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针 就在此庄,就在此地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针线,而且擅长针线。
“这一点,我跟绣奴差不多,不过我比她幸运,我的出身虽然不高,但不像她那么穷苦,而且有幸生长在广府地面,这里是富庶地区,人文荟萃,又是天下四大名绣中粤绣的根源所在,所以我很快就遇到了指点我的明师,也遇到了赏识我的人。
“于是我很快就成名了,一开始是以‘刺绣女神童’成的名,毕竟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就能像模像样地刺绣,很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们以猎奇看我,而我的父母也带着我到处去炫耀,就像《伤仲永》里的仲永一样,替他们赚到了不少钱。我心里不乐意,但又能如何呢?
“直到有一天,有个庄主看到了我的潜力,想栽培我,不过他也并不是不怕为人作嫁的烂好人,栽培我的前提让我父母把我卖给他,他出了在我父母看来很大的一笔钱,然后我的生身父母……答应了。”
又一阵风吹来,明明是热风,林叔夜却觉得背脊有点凉。刚才高眉娘说她“有幸”,然而真的有幸么?分明是幼小时期就遭遇了悲苦。
“现在啊,我很感激他们。”高眉娘说:“他们那样做,让我没有了羁绊也没有了后顾,虽然也让我的心变冷了。可能是从那开始,我变得不大愿意相信人。”
“所以你就被卖给了那个绣庄?”
“没有。当时我的师父听了这件事情,四处去借钱,凑够之后,抢先将我买了回去。不过买到手之后,她就将卖身契当着我的面烧了,从那之后我便自由了,也是从那之后,我觉得人间也还有可相信的人。我没有父母了,但我还有师父。”
高眉娘重新点燃了灯,屋内微微亮了起来。她脸上也洋溢着一点温暖。
“我是七岁时遇到了师父,八岁时父母把我卖了,之后便生活在师父的羽翼之下。我跟着她又学了一年,便成了能出绣品的刺绣师傅了。师傅不让我去投靠绣庄,也不让我躲在家里头埋头绣。当时她已经生病了,却还拖着病躯,带着我去找她能找到了刺绣师傅和评绣师傅,不到一年,我便成了刺绣大师傅。之后的两年,我将粤绣八门一门门地修,名气也一点点地传了开去,开始有人上门来求买绣品,直到这时我师父才许我卖绣,我花了两年时间,偿清了师父欠下的所有债务,而师父也终于离我而去。”
高眉娘右脸颊垂下来一滴眼泪,长长的就像一颗细小的珍珠。
“我最后的牵挂也没有了,当时我才十二岁,但幼年的坎坷让我比旁的小孩早熟,虽年仅十二却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了。
“我谨遵师父的遗训,并没有全副心思放在刺绣赚钱上,而是将大部分的时间精力放在学习上,并向当时广州府的各派宗师多方请教,她们中有乐于提携的,也有敝帚自珍的,前者我就拜师,后者我就偷学,就这样我学了两年,到十四岁上,便被当时的大绣评人誉为宗师。
“那时候我还不能说在广东已无敌手,但我发现再向其他粤绣高手学习,或者我自己埋头苦修,提升都很有限,这时茂源绣庄的陈老夫人告诉我,四川有一个很厉害的绣师,其境界超乎宗师之上!
“四川离广东千里迢迢又路途难走,正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我既知道有这样的人在,又岂能不往?于是我轻车入川,倒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人——杨锦望老宗师名满天府,找到她并不为难,而她听说竟然有两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入川寻她,讶异之下自也欣然接见……”
“两个?”林叔夜问。
“嗯,当时竟然还有一个苏州的小女孩也跟我一般,入川求艺,能与她在成都相遇,也是我今生的大缘分。”
林叔夜想起了袁莞师的话:“是沈女红?”
“嗯,是她,不过她当时还叫沈娟儿,沈女红是她艺压苏绣之后,别人对她的敬称。你怎么就猜到是她?”
“莞师跟我说起过你们在成都学绣的传说,”林叔夜道:“而且年纪小小就能千里入川,有这样的决心与毅力,后来岂是无名之辈?”
