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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汉篇5


  蜀道天险,再险险不过人心。在德不在险,先秦名将吴起早作振聋发聩之言,但却往往不为世道所重。

  旧年李特率领流民入蜀,途径剑阁时指点江山,颇有意气风发、雄心激昂之态,大概应该不会想到,这句话在未来不久之后,同样也会应在他的子孙身上。

  这么说也有几分不准确,其实李特的直系子孙早在蜀道天险被攻破之前,便已经悉数死在了成国内讧之中。如今的汉主一系,早已经转成了李特之弟李骧一脉。

  但无论血脉传承如何,最终结果都是类似。当大梁三路大军各迈险途而会师于成都平原之际,传承四十年的成汉国一如它的先辈,正式覆亡。

  大概是蜀道天险给蜀人带来的心理优势实在太高,一旦蜀人发现这一优势不再,顽抗的斗志很快便告瓦解。

  大梁王师出现在成都平原之后,再也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蜀军先后卸甲归降,汉主逃无可逃,只能在群臣陪同之下,素缟自缚、奉表载棺,于成都城南梁军大营前向汝南王沈云请降。

  汝南王在诸将并众虎贲陪同之下,于辕门外接过汉主李势膝行奉上的请降国书,但却并没有如成汉群臣所设想那般,给予汉主李势什么礼遇安抚。

  沈云抽出佩剑,剑刃搭在战战兢兢的李势头顶,虎目环视一周后最终落在面前跪拜的李势身上,朗声说道:“尔曹夷丑,礼章不习,趁乱挑衅,窃我巴蜀,无怀中国存身之惠,反恃奸勇偷符僭命,乱邦害国,奴役黎民!大梁天子君恩浩荡,未尝无有仁念纵容,允尔改图归义,长恶不悛,自救犹可?王师临此,城下陈兵,尔曹贼主乱臣,不拜于仁而伏于威,曝此丑态,可称遂愿?”

  听到这恶意满满且充满讥诮的话,成汉君臣俱都面若死灰,心中纵有激怒,但见周遭大梁王师连营几十里,甲兵之盛摧人心魄,一时间也都不敢发声反驳。诚如沈云所言,他们君臣固执,一直等到王师大军将成都团团围住,才死心出降,本来就应该预料到会自取其辱。

  一场受降之后,成汉君臣俱为王师监押,之后汝南王便率大军正式进入了成都城,传檄巴蜀各方正式宣告成汉的灭亡。

  此时纵然还有什么成汉孤直忠孽负隅顽抗,在得知国主李势已经在成都请降之后,也都纷纷放弃了抵抗,前往大梁汝南王所划定的受降区域缴械投降。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首五代后蜀国主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所著《述国亡诗》于后世流传颇广,但十四万人齐解甲是真,更无一个是男儿则未必,这首诗其实挺王八蛋的。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你两口子深宫奢靡、没羞没臊,闹得天下皆知,亡国之际推不知?你不知谁又知?那些远在戎途、不知成都宫门几开的征士难道就知?

  亡国之际,孟昶曾经感慨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放一箭。但其实他最大悲哀还不在于此,专宠贱婢十数载,帷内清白不能得,这才是他最值得耻笑的地方。

  花蕊夫人因此述亡一诗,于后世多受文人舔狗称颂,言其巾帼豪迈,见笑男儿。但其实说穿了,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不能全节的丑劣妇人罢了。

  孟昶即便负于天下,不曾负此一人,即便不能手提三尺长剑上阵杀敌,难道不能半丈白绫自悬梁端?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这个妇人大凡有一二贞烈,回顾享恩之厚,也该稍念孟昶死后妻妾名节不污。本身已经不能全节于此,哪里来的脸去耻笑那十四万人无一男儿?论及享恩深厚,只怕十四万人不敌此一身!

