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年7月8日，傍晚。

　　“妈妈！”

　　余芳正在擦桌子，便听到外边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唤。

　　紧接着，门口冒出一颗毛有些乱的小脑袋。发现妈妈看到自己了，徐菁两眼弯弯变成好看的月牙，抱着书包跳进了饭店。

　　“你又是跑回来的啊？你看看，这都淋湿了……”

　　余芳有些心疼地揉揉徐菁的脑袋，却看到女儿脸上挂着憨憨的傻笑。

　　余芳第一反应是担心：这孩子不会淋傻了吧？

　　转念一想，或许是有什么好消息？

　　“宝贝，你怎么这么高兴呀？是不是超常发挥啦？”

　　余芳试探着问道。这是概率最高的事件了。

　　“没有没有，感觉发挥一般啦。”

　　徐菁摇摇头，一边放书包，脸上却还是难以抑制的喜色。

　　放完书包，憨包女儿挥挥拳头，捧起妈妈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干嘛呀这是？”余芳也笑着揉揉她的脸蛋，“不是考好了，那到底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菁还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启点APP，亮给余芳一本小说。

　　“唉？这个是你的新书吗？”

　　余芳接过手机，好奇道，“妈妈最近忙，才看到你上一本唉……这本还没来得及看呢。”

　　余芳其实平时不怎么在启点看书，更爱看一些锦江的小甜饼。不过女儿写的也是这类风格，她后来就也在启点看了一些。像花姐呀转角酱呀也都写得很好，嗯主要是车速快……

　　目光落在左侧的里程碑上时，余芳咦了一声，也露出惊讶的笑容。

　　“十一万字就一万收藏了？感觉要火唉！”

　　“不止！其实已经两万八千多拉！没准今晚就能三万收！”

　　徐菁一下子搂住了妈妈。

　　“编辑说我的追读也有接近四千呢，已经在帮我申请三江啦！只要不崩，首订说不定就可以达到精品线！”

　　“那，那是多少稿费啊？”

　　余芳有些惊讶地捂住嘴，“你现在就已经一个月两三千了……”

　　“如果能维持住首订的水平，哪怕每天只写四千都可以月入过万的！要是读者再涨的话……一个月两三万也说不定呢！”

　　“这么厉害！”

　　“嗯嗯！”

　　徐菁本来就很兴奋，现在又被妈妈夸了，更加兴奋地蹦了蹦，使劲亲了余芳一口。

　　“到时候我就可以用稿费养你！你就不用再每天那么辛苦啦！”

　　余芳忙噘起嘴，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这可不行，你自己赚的稿费归你自己用，妈妈可不能跟你抢。”

　　“可我自己就是想用稿费养妈妈呀！”徐菁也噘嘴，用魔法对抗魔法，“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好好，那妈妈谢谢你啦。”

　　余芳噘嘴噘不过，只好发出了没办法的声音，笑容却有些欣慰。

　　每天起早贪黑地辛苦，忙碌，拱女儿读书，可生活还是艰难得很……忽然之间，女儿马上就要拿到每个月一万多的稿费了。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傻孩子，还说要拿稿费养自己呢，呵呵……

　　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呀。

　　“妈妈，我去码字啦！今天的更新还没来得及写呢！”

　　徐菁提溜起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回书房内。

　　余芳叫住了她：“宝贝，妈妈有话跟你说。”

　　“唔？”

　　徐菁停下来，好奇地歪歪头，眨眨眼。

　　“宝贝呀，等你上了大学，如果遇到心仪的男孩子……就勇敢些，谈个恋爱试试！”

　　“唉！？”

　　徐菁看着妈妈握拳头给自己加油的样子，脸蛋一下子就红了。

　　“妈妈，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呀……”

　　“妈妈以前不建议你谈恋爱，怕你因此受伤……可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啦，等上了大学也可以遇到一样厉害一样优秀的人。你也是时候追求自己的爱情啦。”

　　“我，我才不要谈恋爱。”

　　徐菁的否认支支吾吾软软绵绵的，一点分量都没有，配上通红的脸蛋，就更没有说服力了。

　　余芳两眼弯弯地看着女儿，表情像个滑稽大黄脸。

　　“唉，哎呀！妈妈你讨厌！”

