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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102

章玉碗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宋今,对方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虽恭谦却不卑微,连鬓发眉毛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谈吐也令人如沐春风,一看就是个能得天子信任的近臣。

这才多久而已?

眼前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眼看一只脚踩进棺材的老朽,居然是宋今?

权势丧尽,孑然一身,这就是宋今的下场。

要不是皇帝为了延缓立太子曾借了宋今之口请来“鬼神”

,宋今可能也早就性命不保。

他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庭前花树,看着长公主和侯公度两人进来,又听侯公度说了来意,面色平静,摇摇头。

“我不知道十五是什么。”

侯公度道:“宋内使,我们也不欲为难你,但这是陛下吩咐下来的差事。

先前岑留之所以能从宫内盗走珍宝,与数珍会勾结,完全不经过你这个掌管内宫库房的人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后来陛下见你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方才网开一面,让你在此养老。”

宋今微合着眼,看见章玉碗也没有起身行礼,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章玉碗和侯公度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在宋今看来,他已经到了绝路,再坏也不过一死,哪怕是皇帝,都无法拿死来威胁他。

“如今,既然又出了新的事情,还请宋内使好好回想一下,此事事关重大,若宋内使不肯坦诚相对,我只好如实禀告陛下了。”

“人只能死一次。”

宋今缓缓道,“就是天子一怒,也不可能让我死而复生再死一次。

我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如此麻烦?”

侯公度不亢不卑:“死也有很多死法,想必这世上许多人,都愿意走得安详,而非受尽折磨。

宋内使既有此问,想必是还抱着想活的希望,又何必自欺欺人?”

宋今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有些话,只能由章玉碗来说,她也不能沉默下去。

“若宋内使肯告诉我们,我可以向陛下求情,允你搬出这冷宫,为你喊太医调理身体。

陛下念旧,一直记得宋内使当时陪伴不离左右的旧情,若知道你的近况,陛下想必是会心软的。”

这冷宫残垣断壁,年久失修,连宫人都不见影子,吃剩的半碗饭放在台阶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章玉碗甚至能瞧见上面发霉长毛的东西。

宋今昔日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落魄,他未必怕死,却怕从高处跌落之后的强烈落差,怕在这里孤零零死去,连尸骨都无人问津,说不定就像这碗饭,连发霉也没人知道。

“我想出宫。”

宋今哑声道,“我不求什么了,高官厚禄,功名前程,那些通通都不需要,我想要出宫,有一个安静的小院子,能晒太阳的,就够了。”

章玉碗道:“出宫一事,恐怕陛下是不会答应的,但是挪一个宫室,再找两个宫人服侍,也能请太医看病,这些我可以进言,陛下也许会心软。

宋内使比我更

了解陛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宋今沉默。

的确,皇帝现在为了脸面,不肯承认自己借鬼神之口来表达自己意思是个荒诞的行径,所以才能留下宋今一命,但如果宋今得寸进尺,恐怕就连在这冷宫里养老都不可得了。

“当日陛下为了是否接您回长安一事,还曾询问过我,我曾对陛下道,公主寡居柔然,身处群狼环伺,实属不易,若能回京,必定对陛下感恩戴德,忠诚不二,如今看来,倒是我说对了,也给自己结了一份善缘。”

他暗示自己在公主回京一事上有功,章玉碗也只是笑笑。

“我知道宋内使只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否则陛下也不会网开一面。

当日岑庭醉酒之后,曾对博阳公主妄言,赵群玉能干的事情,他们也能干。

此事事关重大,陛下异常重视,能不能戴罪立功,就看宋内使一念之间了。”

赵群玉能干什么?当然是扶持当今皇帝登基。

所以岑庭是也想扶持一位新帝吗?

岑庭他们手里捏的杀手锏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动摇自己的皇位,如果岑庭当真起了不臣的心思,那他想扶持的新帝是谁?难道是章年吗?

这就是皇帝迫切想要知道“十五”

这个秘密的原因。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关乎章年还能不能活着。

章玉碗不想掺和这件事。

但是从博阳公主将事情告诉她时,她就已经脱不开身了。

宋今当然不会真就心如死灰,苟延残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说起自己曾帮长公主说好话的事来试探和示好。

他只是在讨价还价,争取更多有利条件罢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知肚明,宋今也知道自己迟早要让步。

他叹了口气:“我仔细想了一下,的确没有想起任何关于‘十五’的事情。”

为免让公主他们误会自己敷衍,宋今还详细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岑留通过在博阳公主身边的干儿子岑庭,与数珍会暗通款曲,一开始他们只是盯上内库里那些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的藏品,其中好一些都是瑕疵品,岑留那老家伙也有眼色,不敢一开始就冲好东西下手,他在我面前知情识趣,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训斥了几回之后,还念旧情,就未严厉制止,陛下处置我,我也没有怨言……”

侯公度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十五’会不会是他们藏匿的一份毒药,或者一部分兵器?毕竟数珍会借着博阳公主的当铺在长安做生意,很多东西是可以用博阳公主的名头来避开检查的,等到合适时机,再里应外合?或者让岑留去接近陛下,再行刺下毒?”