  对于大梁朝廷而言,平蜀是笃定之事,事后如何尽量保全蜀地元气,并尽快让蜀地归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基本原则就是一罪两惩、杀恶保民。

  汝南王进入成都之后,随着巴蜀各地次第归降,连发数檄告示境中,一再重申汉主李势的巴氐身份。

  这一点其实很有必要,民众们接受消息的途径其实非常有限且滞后,甚至在王师整编巴蜀降人的时候,有许多兵卒甚至反问汉主何以姓李而不姓刘?他们居然以为自己还在为蜀汉而战!

  这在资讯发达的后世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时下却不是什么新鲜事。汉主大概也乐得民众们保持这种误解,哪怕是在成都平原左近,仍然不乏民众根本不知李氏国主竟然是巴氐身份。

  王师一再申明李氏巴氐身份,自然不是心存善念,随着巴蜀之间成汉甲士基本受降完毕,接下来汝南王便公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军令:于成都城外,就地斩杀汉主李势!

  此令一出,成都城内不免哗然。虽然成汉君臣也知他们直到兵临城下才肯出降,肯定不会得于什么优待,但也没有想到大梁王师竟然如此决绝,直接在成都便要杀掉他们的国主!

  但在王师一方面看来,这却是再正常不过,区区一个汉主李势,较之羯主石虎如何?就连石虎被擒之后,都是在信都城直接处以脔割极刑!

  王师大义,旨在再造诸夏,汉主李势以胡虏之身、窃符僭命,称制于诸夏之地,其罪应诛,罪不可赦!这是大梁所以兴创,王师所以举义之根本所在,绝对不容更改!

  尽管王师此前已经做出许多铺垫,但当真正斩杀汉主李势之际,巴蜀之间还是不乏动荡。

  但这对王师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此时三路王师、五万精锐之众毕集成都平原,后续汉中与荆州仍在源源不断增军,一旦各部悉数到位,巴蜀所集王师军众将有十万大军。

  而这十万大军在蜀地局势还未彻底平复之前,是不会撤离蜀中的,巴蜀这些当地豪强,那真是不怕死就使劲跳!

  汉主李势被收斩之后,野中虽然略有喧扰,但也仅仅只是止于言辞,纵然有人心怀不忿,也都不敢直付刀兵。

  其实跟河北方面穷追不舍、要将石赵宗室余孽赶尽杀绝相比,王师对于成汉李氏还是不乏宽容的。这也是因为李氏虽然称制蜀中,但作孽较之石赵还是稍轻,所以在杀掉汉主李势之后,对于成汉其余宗室人物也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押赴天中献捷、以罪户安置。

  当然,此时的李氏宗属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人了。汉主李势首恶被斩,皇太弟李广则早在毛宝冲破巴山阻挠后围打阆中,便死在了阆中城下。李势并无子嗣,兼之兄弟单薄,至于原本李特一脉,早在内斗中被诛杀殆尽。

  一罪两惩,汉主李势首恶伏诛,至于其他成汉重臣元老们同样需要押赴天中论罪。李势之死虽然在情感上让他们有些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其实也是给他们一些安慰。

  大梁姿态咄咄逼人,连汉主都说杀就杀,要杀他们则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此际留他们一命而送往天中,虽然前途仍是未卜,但应该能够保全性命,否则也无须如此大费周章的再将他们送往天中。

  也正因此,李势之死虽然给巴蜀局面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荡,但这些成汉遗老们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铤而走险的再作搏命,而是乖乖听从王师安排,踏上前往天中的路途。

  这当中,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成汉国丞相范贲。范贲是蜀中大天师范长生的儿子,基本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势位与名望,在蜀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成汉国上层内斗不止,但范贲却能始终荣宠不减,在其父死后被成主李雄任为丞相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以至于当李寿改元称汉之后,有心撤除范贲官位,但举国上下居然没有人敢于接替范贲,其人其家于蜀中威望可见一斑。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贲自身明哲保身,从很早开始便淡出成都时局,也学其父一般隐居于青城山。但这所谓的隐居,可不是离群索居、修身养性,范贲每每于青城山开坛讲道,听讲者往往数千乃至上万之众。