　　徐菁把余芳推出卧室去了，赶紧关上门，把脑袋藏进枕头里。

　　哪怕已经藏起来了，脸蛋还是烫烫的。

　　都赖妈妈！突然跟她说奇奇怪怪的话，说什么谈恋爱也没事的……

　　少女翻了个面，坐起来。

　　其实……她也渴望能和喜欢的男孩子谈恋爱呀。十七八岁的少女，谁又没对理想中的那个他有过憧憬呢？

　　可是她没有勇气，也不敢奢望这些东西。

　　爸爸丢下她和妈妈后，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在沼泽里挣扎。她就像努力游向沼泽边的丑小鸭，只顾奋力地扑腾，哪怕身上沾满了泥点，变得难看无比。

　　她不敢在大家面前表达真实的自己，那样只会招致嘲笑罢了。

　　直到她偶然接触到了网文。

　　在这个平台上，她可以放飞自己的想象力，她可以把不敢说的，不敢表达的，通通变成故事，发表在这里。

　　这里有很多可爱的人愿意听她讲故事，甚至为她的创作支付回报。

　　创作就像漆黑房间里的一个小窗户，给她以光的味道。

　　……

　　都是过去式啦。

　　在她的精心打磨下，新书已经有了起飞的势头——编辑茶宝说已经在帮她争取三江了！这个追读应该是稳的！

　　很快她也能变得优秀——到时候或许就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情感了吧？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下午撞到的那个男孩子。

　　想起当时那个画面，徐菁的嘴巴尴尬得变成了一条波浪线。

　　当时她怎么跑那么急呀，居然直接撞到人家胸口上去了，尴尬死了。

　　唔，那个男孩子还蛮帅的……

　　少女脸一红，呜嘤一声，把头埋进枕头里去了，两条小腿也在空中晃啊晃。

　　他一定也是个优秀的人吧？

　　虽然他没有强者的发型，但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强者。

　　短短三秒在脑海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

　　少女爬起来，以鸭子坐的姿势跪在床上，左手戳右手发呆。

　　唉？

　　忽然感觉空空的。

　　徐菁赶忙抬起左手腕，这才发现那枚爸爸留给自己的护身符不见了。

　　等等，护身符……男孩子……

　　当时那个男孩子好像确实喊了自己来着，还说什么“你的东西”……

　　原来是那个时候掉的！

　　少女有些委屈屈地噘起嘴。

　　她要是当时回个头就好了。现在好了，护身符被那个男生拿走了，她又不认识人家，怎么可能找得回来嘛……

　　少女郁闷了一阵，鼓鼓嘴，最后叹了口气。

　　算啦。

　　如果找不回来，那就当时送给他吧。爸爸说它帮人实现心愿！如果是被那个男生捡到的话……也很好的。

　　而且，没准以后有缘相见呢。虽然他很优秀，但自己现在也变得很优秀了。

　　感觉来了！

　　以那个男生为原型，徐菁马上构思出了全新的男配。原本的故事只是四平八稳，但如果加上他的话，可能会更加出彩一些！

　　对！就这样搞！

　　徐菁打开Word就是干，键盘敲得嗒嗒响。她做人设习惯细化，就连思考问题时喜欢挠屁屁这种细节都要写出来才行。

　　呃有点怪，那个男生在现实中肯定不会这样啦……

　　最后，看着洋洋洒洒两千字的全新男配，少女满足地点了点头。

　　好完美啊。

　　完美得她都想跟自己的男配谈恋爱了……

　　咦！又冒出了奇奇怪怪的想法！

　　徐菁赶紧敲自己的脑袋，中止瞎想。

　　妈妈这时从外边冒了头进来：“宝贝，吃饭饭不？”

　　“哦！”

　　徐菁欢快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手机响了。

　　“妈妈等一下！是编辑！”

　　徐菁又坐回了床上，打开聊天消息框。

　　【茶宝】：那个那个，菁宝在吗？

　　难道是三江申请通过啦？

　　徐菁赶紧打字回复：在呀在呀！

　　沉默。

　　徐菁感觉到有点不对。

　　茶宝是个刚来不久的新编辑，工作很尽职尽责，平时画风也很活泼，经常开屏就是一张嗦你脸的表情包。

　　可是今天没有表情包，也没有秒回。

　　【江离载菁】：是三江申请没通过吗？

　　【江离载菁】：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啦！没关系的！

　　【茶宝】：那个，菁宝……

　　【茶宝】：你的书被人举报了，说是传播不良价值导向，然后上面报到了我这里……

　　……

　　“宝贝？”

　　余芳又探进头来，想叫她吃饭，却看到女儿捧着手机坐在床边，像遭了雷击一般，懵懵地坐在床上。

　　顷刻后，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染红了少女的眼睛。

　　“怎么啦宝贝？怎么哭了呀？”

