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郑晚打车来了陈母所在的医院。
东城的公立三甲几乎每天都格外拥挤, 挂号难、看病更难。住院部的走廊上都摆放着病床,她小心地避让开来, 来了病房, 这病房也是六人间,除了病人以外,还有护工跟家属。
陈母穿着病号服坐在床边。
她的丈夫王叔正坐在折叠床上给她削苹果。
“妈。”
郑晚走过去喊了一声。
她们上次见面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陈母改嫁后, 跟着现在的丈夫去了邻省生活, 以前陈牧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都会走动, 陈牧走了以后, 即便她们都想保持联络, 但谈话间仍然比从前生疏了许多, 她们现在也只会因为扫墓以及思韵而联系。
郑晚从小就认识的闺蜜这样跟她说:【说到底, 婆婆跟媳妇之间的关系脆弱得不堪一击。都说男人是双面胶, 没了这层胶,谁还能黏得到一块儿去呢?有孙子孙女都不行的。】
当然,郑晚跟陈母这么多年来, 没有发生过一次矛盾, 不管大的小的, 两人相处都极为客气。
有时候,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便是这样, 客气也就意味着生疏。
“小晚来了。”陈母要起身。
王叔赶忙扶着她, “你这还在输液, 别动。”
说着他从床边拖了一张凳子给郑晚,笑着说:“没办法,这里太挤了, 我们都是排了快一个月才住进来的。”
郑晚将买来的水果跟牛奶放下。
王叔念叨了一句:“来就来, 买什么东西,这不是浪费钱?”
“都是妈爱吃的水果。”郑晚说。
她第一次见陈母时,也见了陈牧的这位继父。那时候她就很惊讶,陈母看起来便是温婉端庄的女人,话也不多,王叔正好相反,那一次,王叔忙里忙外,一人下厨做了一大桌菜,他为人也很健谈,陈牧反倒跟这位继父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你出去买点喝的。”陈母对丈夫说,“小晚喜欢喝橙汁,你看看医院附近有没有卖鲜榨果汁的。”
郑晚忙道:“不了不了,我都不渴。”
王叔已经起身,笑呵呵地说:“你们娘俩好好聊聊,我出去买喝的,小晚,你饿不饿,我再买点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郑晚又道,“要不,等下我叫个外卖吧?”
“我们在这吃了半个月的外卖,还不如医院的病人食堂。”王叔又道,“要不我去买点肯德基?”
陈母笑,“是思韵喜欢吃肯德基,小晚不爱吃这个。”
王叔挠了挠头,“那好吧,我看着买。”
等王叔走后,郑晚跟陈母反倒不知道该聊什么,还是郑晚主动开口,“医生怎么说?”
“老毛病,每年都得折腾几次。”陈母将那个苹果递给她,“桐城的三甲医院我也去过,医生也没说有什么,但你王叔非要带我来东城,这挂上号又做了检查,排了快一个月才住院,”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不是癌症,不过可能还是要住院治一治。”
听陈母这样说,郑晚才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是医生,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病就是癌症。
“那就好。”郑晚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思韵星期五星期六不用上晚自习,我过两天带她过来看看您。”
“不用不用。”陈母忙说,“思韵这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来医院做什么呢?医院都是病人,对小孩子不好的。”
郑晚忍俊不禁,“思韵要是听到这话,又要急,最近总把自己快十六岁这句话挂在嘴边。”
陈母也被逗乐,感慨:“一转眼,小肉团也十六了啊。”
“给您看看她现在的照片。”郑晚拿出手机来,翻了翻照片给陈母看。
陈母今年也有七十二,眼睛也不如从前,拿起柜子上的老花镜戴上,仔细端量照片中亭亭玉立的女孩,欣慰不已,“孩子还真是一天一个样,过年前她来了桐城,我就感觉她比一年前还长高了些。”
“过两天我带思韵过来。”郑晚说,“她肯定也想您呢。”
陈母这才点头答应。
郑晚知道,陈母不喜欢麻烦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麻烦。这次如果不是她偶然听到电话里护士的话,她相信,一直到陈母离开东城,她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思韵的成绩很好。上学期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三。”郑晚笑,“他们班主任赵老师特意跟我聊过,说思韵继续保持这样的势头,考重高肯定没问题,老师对她期望大,要的不只是她考重高,还要考重高的实验班。”
“这么厉害?”陈母也笑,顿了一顿,提起了儿子,“她爸爸念书也很厉害,从来都不让人操心。”
郑晚眼含笑意,“所以,思韵更像他。”
陈母的视线下挪,定格在她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之上。
郑晚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本来准备这次清明节见了您说一声的,没想到工作这么多,实在走不开……我前不久领证结婚了。”
陈母愣了好一会儿,颔首,“挺好的。”
儿子走后,她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她也当过单亲妈妈,知道一个人有多难。郑晚还这样的年轻,为了照顾孩子,已经孤身一人好几年,每每想起,她也叹息不已。
“之前思韵跟我提过一句,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母又关心问道。
“对我很好,对思韵也很好。”郑晚垂着头,轻言细语地说着,“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侄子跟思韵是一个班的,这就又碰上了。”
陈母怔怔地听着,过了片刻,犹豫,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温和慈祥,“对你们好,这就够了。”
…
郑晚一直呆到快八点才起身,“我明天下班再过来,您现在能喝汤吗,饮食方面有没有忌口?”
