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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山里浓黑的夜幕被车子远光灯破开。

在氙气灯的照亮下,一切的葳蕤植物都被照得雪亮,宛如这里曾经落过一场薄雪。

深夜造访实在失礼,商邵下了车,登门致歉。

没办法,商明宝在车上抽噎了一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商邵只能半猜半推测。

少女心事海底针,最后叫他一句话戳中了:“是不是觉得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那么无聊?”

“外面的世界”

这个词囊括含义太大了,将商明宝想得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都含了进去。

她这才迟疑地、顺水推舟地点点头。

跟香港比起来,宁市大得吓人,宅各人已洗漱就寝,接到电话,向联乔披衣在客厅等,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正顺带看书。

商明宝是牵着商邵的衣角走进去的,亦步亦趋的,眼眶还能看得出哭过的痕迹,但脸上浸透了不好意思。

商邵彬彬有礼地致歉,说深夜叨扰十分过意不去,但舍妹放不下这里的新朋友们。

向联乔也道歉,说照顾不周,说随宁今日回来亦闷闷不乐十分伤心。

三言两语,彼此默契地将今天这桩突发揭了过去。

商邵便将妹妹放下了,让她好好享受盛夏余额,额外叮嘱一句:“不要再把医嘱当儿戏。”

山里进出很不便,夜既深,向联乔留商邵在这里留宿一晚,但商邵谢绝了。

他正在集团的各个业务板块内轮换,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下午的事需要他工作到天明才能补回。

在助理的陪同下,向联乔亲自送商邵到车旁,问:“你爷爷近来恢复还好?”

商伯英身体抱恙一事见了数次报纸,但港媒惯会添油加醋,一分的事渲染成天塌的事,恨不得提前将丧事办了。

向联乔跟商伯英通电还是两周以前,那时商伯英拜托他照顾这位小孙女,听声音还是很有中气的。

商邵滴水不回地回:“医生说没有大碍,只是年纪上来了,身体各方面有点力不从心。

有劳您挂怀,为免他操心,babe今天的事情我们暂时没有告诉他。”

言下之意,希望向联乔也不要说漏嘴。

向联乔自然会意,拍拍他肩:“择日我去香港看看他。”

商邵颔首:“夜深风寒,您止步。”

宾利沿着山道远去,坐在副驾的康叔道:“难得有三小姐主动想回头看一眼的风景。”

商明宝的个性与哥哥姐姐们迥异,是最娇的一个,虽娇而不纵,但要讨她开心也着实不容易。

能让她流连忘返高看一眼的,是几百上千万的高珠,是只流转于拍卖行的精美瓷器,是高定秀场上缤纷繁复的鞋履绣片,大自然虽然鬼斧神工,但既然从小看的就是全世界最壮阔的奇景,那么其他景色自然就显得无聊贫瘠了。

商邵正阖眼休息,闻言沉吟,搭在膝上的手指轻点:“是人是景不好说。”

康叔自然明白他意思,笑道:“babe还是小孩子呢。”

“有些事,最是小孩伤人心。”

-

方随宁一

听商明宝回来了,高兴得一蹦三尺,又当场泪下:“今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

少不经事的年纪,讲话也不知道忌讳的,把死活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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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蒋少康那个笨蛋,吓得话都讲不清了,害我也误会。”

蒋少康就是那位长得颇像她们某位墙头的男同学。

“你别怪他了,跟他没关系,他还来看我了呢,给我送花。”

方随宁摇头晃脑:“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还不错,有点傻。”

“这个年纪的男的没有不傻的。”

方随宁很老成地说。

女生永远比男孩早慧,这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

“那你对他有没有意思?”

商明宝被她问得吓了一跳:“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代餐哎!”

商明宝心想她要见正主也不过是两通电话的事,她不过是从来不屑罢了,何至于要找替代品。

方随宁看她脸上全无少女娇羞,便知道她是真的对蒋少康没意思。

她倒觉得有点好奇了,因为蒋少康在他们这所国际学校很受欢迎,是她很拿得出手的朋友。

方随宁问:“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啊。”

“你不想谈恋爱。”

“我超想的。”

“噗。”

方随宁哈哈大笑:“干嘛用这么认真的表情语气?”

商明宝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九岁给人当花童时就好想穿婚纱。”

方随宁:“你只是想穿漂亮裙子。”

“……”

也无法反驳。

商明宝想了想,坦诚以待:“因为从小就觉得自己有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就扑街了,所以就很想结婚。

我从我父母身上看到,婚姻是美丽的事。”

她问,“妈咪,今年babe可以结婚吗?”