“原来如此,”对于绣行中人知道这件传奇之事,高眉娘也没有意外,继续说道:“杨师接见我们二人之后,又试了我们的绣艺,大为赞赏,欣然收我们为弟子并加以指点。虽然她是蜀绣大宗师,我和娟儿则分属粤绣、苏绣,但杨师却全无门户之见,但有所问必倾囊相授。
“我和娟儿便在杨师的绣庄中问道学艺,同时也暗中较劲,两人既是对手,也如姐妹。约莫学了三个月,杨师便说:‘吾艺东矣!’并不是说,当时我们就已经赶上了她老人家,但她能教我们的也的确再没有了,再往后便得靠我们自己的领悟和练习。
“出师之日,杨师在成都安排了一场斗绣,由我和娟儿对决,那场斗绣啊……”
高眉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灯火,眼睛里满满都是回忆。
林叔夜也想起了袁莞师的讲述,知道那一场对决“轰动了成都绣行”,想必这一段过往在高眉娘心中必是珍贵而美好的念想。
“那场对决共三场斗绣,杨师亲自评点,我和娟儿一胜一负一和。也是那一场斗绣,让我和娟儿看明白了彼此的长处和短处,这让我当时少了几分离别的愁绪,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弥短扬长。娟儿的心比我软,道别之际,她是哭了又哭。
“之后我们便各自返程,她回了苏州,我回了广州。我人还没到,名声已先在广府这边大噪了起来——原来是杨师替我们扬名,通过绣商之口,将成都之事以及她老人家对我二人的评点传回了苏州、广州。这一来,可就捅了马蜂窝。
“回粤的路上,我于颠簸中还能一路沉思琢磨,不想回到广州反而无法安静修习——不断有人上门挑战,也不断有绣庄上门招揽。对于招揽我一一婉拒,至于挑战,只要是高手我来者不拒!
“就这样,从入秋到过年,我接战广府各庄各派高手,到了最后,更有好事者攒了个大局,把当时广府所有刺绣宗师都卷了进来。那一年广州好冷啊——但我拿绣花针的手却异常的稳当!我一一应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于打败了所有的挑战者,艺压全粤。”
最后四个字何等霸气,高眉娘却只是以平淡语气说出。或许这四个字已是许多粤绣师傅的终身追求,然而对她而言,这只是她另外一个起点。
而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在那之后,我的绣一幅百金,动了针线便是钱,这便惹来了觊觎。许多达官贵人到了广州后闻得我名,也必派人求绣,因此我也被迫卷进了一些权门势家的是非。而我声名既显,便也有人要利用我来做更大的事、赚更多的钱,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要想躲在家里独绣其绣,也是不行了。
“当时我还是进取的性子,便想与其被动受制,不如主动出击,自己建个绣庄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遇到了他。”
“陈子峰?”林叔夜很罕见的,直呼兄长之名。
“嗯。”
“又遇到……你之前就认识他了?”
“陈老夫人,曾对我有所恩遇啊。”提起了那位老人家,高眉娘的语气也夹带着复杂的情绪:“茂源绣庄是增城的老牌绣庄了,陈老夫人也是最早看好我的老行尊之一,便是入川之路,也是她指点我的。虽然后来结仇,但仇是仇,恩是恩,不能因为有仇便抹杀了她对我的恩情。所以我和陈子峰十来岁时便认识了,只不过真有羁绊,却还是我由蜀归粤之后。”
林叔夜点了点头,与对陈子峰陈子艳兄妹不同,他从小就对陈老夫人没什么好感,但心里也知道这位老太太是个精明强干、眼光锐利、坚韧刚烈的人。
“陈子峰来找我的时候,茂源绣庄的境况并不是很好,当时小惠和黄娘都暗中哂笑,要知我连广府名庄都拒绝了不知多少,他茂源一个二流绣庄,怎么敢来开这个口?我碍着老夫人的面,也没给他难堪,只是婉拒了。
“但他并没有放弃,既然我不愿意加入茂源,他便提出了另外一个主张:共同筹建一个新的绣庄——这个提议却把我打动了。不过刘婶、小惠她们仍然不乐意,认为真要筹建新庄,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权门名庄,而要跟一个二流绣庄合作?陈子峰当时就说:‘权门虽富、名庄虽强,但他们因姑姑年幼必定轻视,即便合作也必意图吞并,不如与我合作,只要我能提供建立新庄所需要的资金、人手、订单和上游货源,那对姑姑来说其实不就够了么?姑姑以为如何?’”
林叔夜很是认同陈子峰的说法,然而却问了一个脑回路急转的问题:“他当时就叫你姑姑了?”
“他见小惠她们这样叫,自己乱叫的。”高眉娘淡淡回应了一句,继续说:“我当时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但小惠她们仍不同意,因为她们认为陈子峰在吹嘘,因为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少年啊,谁信他能办成这等大事?
“于是陈子峰又说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一个月能筹办到这些东西,接下来便依约而行,如果他办不到,那就当他自己闹了一场笑话,而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句口头授权。此事于我无损,碍于与陈家往日的恩情,我便答应了。结果……唉!”
“他都办成了?”
“是,他都办成了。或许背后有陈老夫人的助力,或许还有和杨家的暗中交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办成了。他既然办成了,小惠她们一时就没了阻止的理由,我也增加了对他的信任,于是我们一道建立了一座新的绣庄,这座绣庄……”
林叔夜脱口而出:“就是凰浦绣庄!”
“是的。”高眉娘指了指这间屋子,指了指地面:“就是此庄,就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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