“怎么可能!”

宋今不以为然,“就算兵器有了,人呢?禁军怎么可能听从岑留的命令?哪怕以前的大将军冯醒,是赵群玉的人,那也跟岑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赵群玉最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内宦的!

毒药就更不用说了,岑留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也摸不到陛下身边去,我都看着呢,他根

本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数珍会怕是只能买通他们?()_[((),时不时传递一些宫里的消息罢了,……等等!”

他忽然一顿,露出沉思之色。

侯公度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岑留,伺候过先帝。”

宋今道。

章玉碗适时开口:“先帝,你是指哪位先帝?景德帝?”

宋今点头:“正是殿下的同母弟,当今陛下的堂兄。”

侯公度:“何时的事情?”

宋今:“先帝病重时,他曾在左右服侍,不过当时先帝身边不止他,他只是负责夜晚在外间留守服侍的,后来,先帝驾崩后,他曾被安排到椒房殿,在陈皇后那里待过。”

陈皇后在章玉碗回京前就被废了,罪名是意图谋害严妃子嗣,不堪为后宫表率,后来皇帝又给她加了一条勾结宫人,祸乱后宫的罪名,一直关押在冷宫里,不准任何人探视。

眼看事情又跟废后牵扯上,侯公度有些头疼,觉得盘根错节,很是麻烦,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拦着宋今不往下说。

“岑留在陈氏那里司职为何?”

“他是负责跑腿递消息的,但这些事也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在打理,他只是个闲职,可能平日就帮忙打打杂,但我听说,皇后对他颇为信任,还曾想要对他委以重任,令他任长秋令,也就是我先前那位子,岑留却婉拒了。”

“婉拒了?”

侯公度插口道,“不合理吧,岑留既然跟宫外勾结盗卖珍宝,说明他是个贪财的人,却拒绝了皇后的高官厚禄?难道只贪财不贪官?可更高的位置也能带来更丰厚的报酬。”

宋今:“是,说来也巧,正是他拒绝了,后来皇后出事,也没牵连到他。

但要说他早就预知,也是不可能,兴许是他在宫里边人缘好,能提前察知风吹草动,不愿冒险吧。”

侯公度:“这么说,你认为‘十五’可能与废后陈氏有关?”

宋今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将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你们,说不定那只是岑留无中生有的一出把戏,为的是在数珍会那里制造筹码谈条件。

照我说,陛下如今内外皆定,威势大盛,大可不必理会这桩小事。”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皇帝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有端倪,就必然要揪出来清理干净,数珍会的根源在南朝,一时半会还没法斩草除根,但在他眼皮底下搞事,皇帝肯定忍不了。

侯公度也只是听命行事,闻言沉默片刻:“宋内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对方所说的这些事情,都有文书在旁边记录下来,稍后会一并呈给皇帝阅览。

宋今:“没有了。”

“宋内使若还想起什么,可让人随时找我们,你的请求,我也会一一呈禀陛下的。

来人,”

章玉碗召来负责此处洒扫打杂的宫人,又指着台阶上那碗发霉的饭,“陛下让宋内使闭门自省,却并没有说要苛待他,你们见风使舵,偷奸耍滑,却连正常饭菜都不给宋内使上了?”

宫人忙跪下请罪,连连叩首。

()“殿下饶命,是我等错了!”

章玉碗冷冷道:“先去端些热饭热汤来,往后一日起码都要三餐备齐,被褥衣物,也按规矩来,宋今若有三长两短,定然唯你们是问!

旁人还以为是陛下苛刻,殊不知却是你等阳奉阴违!”

宋今此时也跪下来,举袖拭泪。

“多谢殿下为我这老朽无用之人仗义出头!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纵有错处,也与岑留之流不同,还望殿下与侯将军为我禀明澄清,我愿后半生斋戒自省,为陛下祈福,为大璋祈福!”

甭管他是真情流露还是迫于形势做戏,这些话都是必须说的,也是皇帝想看见的。

文书默默记录下来。

章玉碗示意侯公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头。

她问:“我与陈皇后素未谋面,不知性情行事,更不知如何问起,侯将军可有章程?”

侯公度苦笑:“我一个外臣,对此更无从了解。”

章玉碗:“既然如此,不如让宋今出面?他更了解内宫,也与陈皇后多次打过交道,想必知道从何处入手,他急于将功折罪,从冷宫放出,想必愿意尽心尽力。”

侯公度:“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陛下那边……”

章玉碗:“事急从权,回头我再向陛下请罪吧。”

两人既然商量好,侯公度就进去问宋今是否愿意戴罪立功。

宋今拱手道:“殿下与侯将军有差遣,我自然无有不应,只是我昔日与陈皇后相交不多,唯恐询问时有所遗漏。”

他这会儿倒是一反起初的淡然散漫,恭恭敬敬,有问必答了。

在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他当然不愿意重新回到等待死亡的境地。

章玉碗道:“无妨,你尽力便是,若有功,我才好向陛下请功折罪,若是无功,我也不好开口。”

