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0 宗王持节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思路难免受阻,反应也变得相对迟钝。
王导自然也不例外,往年因有内外诸多军政事务操劳尚还不觉得如何,可是近年来闲居而无任事,这感觉便越来越明显。
比如这一次在拿到江北信报之后,他能够意识到淮南军今次大胜又能给江东时局带来一定的冲击,首先想到的便是派遣子弟归乡,给琅琊王氏布置一个退路所在。
可是对于沈维周的思路用意,以及稍后江东或会出现的变数,王导却是在听完王允之的讲述后,才渐渐形成一个相对准确具体的理解。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导便完全的老迈昏聩,有了王允之所言给予的启发,他也很快便将局面咂摸通透,所思所感较之王允之还要更全面得多。毕竟虽然王允之正当盛年,锐意烈气不失,但毕竟欠缺了几分身临高位的阅历,即便有所思谋也难达全面。
譬如王允之所言沈维周将要进望河洛、图谋荆镇,这一点王导也认为是有此可能,但这绝不是沈维周的全部目的,最起码目下而言,放弃河北、进望河洛更多的还是对江东局面的一种震慑。
世上聪明人,绝对不止二三,虽然王导也觉得王允之乃是他家如今后进中最富才具者。但老实说,跟沈维周比起来,王导仍然觉得王允之要稍逊一筹。或许天资相当,但王允之却欠缺了那种向上突进直至身临高位的经历。
往年王导觉得,若是他的长子王长豫不死,该是与沈维周论道之人。可如今的事实是,就连他自己眼下都被提出局外,没有了论道的资格。就连王允之都能看到这一个动乱契机,想要因此给家族积攒复起的力量,难道沈维周就洞见不到?
所以王导认为,沈维周不知意识到这一隐患,自河北退出进取河洛,本身就是在应对这一变数。
收复故土,能够让南北人家引发关于是否归乡的大争论,那么收复故都呢?
如果沈维周用意在此,那么王导也不得不承认,沈维周格局手段不独已经远远超过同侪,更是已经超过一干在朝台辅。面对一个大问题的时候,不是姑息,不是迎面碰撞,而是用一个更大的问题去压制。其人手段已经高到去引导国运国势,而其他人却还执着于门户得失。
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当权斗已经不足以解决矛盾时,随着矛盾继续加剧,最终必会演变成以武破局的局面。如果连最后的一点体面都不再维持……
沉吟许久之后,王导才退回案前,提笔写信。这一刻,他心内充满了对沈充的羡慕,最起码一点,其人完全不需要再为子辈劳心安危与前途。
信写到半途,突然门生来告言是中书令褚翜与侍中诸葛恢联袂来见。王导得讯后不免愣了一愣,而后便吩咐家人布置厅室,他则亲自外出迎接。
王导赋闲之后,府上往来者已经不多,除了一些关系密切的亲故之外,似褚翜、诸葛恢这样的重臣已经很少登门。所以当两人联袂入府后,整个王氏大宅中家人前后奔走,担心失礼于人而颇为殷勤,但看起来总有几分慌乱无序。
褚翜与诸葛恢看到这一幕,心内都颇生感慨,不免想起往年他们登门拜访时那种情景。那时琅琊王氏一家独大,同辈兄弟们内则台辅公卿,外则掌兵方伯,哪怕宾客盈门,也能有条不紊的接待,整个家族从主人到仆役,俱都洋溢着一股充满自信的味道。
可是眼下,哪怕王导还在世,往年那种第一高门的气质已经不再,甚至就连家人们身上都透出一股大树将倒的不安和局促。
眼见王导大步行来,褚翜等两人也不敢怠慢,吩咐随行门生属官在侧厅等候,这两人也匆匆行上,远远便对王导拱手道:“俗客登门,还望无扰太宰家居雅趣。”
王导相貌较之几年前已经老迈许多,不过褚翜等两人虽然平时少见,但每当重大庆典礼祭场合,也都能够见上一面。
“两位台公如此谦礼,反倒让我这闲叟内生不安啊!”
王导哈哈一笑,抬手托起两人,继而反手拉着他们的胳膊往厅室行去。他眼下虽然已经不在位,但典午朝中第一人的那种气度和威望也并未削弱多少,尤其从容于时局之外,更不需要在这两名台辅面前有什么约束姿态。
待到厅室内彼此落座,王导便笑语道:“两位台公今次来见,应该也是为王师再捷之事吧?”
那两人此时尚在低头思忖该要如何打开话题,听到王导直接道破,索性也就不再虚辞,因此诸葛恢便先说道:“是啊,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年初皇帝陛下大婚,当时郗公并驸马俱都入朝,当时谈起边事,已经论及将要合出清剿豫北、淮北等乡野乱众。没想到,王师今次兵出,竟然又是捷报连传,乃至于直入河北邺城。只此一功,便远胜祖镇西当年啊!”