问得温有宜都懵了:“babe,你才九岁,你是想跟哆啦a梦结婚吗?那恐怕也得等到十六周岁,并且经过daddy和我同意。

你知道的,哆啦a梦毕竟还有大雄,不是全心全意爱你的。”

商明宝伤心且忧愁,两只小脚交替跺着:“来不及的,万一babe明天早上就死了!”

温有宜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她唇上:“嘘,babe不会死,只是我们小宝高兴时,心脏会忍不住一起想跳舞而已。”

“可是妈咪都不会,大哥也不会,大家都不会。”

“所以babe拥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心脏,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小宝是主角。”

“对呢,小宝是主角。”

这样的问题商明宝每年都问,直到十一岁时忽然长大了,懂得了结婚并不是一件可以挂在嘴边的事。

可是老天呀,晚上睡前祈祷,还是想拜托他,千万别让她在遇到喜欢的人结上婚之前死掉。

但遇到喜欢的人是很难的,且越是期待,就越

()是挑挑拣拣。

对人的crh可以来得很快,可是往往还没走到真正的喜欢,就觉得索然无趣了。

家庭医生说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少男少女皆是如此。

商明宝嘟囔:“不让我股静脉长粗一点,在这种地方用什么功……”

方随宁问:“你父母感情很好哦?”

“当然。”

商明宝点点头:“在上高中前,我以为大家的父母都和我父母一样,是很恩爱真挚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上高中后,渐渐能够理清大人口中的八卦了,才知道这圈子里私生子、养几房“太太”

、与明星露水情缘才是常态。

方随宁挠挠头:“你爸妈真好,我父母就有点恩爱羞耻症,好像在我面前展现恩爱是很不得体的,弄得我现在也有点。”

能教会子女爱之一事,是天使父母。

方随宁原本是想跟商明宝聊些怦然心动的、教务处主任会大发雷霆的话题的,但见她白纸一张便作了罢。

两人转而聊起纸片人cp,一致同意还是纸片人好磕。

翌日,方随宁带商明宝登山远足。

那是一条蜿蜒通向山顶的小径,有岩石铺为步道,沿途展目而望,可见稻田和芭蕉林。

深入到林地里,植物更是葳蕤缤纷。

方随宁跟向斐然上山过几次,也颇能认识些植物。

山中八月,正是果期。

“这是羊角拗,你看它,现在正是果期,这是它的蓇突果,像不像一对羊角?哎别摘,有毒的。”

“这是假苹婆。”

“这是草珊瑚。”

“乌蛇木。

这个可以吃,甜的。”

商明宝本能摇头:“我不要,名字很吓人。”

“正式中文名叫罗浮柿嘛,你尝尝,就当野生柿子。”

方随宁热心得很,折下一枝橙黄果实。

两人分着尝了一口,不约而同呸掉。

“嗯,有些东西没有进入市场,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五指毛桃,方随宁眼睛亮起:“这个!

五指毛桃!

炖汤好好喝,你喝过吗?”

商明宝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该喝过的,只是不知道叫这个。”

这快算是东省省汤了,炖鸡或者猪骨都别有风味。

既然遇到了,方随宁便两手齐上用力拔出,喘着气介绍说:“它的根部可以入药,中文学名叫粗叶榕,来,我教你辨认,很好认的。”

她晾着被她连根拔出的植株:“你看,它的叶序是互生的,摸着像纸,边缘有锯齿,这是它的果,金黄色,外面披着硬毛。”

她让商明宝跟她一起做五指毛桃杀手。

商明宝第一次当杀手,还有点迟疑,方随宁惊讶道:“你没有拔过什么植物吗?”

商明宝诚实地摇摇头。

她只当过摧花辣手。

在方随宁的坚持怂恿下,商明宝两手抓住粗叶榕的茎向上用力。

似乎,土壤里有“啵”

的一声,是粗叶榕的根系不得不背景离乡了。

再见了土壤,

今晚我就要跳进砂锅……

随着根须细碎的断裂声,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轻,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战栗地传递了商明宝的全身。

“好奇怪啊!”

商明宝呆呆傻傻地攥着这株被她连根拔出的粗叶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地扬起:“好奇怪的感觉啊……”

有点爽,又奇异地非常满足。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满足。

方随宁严肃地说:“朋友,这是你远古祖先对你的呼唤,邀请你一起感受万年以来刻在你基因的丰收喜悦。”

商明宝下意识地仰头看看天。

瓦蓝的天被树冠切割,撒下阳光碎金。

再低头看看地。

泥土在她脚下零碎,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结缕草被她的脚步踩扁了,虎耳草迎风招展,白色的花轻轻摇晃,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纸蜻蜓。

那阵陌生的战栗还在她体内游走,她深深地呼吸,忽然觉得连毛孔也在呼吸,呼吸旷野里的一切。

“你什么表情啊。”

方随宁简直哭笑不得:“你不要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好不好?”