“不用不用,你忙你自己的事。”
王叔一脸欲言又止。
今天郑晚过来,妻子心里是高兴的,只不过她这个人内敛,并没有直接表露出来。
明明从来东城后偶尔就会念叨“不知道小晚跟思韵现在过得好不好”“东城太堵了也不知道她们母女俩能不能适应”之类的话,然而见了面后,却又这样一句话比一句话客气。
郑晚却笑着说:“工作再忙也有下班的时候,等您出院了,我再带您跟王叔在这里转转。”
王叔生怕妻子又违背心意婉拒,抢在她开口前应下:“好,上次来东城还是你跟小牧结婚的时候,那次也没好好逛逛,都没去景点留下什么照片。”
陈母扫了一眼丈夫,最后还是默许了。
郑晚走出病房后,又特意去了护士台询问,在得知陈母暂时没有特别忌口的食物后,心里盘算着明天炖点汤、做点饭送过来。
她注意到,今天王叔买的饭菜虽然可口,但陈母好像吃腻了都没什么胃口,饭也只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
从医院出来,正好是晚上八点,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
郑晚乘坐地铁回家。
才走到楼下,抬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灯是亮着的,现在也没到思韵放学的时间,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手机,拨出了严均成的号码。那头的他很快接通,传来他低沉又带着笑意的声音:“是不是要我这个司机去接你?”
郑晚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天空中的明月。
她不愿意瞒着他,也知道今天必定会发生一番争执。
“你在家吧,我在楼下,你下来,我们上车坐坐。”
几分钟后,严均成下楼来,手里还端着一只透明的碗,颜色缤纷的水果跟酸奶混在一起,散发着甜甜的味道。
“你做的?”
严均成克制着得意颔首,“给思韵也留了一碗。”
这种小事,根本就不难。
郑晚接过,只觉得这只碗重得她都端不住。
两人上车,坐在后座,她虽然没胃口,却还是吃了几勺,酝酿了一会儿后,平静地说:“我这几天下班后应该都有事,你不用来接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思韵她奶奶来了东城,现在在住院,接下来这段时间,有空的话我都会去医院。”
严均成脸上的笑意,如被风吹散一般。
他神情黯淡,周身气息沉闷。车内寂静无声,有一个瞬间,他还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好像有一根丝线,正一圈又一圈的在他心脏上越来越紧。
唯有冷若冰霜,才能将所有暴躁因子全都冻住。即便如此,他开口时,语气依然称得上平和,“可以给她找个护工。”
“不用了。”她倾身,将那只碗放在中控台上,这才继续说:“我问过了,王叔,也就是她丈夫晚上陪床照顾,他们觉得很麻烦,也不想找护工,要是不合适,还白白生气。”
严均成沉默,原本就锋利的下颌绷得更紧。
“她难得过来,两老都有七十,医院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懂,如果不是我今天意外得知,他们都不会告诉我,都是非常和善的长辈。”郑晚轻声说,“这又是比较特殊的情况,我得过去看看,也要尽我所能地照顾她。你不要……”
话到此处,她停顿。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你不要”之后再说什么。
她也很累,今天在店里忙了一天,即便精神气十足的人,在医院病房呆几个小时,也会感觉到疲惫,更别说住院的人,她哪怕过去陪他们聊聊天呢?
“不要什么?”他沉着声问。
小区里新换的一批路灯带有感应功能,当人走进时,路灯会照亮。
这会儿周围空无一人,路灯早已经熄灭。
只有那一点冷淡的月光照进来,而严均成整个人都沉浸在晦暗不明中。
“你知道。”
“我又能做什么?”
严均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平静地陈述:“家里墙上挂着他的照片。”
清明节她工作忙没办法回去南城,他甚至卑劣地欣喜若狂。
他又能做什么?
即便他能抹去周遭一切的痕迹,他走不进她心里去,又能做什么?
郑晚的手按在一边,试图降下车窗开一条缝。
这车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她感觉自己呼吸都不太顺畅了。虽然这也是她的错觉。
“那张照片上不止有他,还有思韵和我爸妈。”她低垂着眉眼,也同样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那是思韵满月时的全家福,这是……我的家。”
在她跟他以后的家里,她绝不会挂那张照片,可这是她的家,在她跟他还没有重逢之前,这张照片就在墙上挂着了。
“你给我拍的那张照片。”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那些年里,我也从来没有藏起来过。”
那张照片,陈牧也猜得到是他给她拍的。
她也没有从玻璃桌板下取出来藏好。
严均成哑口无言,他在她面前从来都这样,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失去了辩论的能力。哪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明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连吃醋、介怀都小心翼翼的,忍了这几个月,才终于提到了照片的事。
就像失眠的人,努力了很久、绝望了很久,要在沉睡之前,陡然被一道细微的声响吵醒,接着陷入更清醒的绝望。
“你没有藏起来。”严均成沉静地说,“但你那些年里有想起过我,哪怕一分一秒吗?你连比喻,都这样的不公平。”
“不公平?”郑晚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还要怎样公平。对于你来说,你只看得到那是他的妈妈,可对我来说,她也是思韵的奶奶,是我的长辈。”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只是这件事。”
“可是你在为我去探病而不高兴。”
“我不高兴你就不去?”
“所以,这次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她是生病也好,住院也罢,我不听也不想吗?他护我多年,他走了,我没时间照顾他的母亲也就算了,在这样的时候,我都要为了讨我现任丈夫欢心,而去不闻不问吗?她不是外人,是我孩子的奶奶。”
严均成短促地笑了一声,“讨我欢心?”
“真正像条狗一样讨欢心的人是我。”他不由分说地、强势地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是我这样。”
郑晚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却又担心自己的指甲弄疼了他,又微弱地松开。
“是我这样,在你给我一个好脸色时,就摇起尾巴冲你过来。”
“是明知道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还要一次又一次往这边来凑。”
“是……”他喉结涌动,“现在怒火焚烧,却还是要拉着你的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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