褚翜闻言后则说道:“两事还是不可共论,祖镇西当年,四方生乱,江东尚未立鼎,只能轻率相约,筚路褴褛,广复河南,可称伟功,若无此进,江东也难入定。如今王业蓬勃,内外安详,士心民力俱用于于外,也是幸得良臣,不负王用。”
王导坐在席中,只是微笑倾听这二者对黎阳之胜的不同评价,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或是一份身在局外的超然,本身没有立场的局限,他更能体会这二者因为黎阳大捷而各自生出的焦灼。
虽然眼下正式的捷报还未入都,但各方也都各有消息渠道得知此事,而且因为褚翜和诸葛恢正在位上,他们所得知的消息要更加翔实具体。
接下来这两人便各自讲起细节,王导只知一个大概,此时听到许多细节包括那些惊人战获,一时间也是大感咂舌,更有感于淮南都督府如今所拥有的惊人实力。
“今日前来拜会太宰,也是因为此胜殊高,后续该要如何策应,太宰久执国事,屡定要典,希望能得一二指点。”
讲完黄河一战的诸多细节之后,褚翜才又说道。此世聪明人不止一个,王家两代人此前所议论且各自思索的事情,褚翜自然也不可能忽略掉。
淮南军这一次黎阳大捷,意义较之早年的淮上大捷也不遑多让。如果说后者乃是深据地利,救亡图存的一战,那么前者则将淮南王师复疆兴国的进攻性彰显无遗。
一旦正式传回了江东,可想而知会给江东局面带来多大的冲击,会让人意识到原来晋祚王师已经如此强大,哪怕远袭千里鏖战河北,仍能大破贼军,会让人心更加振奋罔顾实情,内外鼓噪驱使台城中枢将更多人力物用投注到江北淮南。
但褚翜、诸葛恢身为在位台辅,自然深知目下的江东只有稳定,才算是对社稷、对江北兵事最好的支持。所以他们联袂来访,名为请教,实则也是在警告王导这个目下在野的第一人千万不要借此生乱。当然除此之外,也实在想听一听王导的看法。
王导闻言后摇头一笑:“怕是要让两位失望了,正如你们所见,我眼下不过是一个老朽未死的闲叟,此等军国大事,言有存失则遗害莫大,实在不敢妄作针砭。”
他就算再怎么不甘寂寞,这会儿也不可能发表自己的看法。
两人听到王导如此回答,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所谓地位超然,那是因为彼此没有利害关系,如果王导有什么太强烈的意图,那么超然姿态自然不再,桌上之人自然会先联手压下这个想要重返局面之人,才会彼此过招。
既然王导也愿意维持这种默契,那两人神态才变得更加轻松,继而褚翜才又说道:“捷书之前,淮南已经先一步密信入都,言是尚无余力继续为战河北,因此向台中请示稳守河线西进洛阳旧都,剿灭贼将桃豹。届时,徐州各军也会一路相随。”
果然如此!
王导闻言后,心内暗叹一声,只是问道:“郗公年事犹高于我,尚能披甲为战?”
“郗公不会随军,自请镇后。梁公信中言道,黎阳大捷,军势大亢,实在难得,行列趋战,无暇入禀……”
褚翜讲到这里,言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无奈。淮南军自主性实在太强,年初虽然向台城报备军事,台中原本还以为顶多是打杀陈光等乱军,但却没想到大军越进越失控,最后居然直接打下了邺城。如此大功,台中也根本没有理由责怪沈维周自作主张。
如今更是裹挟徐州军一起,在台中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便直趋洛阳,甚至就连郗鉴都明确表态支持,失控之势越发明显。
诸葛恢也在旁侧说道:“早年淮上论功,已经稍亏梁公,如今再传捷报,正宜明号。但就算如此,两镇并进,仍恐乏于协调。因此台内商议,是否可以淮南王督事两镇,共图河洛旧国?”
王导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两人的意图。黎阳大捷不可不赏,但也不能对沈维周完全放任。先因旧功将沈维周正式任命为豫州刺史,但却不承认其人都督徐州军的资格,甚至不惜搬出淮南王来强阻。
淮南军这么快就攻下邺城,可以想见再攻打河洛,成功的可能性也极高。以淮南王都督两镇不独只是可以趟功一次,稍后河洛战毕,也能有更多插手战后分配的途径。
最起码宗王开府,尤其淮南王也是肃祖子息,皇帝嫡亲兄弟,规格要远超臣下,沈维周即便功大,也仅仅只是府下一属官而已。而且可以趁着为淮南王高选僚佐的时候,将一些世家子弟塞入这个大都督府下,雨露沾功。日后就算成功收复河洛,这些人也能顺势进入司、豫,不可能再容许沈维周大权独揽。
在明白了这两人意图后,王导已是大生感慨,一方面感慨于沈维周能力卓著已成公认之事,台辅们甚至没想过其人会有失败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感慨于沈氏之兴已经蓄成大势,哪怕就连执政台辅也很难强阻,居然要选择这种近乎下作的方式来争功。
这手段光明与否,王导也不好直言评判,他只是好奇于沈氏对此有没有应对?
正在这时候,厅外突然冲入两个行色匆匆之人,甚至无暇施礼便各自冲到褚翜与诸葛恢身边附耳低语片刻,而后两人脸色便陡然惊变,相对一望,各生苦笑。
然后诸葛恢望向神态颇有好奇的王导说道:“方才沈司空离开台城归府,途中牛惊,司空失足落车,性命已是垂危,或将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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