商明宝抿着唇,不回答她,非常干脆发奋地弯下腰:“要拔多少?我来。”

方随宁提醒:“你小心干多了手心磨红,然后就会变成薄薄的手茧。”

商明宝果然迟疑了一下。

她的手很漂亮,是天然为最华美的珠宝而生的。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高珠有高珠的快乐,五指毛桃有五指毛桃的快乐。

带着粗叶榕和一大捧野花回家时,连脚步都轻盈。

方随宁虽然率性,倒有些小洁癖,先她一步去洗头洗澡。

商明宝便快乐地将五指毛桃交给兰姨,抱着野花慢悠悠地往楼里走。

向斐然那一排闲人勿进的平房院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台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它在这里威严华贵得过于突兀了。

商明宝怔了一怔,抬步靠近,人声由模糊至清晰。

“你一定要选植物分类学的方向?”

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很浑厚,听得出年纪当已至中年。

商明宝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植物学方向。

他在跟向斐然说话?

向斐然回来了?

少女抱着花的双臂不自觉收紧,几乎将那些脆弱的草本植物花朵压烂。

没有等到回应,那个男人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现在的积累,你想要什么offer都能拿到。

我承认tryon的团队确实世界一流,但是,分类学终究只是分类学,你把一个演化的故事讲得再完美,又能怎么样?出了这个类群,有价值吗?有人关心吗?龙胆科的杂交起源物种分化系统发育基因组学,出了你们一亩三分地,根本就没人在乎。”

商明宝听不懂了,但本能地噤声,呼吸屏住,心里的怒气却隐隐积蓄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咄咄逼人,充满了专断的质疑

和粗暴。

“我会亲自找周英澍谈,tryon的直博offer,你在下周一之前给我拒了。”

对面一直沉默,直到他下了这句最后通牒后,商明宝才听到一声笑。

向斐然靠着库里南的车门而站:“但是我在乎。”

“你在乎个屁!

向斐然,你就是来跟我讨债!”

向微山气得咳嗽起来:“为了气我你连清北都不要,你……”

“别逗了,”

向斐然欠了欠身,淡然置之:“向博士,没有人要跟你讨债,一直缠着我不放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是我儿子,没有我管你,将来死在哪个流石滩上都——”

在向斐然微微瞥过来的那道眼锋中,向微山骤然住口,脸色也跟着一变。

向斐然站直身体,看着他数秒,面无表情道:“够了,滚吧。”

向微山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字眼,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

缓了一缓,才冷冰冰地最后说:“人生不是儿戏,我劝你迷途知返。

我会亲自给tryon写邮件说明情况,你的直博导师和方向,必须经过我的首肯。”

稍许,传来砰的一声,是车门被怒气冲冲地甩上了。

商明宝转身,将身体紧紧贴住墙角。

库里南倒车调头,驾驶座内扶着方向盘的男人与她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

商明宝神情空白,只是抿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确实是一张能看到向斐然影子的脸,可是气质却已相去甚远。

商明宝顿时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那个令方随宁讨厌、令全家人闭口不谈的舅舅,向斐然的亲生父亲。

似乎带着怒气的引擎声被满山的密林吞没,他走后,世界重回寂静,寂静得不像话。

商明宝心跳还乱着,吞咽了一下。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一声极轻极轻的,砂轮滑动的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片刻之后,商明宝几乎以为自己闻错了。

但是不会的,这确实是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由淡至浓,丝丝缕缕地飘过墙角,飘进她的呼吸。

向斐然……在抽烟?

商明宝难以想象,因为他是方随宁和向联乔口中的十佳青年,温和端方,天赋异禀,一心追求学术真理。

她字句清晰得记得,“斐然哥哥很自律,从来不沾烟酒。”

向斐然深深地抽了两口,缓过神,将烟从嘴边取下,指尖习惯性地掸了掸烟管:“出来吧。”

方随宁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是该改改。

商明宝的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



她心跳快得厉害。

过了数秒,草坪窸窣,她终于还是乖乖地走了出来。

怀中山花清丽,长裙拂出风过来的方向。

向斐然指尖夹着最便宜的白沙,一手插兜,抬眸向她瞥来一眼。

这一眼,是商明宝躲在曼哈顿公寓阳台上偷偷抽烟时,时常浮上心里的一眼。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在他冰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站得笔直,迫不及待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抽烟的。”

是的,她迫不及待想成为他秘密的同谋。

但向斐然只对她的出现表现了很淡很短的一点意外,冷漠地说:“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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