑身疼痛地靠在床头,贺平意则穿了一身黑色,认真地低着头。房间内两个人各有心事,谁都没说话,但如果此刻的贺平意能够抬头,看看靠在床头的人,就会发现这个人始终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从前荆璨一直觉得,看一个人看久了,也就不会觉得这个人好看或是不好看了,可对他来说,贺平意好像不一样。他总想去看他,寻他,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

荆璨垂眸,想,对的,他一直是不一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贺平意的声音才重新在房间内响起。

“对了,今天我还是不走了,我看你这床挺大的,等会儿给我挪个地睡觉。”

“啊?”荆璨懵了,“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啊?干嘛,收留我这么困难?”贺平意逗他,“你看这都几点了,我现在回去路上万一碰见个劫财劫色的,多危险。”

荆璨一直准备的辩论词都是“证明自己不需要贺平意整夜照顾”,此刻贺平意猛地将辩论焦点往他的人身安全上引,荆璨便什么词都没了。

“可是……”

“别可是了,没得商量,”腿上也敷得差不多了,再敷下去怕荆璨冷,贺平意于是站起身,一只手去扶荆璨的背,“躺下。”

因为那几张便利贴,贺平意决定留下来。不仅要留下来,他方才站在荆璨的卧室门口,在打开门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心,早晚要把荆璨里里外外都吃透。

荆璨心情复杂地窝进被窝里,还在想着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毛巾裹着冰袋落到额上,荆璨的眼睛企图看向自己的额头,落在贺平意眼里,像是翻了个大白眼。他用手掌盖了盖荆璨的眼睛,沉声道:“闭眼,睡觉。”

荆璨听话地闭上眼,随后就听到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单交代情况。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但当贺平意对着听筒说“嗯,我今天睡我同学这”时,他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了。

等贺平意挂了电话,荆璨忽然想到什么,他倏地睁眼,看着屋里的一个门说:“那边就是厕所,镜子后面有新的牙刷。”

“好。”

“桌子旁边的白色小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

“好。”

“好像新的没有牙杯了。”

贺平意听了,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用,或者用你的。”

用你的。

荆璨的耳朵因为这句话变得麻酥酥的,他偷偷在心里回话,别不用了,要不就用我的吧。

“啊,还有拖鞋,楼下鞋柜里有,第二层那两双都是新的。”

“好好好,”贺平意真的对荆璨的刮目相看,这人烧到三十九度多,还能这么操心,难道这种情况他不应该是虚弱地躺在床上,任他摆布么?

“哦,对,”荆璨突然想起来,“我得给你找睡衣。”

“找什么找,”见这个人竟然还撑着手臂想起来,贺平意赶紧一只手摁住他肩膀,“是你生病了还是我生病了?我这是住你家让你照顾我来了?”

“可是……睡衣……”

荆璨想说睡衣可能不太好找。

“我不穿,”贺平意抢先说,“我裸睡。”

“啊?”荆璨微微睁大了眼睛。

别吧……

荆璨的耳朵已经酥痒得没有知觉了。

看他傻掉的样子,贺平意笑了一声:“逗你的,你有我能穿的睡衣么?要有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拿。”

“有短袖和短裤你能穿,”荆璨想了想,补充,“干净的,很软。”

贺平意按照荆璨的指示在柜子里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一套临时睡衣,可找到以后立马后悔了——竟然是米老鼠图案,上衣还是粉色,而且非常嫩……

要命了。

他想着得赶紧找个借口不穿这一身,可转头看见荆璨歪着脖子、努力朝他这边看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贺平意在心里叹了一声,米老鼠就米老鼠吧,粉色就粉色吧,这眼神谁受得住?

反正他贺平意受不住,石头心也要流泪。

给荆璨又掖了掖被子,叮嘱他赶紧睡觉,贺平意才去厕所洗漱。洗漱完换上那身睡衣,他对着镜子左右拽了半天才下定决心出来,整个人颇为忸怩。

荆璨当然没有乖乖闭眼睡觉,他一直盯着厕所门口,看见贺平意出来,一双眼睛都闪了层亮光。贺平意浑身跟沾了稻草般不自在,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赶紧坐到荆璨旁边,又把冰袋拿起来,一下一下帮荆璨敷额头。

“你穿着真好看。”躺在床上的人不务正业,不想着怎么养病,满心都扑在了欣赏帅哥上。

……

贺平意姑且对荆璨的话不做反驳,但也并不是特别想回应。

“这是迪士尼款呢,”荆璨介绍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像小朋友献宝一般,“你看,上面的米奇是刺绣的。其实还有一套米妮款,是女生版,版型差不多,图案是配套的,也好看。”

米奇?米妮?贺平意心说这玩意不是叫米老鼠么,怎么还有这么多大名?