  而且,范氏也是巴蜀豪强中一个顶尖代表。从成都城至于青城山,都江堰所浇灌的广袤原野,尽为范氏园墅私产。内中良田广厦不计其数,几乎不逊于一个独立王国。论及在国中所享尊荣,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皇族李氏。

  此前范贲引众于犍为抗拒王师,落败之后便逃回了青城山。之后成汉君臣出降,就连国主李势都被直接斩杀于成都城外。可是当汝南王传檄下令让范贲前来成都领罪时,所激起的风波之大连汝南王都吓了一跳。

  首先是大量民众集结于青城山与成都城之间,他们也不集中作乱,只是不断向成都方向叩拜请罪。更有甚者,竟有十数名蜀地壮卒自缚前往汝南王官邸外,声称愿为范师赎罪而自刎于汝南王官邸外!

  之后巴蜀各方为范贲求请乞命的书信更是雪片一般向成都飞来,甚至就连此前已经卸甲进入各地降营的蜀地降卒都开始骚乱不定。

  眼见各方局面骚动至斯,汝南王也是震怒不已,再次下令全军整装待战,并传告荆州方面继续增兵,限定五日之内范贲若不前来成都,期限一到便要血洗青城山!

  虽然此前朝廷议定平蜀主旨乃是尽力保全生民,但妖人惑众至斯,使人不知王法威严,甚至卖弄血性的自戕,如此愚民悍众,如何能够指望归义入治!既然要斗狠,沈云也无惧巴蜀血流成河!

  汝南王做出这番声明之后,范贲也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入蜀的王师大军绝非此前经验能够应对,不得不在第三天的时候行出青城山,由其子掌御,父子二人共乘牛车抵达成都。

  其人一路行来,沿途拱从者无数,诸多蜀中民众自发而来,泣泪相送。范贲端坐在牛车上,神态虽然仍是清癯淡然,但其实心里已经苦笑不已。当他被逼出青城山的时候,便意味着要在王师刀锋之下低头,而蜀民如此作为,则更加将他逼到了不得不死的绝境。

  果然,在抵达成都之后,范贲被引入汝南王官邸,但却并没有见到汝南王,只有一位大都督府参军前来转达汝南王口讯:欲求何死?

  范贲一时胆怯,鼓噪民情,事态演变到这一步,其实彼此都成骑虎难下之势。大梁若想顺利治理巴蜀,范氏必须要除,区别只在于将要有多少人为之陪葬。

  但范贲不想死,这是肯定的,否则便不至于酿生出这样一场风波。

  沈云虽然不惧斗狠,但若真要将蜀中杀得血流成河,也不是他能轻易决定的事情。幸在范贲此人没有在这庞大压力下坚持下来,这给了他请示天中的时间,于是他一面派人飞骑将此间情况向天中奏报,一面继续将荆州来的部伍安插到巴蜀各处险要所在,做好两手准备。

  天中朝廷对此也极为重视,在得到沈云奏报之后,皇帝陛下与一干重臣快速做出决定,安排五位天师道师君一同入蜀,解决范氏难题。

  随着范贲进入成都城,其人生死安危也牵动着几乎所有巴蜀人心。当这些人再见到范贲的时候,是在大业三年的新春,在一众王师将士的保卫之下,范贲作为一个御者持绺扶缰,而在他驾驭的牛车上,则端坐着一名鹤发童颜老者。

  眼见神仙一样的范师居然在大梁悍卒威逼下做奴仆役使,巴蜀人众可谓羞恼交加,野中更是鼓噪连连,不乏人挥舞着竹杖想要冲破王师封锁,要将范师解救出来。

  青城山道上,范贲自牛车上站起来,面向神情激动的一众蜀中人众拱手道:“诸位乡流切莫唐突尘外高人,这一位天中严师君,乃是真正神仙中人,旧年我父羁旅天地之间,都要以能与严师共友为幸……”