宋今自无异议。

一行人来到废后冷宫。

这里甚至比宋今的居所还要冷僻偏远。

杂草丛生,阴潮黯淡,连正午的日光都照拂不到这里来。

活人是无法在这样的条件下自如生活的,章玉碗他们入目所见,两名出来迎接的宫人,都没精打采,面黄肌瘦,连下跪都显得费劲,还是章玉碗免了她们的礼。

很难想象宫闱之内还有这样的存在,但废后陈氏的境遇,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后宫失宠比死还要可怕。

陈氏的身体早不行了。

她躺在床上,一口气进得多出得少,比宋今还要憔悴许多,甚至不大认人,看见章玉碗他们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今日他们见的,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在场几人,都不由浮现这个想法。

“陈娘子。”

宋今放轻了声音,在她床榻前跪下。

“您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宋今,长秋令宋今。”

陈氏微微一动,眼珠似乎往他这边斜了一下,表情却兀自麻木,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不过二十多的年纪,脸上竟已布满皱纹,望之似四五十的老妪。

直到章玉碗走近,面容出现在陈氏的视线之内,她才微微有了反应。

“你是……他的新后吗?”

对方声若蚊呐,但章玉碗听见了。

“我是陛下的堂姐,十年前和亲柔然,当时被封为隆康公主,想必你还有些印象。”

陈氏微微一震,仔仔细细端详她,半晌才道:“是了,你与先帝很像,但又不像……”

像的是气质,不像的是容貌,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这话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了。

侯公度上前一步。

“陈娘子,您还记得岑留吗,他曾在您身边做事。”

“他,怎么了?”

陈氏说话费劲,语调含糊,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是否有过异常举动,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形迹可疑……”

侯公度斟酌措辞。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只怕以陈氏如今的状况,是不可能轻易想起来的。

章玉碗索性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末了道:“岑留已经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但他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们只能来打扰你,不知你能否想起什么与之有关的事情?”

“十五,十五……”

陈氏合眼皱眉,喃喃自语,半晌又睁开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陈娘子知道些什么?”

侯公度追问。

陈氏闻言,重新合上眼,满脸倦怠。

“我为何,要与你说?”

侯公度:“……此案是陛下亲自督办的,若陈娘子明知线索而不肯提供,恐怕回头会被陛下降罪。”

陈氏:“我都这样了,连酷刑都熬不过第一轮,他还能如何降罪,总不能杀我两回吧?”

这些话,与一开始的宋今,何其想象。

只不过宋今是假装不在意,陈氏却是真的油盐不进。

到了她这个地步,恐怕活着都没几日了,确实也不在乎变得更坏一点,因为再坏也坏不过哪去了。

宋今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陈娘子,奴婢记得您还有家人在长安的,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多想想才是。

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也许奈何不了您,却能迁怒陈家人,他们又何辜?”

陈氏看他一眼:“你在威胁我。”

宋今叹气:“奴婢怎么敢?奴婢也是戴罪之人,只是向您痛陈利害罢了,奴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唯独怕死,可您不怕死,却对家人还有牵挂。

事到如今,纵是有千般恩怨,何不图个放下一切呢?”

陈氏沉默良久,忽然道:“我曾经也想当个好皇后的。”

她望着头顶陈旧泛黄的幔帐,似乎回到过去。

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史书上那些皇后能做的,她也能做到。

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一个章骋想要的清白无垢的家世出身,还遇到了那件事。

“陈家是书香门第,

比不上世家,我父亲曾任地方小吏,受了赵群玉的知遇之恩,方才步步高升,他谨记此事,从小就叮嘱我做人不能忘本……”

话说得多了,陈氏咳嗽起来。

章玉碗命人端来烧好的开水,放点糖,再等凉一些,让宫人扶起陈氏半躺,她亲自喂对方一点点喝下去。

陈氏的冷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她从前本是活泼的性子,却生生被逼得寡言鲜语,如今不知是被开水的热气所熏,还是回想起从前时光,双眼有些潮湿。

“公主让我想起一个朋友,我小时候生病,她也曾是这样喂我喝水……”

眼看要说起与线索有关的故事,她却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章玉碗身上。

侯公度见状就想催促,却被章玉碗制止。

方才她借喂水的间隙,顺势为陈氏快速把了一下脉,虽然不是大夫,但她从雨落那里学了点粗浅的脉象医理,一个人脉象蓬勃旺盛,还是气若游丝,还是能分辨的。

陈氏无论从气色还是脉象上,都是油尽灯枯之兆,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他们如果晚来几天,说不定都看不见活人。

此刻她肯说话,总比闭口不言好。

章玉碗就顺着她的话道:“是吗,她叫什么名字,与我哪里像?”

陈氏:“她叫晴娘,是我的闺中好友,她很好很好……有什么好东西,她总让着我,有回我顽皮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她还在下面接着我,我是没事了,她却因此断了胳膊,躺了好久……”

在她的描述里,两个小姑娘在春光里嬉戏的画卷缓缓展开,废后陈氏的一生也因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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