“我买的时候没有小码了,可是我觉得刺绣的这个图案特别好看,所以就算是大码也买了。本来想可以凑合穿,可是太大了,穿不出去。”说到这,荆璨又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买女款的大码了,起码能穿T恤,当时我没好意思买。”

和自己喜欢的东西比起来,那点给露别人看的自尊心根本不算什么。可惜荆璨将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

贺平意觉得没准那退烧药是真的起了作用,不然荆璨这会儿怎么会这么精神。他含含糊糊应着,本着照顾病人心情的原则,没说这衣服的坏话。直到荆璨说:“要不送你吧,你穿着很合适。”

“咳咳……”冲击太大,贺平意吓得咳嗽了起来,连连摆手。

荆璨赶紧解释:“我没穿过,在家也没穿过,我试过一次就洗了,一直放着。”

“不是……”贺平意憋不下去了,毕竟如果荆璨送了他,他总不能一次都不穿吧,可让他穿个粉色米老鼠衣服出去……还不如让他跟王小伟那货叫声爸爸。

“我是觉得这衣服你穿应该挺好看的,我穿就……”贺平意想找个合适的措辞,结果一瞥眼,却看见荆璨的眸子瞬间就暗了下去,像夏天被大太阳虐待了的小禾苗。

后悔了。贺平意左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那个……我就是从来都没穿过粉色,”短短几秒钟,贺平意心里的两个火柴小人已经打了不知多少场架,他看着荆璨苍白的小脸,终于,蓝方败下阵来,“你觉得……还可以?”

揪着上衣把这话说出来,贺平意自己都有点晕。

不清醒啊。他可算明白古时候的昏君怎么会为了博美人一笑做出那么多荒唐事了。

但荆璨这会儿已经看出来贺平意可能不是特别喜欢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沉醉在自己世界,可能让贺平意不好意思说出“不好看”之类的话了。所以听到他这么问,荆璨沉默了两秒,随后笑了笑:“其实我审美也不是特别稳定,好像……是跟你平时风格不太一样。”

贺平意低头看了一眼,米老鼠笑得开心,露出红红的舌头。他忽然又想到了冰箱上,有几张字条上都写了,“小璨,要开心”。

要开心。贺平意在心里又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遍。

“真的送我?”他重新抬起头,冲已经耷拉了眼皮的荆璨扯出一个不太正经的笑,然后做出了他十几年一来最大胆的尝试,“那我试试?”

贺平意以为自己是一时冲动,以为自己说出这话以后一定还会后悔,可看到荆璨写在脸上的惊喜,他唯一的感受竟然是——如释重负。

贺平意低头,摇摇头,被自己的“软骨头”愣给气笑了。

或许送出这套衣服耗费了太多心神,荆璨后面便好像经历了身体透支般,开始迷糊。等他睡着,贺平意又给他敷了一会儿脑门,才关了灯,轻手轻脚地躺到了他身侧。

这一晚上接收的信息有点多,贺平意闭了好一会儿的眼,脑子却一直围着那几张字条,还有荆璨的两道伤疤转。线索太少,这些事情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听着床头柜上的钟表走秒的声音,贺平意的思维像是被困到了一个怪圈,一直在那么几个字眼上来回转。大概到了凌晨两点,贺平意探手试了试荆璨额头的温度,确定终于不那么烫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药物和身体的原因,荆璨这一夜倒是睡得格外安稳。而短短几个小时,贺平意却是醒了好几次,甚至还做了能惊醒他的噩梦。

每次转醒,他都会去摸摸荆璨的额头。虽然都还是能很明显地判断出荆璨还在发着烧,但好在夜里温度没有提升,并且在以肉体可感知的速度慢慢往下降。如此,贺平意便放心了一些。

等到天已经蒙蒙亮,贺平意再睁开眼,发现一旁的荆璨在被子底下窝成一团,脸已经快要抵到自己肩上。贺平意动了动脑袋,想转个头,耳下却被荆璨的头发蹭到。像被柔软的棉絮瘙了痒,温柔顺着神经脉络扩散开来,旌旗高扬,擂鼓阵阵,最终将他本就不多的睡意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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