  讲到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成名于江左的严穆严师君同样是道中高人。

  如今作为天中天师道派往蜀中解决麻烦的人物,严师君可谓重任在身,他视线散漫漂移,浑然不以周遭鼓噪人声为意,对于范贲言辞中对他的抬举,更是置若罔闻,只是手中麈尾轻摆,示意范贲继续前行。

  人只有固执本我与俯首低头的区别,退一步与退一万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当范贲得知天中朝廷愿意饶他一命的时候,已是喜极而泣,甘为玩偶,哪怕眼下为天中严师君做一个车夫,仍然没有什么怨言。

  在万众跟随瞩目之中,牛车缓缓停在青城山道上,在范贲的搀扶下,严师君缓缓落车,当看到山石之间横生出的一棵松树后,严师君脸色终于微微发生异变,他疾步阔行、拾阶而上,步履矫健,远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严师君将手掌摩挲着那粗糙的树枝,满脸沧桑感慨,似是闭目神游,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来,眼神深邃悠远,仿佛穿越古今,悠悠然道:“岭上苍松今犹在,不见当年严君平。旧年我与君平隐此并修清业,牧牛小童由此而过,君平偶发意趣,请他为我二人煎茶,赠以松子二枚……”

  “若非二师当年惠赠道果,我父焉能号于长生!”

  范贲听到这话,神态顿时激动起来,仿佛彼此对答都是真的。

  围观之众听到这二人对话,一时间俱是惊诧不已。蜀中多神异,范长生便是近代翘楚,传言其人性命悠长,旧年曾事蜀先主刘备,可谓当世的活神仙。至于二人所言之严君平,更是西汉成帝时期得道高人。

  听到这番对话,众人才知范长生所以长寿,渊源居然还要上溯到汉时神仙严君平。而眼前这位严师君,竟然在当年便能与严君平坐而论道,道业之深,可想而知!

  当然,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如此妖异事迹哪能随便轻信。可是这一番道缘,却是范长生的儿子范贲都承认的,还能有假?

  此类作秀,之后在蜀中频频上演,观者自然也越来越多。到最后,范贲甚至舍弃人间种种,跟随天中严师君北上,言是将要直往汉中天师道祖庭修持道业,两位超凡脱俗的神仙中人就此联袂而去,只给蜀中留下许多引人遐思的神仙轶事,长久追念。

  而在这神仙轶事的传扬过程中,蜀人们也深刻感受到他们的闭塞与浅薄,更加感叹天中人物之盛,随便一位世外高人显迹人前,就连他们所追颂的范师都要踵迹而行。

  解决了范贲此事,蜀中诸多事务才渐渐上了轨道。之后汝南王再次下令,告令境中举荐贤流以资国用,蜀中凡有誉望人家,俱都在此选荐之列,由是大量蜀中人士开始源源不断进入天中。

  除此之外,有鉴于巴蜀周边险塞绵延,多有獠蛮贼胡出没此中,因是大都督府下令封山锢泽,清扫野中强梁蛮夷,永除边患,无害于民。

  于是大量巴蜀民众被集中于成都平原,量田计口,永受其业。而在四野山川之间,则不断有獠蛮之属被驱逐擒获,至于其中是否存在误伤,则实在是无从计较。

  大业二年,王师入蜀,直到大业五年,巴蜀之间州县悉定,生民安居乐业,内外沟通有无,天府之称,渐渐实至名归。

  PS:成汉篇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是番外,人事交代上就简略一些,主要还是讲一讲这一时期有关成汉的一些脉络。至于那个我见犹怜,实在没啥兴趣再开支线单写,大家脑补吧。。。下一篇是辽东篇,我再整理一下脉络,尽快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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