　　余芳赶紧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手机里的聊天内容，也愣了一下。

　　啪嗒

　　泪水砸在屏幕上。少女忍着泪，双手颤抖着打字。

　　【江离载菁】：可是我没有传播不良导向！我真的没有！

　　【茶宝】：或许是剧情设计的问题吧，男女主没成年就谈恋爱，被人附会了说事

　　【江离载菁】：可我写的就是恋爱文呀，不写谈恋爱写什么？

　　【茶宝】：这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新编辑，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力保你……

　　【茶宝】：我明天帮你保护性屏蔽一下吧，你修改一下，改好了我再放出来！

　　徐菁没有再打字。

　　“啪嚓”

　　手机滑落，磕在地上。

　　余芳赶紧替她把手机捡起来，可惜还是晚了。女儿精心呵护六年的手机第一次挂了彩，屏幕上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

　　“没事的宝贝！你抓紧改一下，人家编辑不是说了吗，改好了还是可放出来的！”

　　余芳赶紧安慰她。

　　徐菁却丢了魂一般摇摇头。

　　“没用的妈妈，我又不是大神，又没有让人念念不忘追更的水平。等放出来还能剩下多少人……再说，再说我又不知道怎么改……”

　　“……”

　　余芳沉默不语。作为读者，她多少也明白网文的竞争究竟有多残酷。

　　“我只是想写一个温馨的校园故事……为什么，为什么就会被人举报呢……”

　　徐菁抽泣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打湿攥紧的双拳。

　　“我一直在好好写我的书，在网上也从来没有跟人吵过架……我哪里招惹他们了……”

　　“宝贝不哭。”

　　余芳鼻子一酸，将女儿搂在怀里。

　　“没事的宝贝，你这本成绩这么优秀，说明已经摸到门路了，咱们再写一本好不好？妈妈这次从头追读！”

　　徐菁摇摇头。

　　“不了妈妈……其实这本说好也没有多少，终归是有运气成分的，再开一本说不定没人看呢。”

　　“而且，而且我切书了，大家一定对我很失望的，新书也不会再来了。”

　　徐菁忽然抬起头，带着泪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这样也好啦，挣扎了这么久……看来我确实不适合这行呢，就这样结束吧。”

　　“宝贝，你——”

　　“走啦妈妈，咱们去吃晚饭。你教我做饭，暑假我帮你打下手好啦。”

　　徐菁步伐轻轻，背对着妈妈抹一抹脸，走出卧室。

　　余芳看着女儿的背影，只觉得心脏被刀剜过一样。

　　……

　　入夜。

　　卧室没有开灯。

　　少女仰躺在床上，端着手机，静静浸泡在黑暗里。

　　【是否解散群聊？】

　　……

　　【是】

　　结束了。

　　徐菁解脱一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睛却酸胀酸胀的，依然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

　　嗡嗡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是一个网名【宇智波水哥】的人，头像和昵称有些眼熟，应该是书友群里的。

　　【宇智波水哥】：我是你的读者，就是群里那个水哥！

　　【宇智波水哥】：状态不好休息几天也可以的！没事的！我们都等你！

　　徐菁使劲笑了笑，自己把眼泪擦掉。

　　谢谢你呀，居然还会关心我这种家伙……真是可爱的小读者。

　　可是……

　　【江离载菁】：可是很抱歉，我不会再写了……或许以后也不再写了

　　徐菁没有再回复。

　　那头，宇智波水哥发了一句消息之后，看她没有回复，便不再发消息了。

　　夜晚再次寂静下来。

　　屏幕也变得黯淡，仿佛星辉即将死去一样。

　　屏幕彻底黯淡。

　　周遭遍布黑暗。

　　丑小鸭并没有变得优秀。

　　她也依旧不会有勇气面对那些优秀的人。

　　……就到这里好了。

　　做了这么久的梦，是时候醒一醒啦。

　　少女闭上双眼，将头塞进枕间。脸上的泪水逐渐干涸，留下两道痕迹。

　　结束啦，徐菁。

　　晚安。

　　……

　　夜色如水。

　　忽然，窗外探入一缕如丝般的白光，缓缓攀上她的指尖。

　　紧接着，光丝迅速扩散，包裹少女的全身。

　　挂钟的滴答声停止了。

　　无边无际的雨声停止了。

　　白光化作卷曲的彩虹，整个世界都被巨大的炫彩光辉席卷、纠正、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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