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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百色


寒,无雪,鸦嘹唳,阴风恻恻,人黄马瘦怜。

  苦守一城枯荣。

  十里油灯灭,少小皆安,今非昨,何言,战。

  朝晖刚露,百色城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黄黑两色的屋子,错错叠叠的卧在城中沉睡。

  晒楼上横七八竖的竹竿上,晾着野菜叶子和动物的皮毛。

  风一吹就如妖魔乱舞,竹竿撞上木板‘哐哐’的响,几只灰鼠听到响声惊了一下,缩回乱石之中。

  响声停下了,黄白的土墙下灰鼠左顾右盼后,就轻松的翻过土堆,翻进晒谷场,在乱草中寻着食物。

  它很快在泥土缝中,找到几粒饱满的谷子,便用尖利的牙剥开糠皮啃了起来。灰鼠肯定不知道遗漏这几粒谷子的主人,连糠皮都没得吃。

  晒谷场被扫荡一圈后,它摆着细长的尾巴溜进了屋子。

  先爬进了灶台,往年这个时候的灶台边总有几滴油腥。今年连裹着米汤的青菜汁都不见着,菜板锅边灶脚统统爬过一遍后,没有收获的灰鼠大摇大摆的爬进了睡房。

  睡房比其它地方都暖和,寻了几圈才发现这个家实在太穷了。老鼠看了眼前几天自己咬出的洞又被稻草给堵上了,又爬到被咬出洞的那处,看看这些草穗上有没有遗落的粮食。

  “阿娘。”一个女孩从被窝里探出头睁开大眼睛,轻轻的摸了摸睡在她旁边妇女的脸。

  妇女睁开无神的双眼,用干皱的双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问:“你醒啦。”

  “我听见老鼠的声音。”

  “新岁要到了。”

  “新岁到,老鼠的孩子上花轿。”大眼睛摸了摸怀里的锅饼说:“今年老鼠也没吃的吧,他们用什么娶亲呀。”

  “老鼠精着呢。他们可会找吃的了。”

  “那我们跟着老鼠,是不是也能吃饱。”

  妇女把大眼睛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两人很快又进入梦乡。

  太阳升起来,不远处的战鼓又敲响了。

  冬天寒风凛冽,营帐被风吹得鼓鼓的,斜坡上前排的木盾缓步向前挺进。山顶上数万只箭‘嗖嗖’发出,一层一层如夏季山间的野蚊子。密密麻麻由上射下,时不时听见‘呃’的闷哼声。

  长期的战争让战士们变得麻木僵硬,扛着大刀的人血是热的,心是冷的。有人倒下去马上被人踩在脚下,一具具淌着鲜血的尸体,瞬间被踩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前峰右将张朝脱掉铠甲,用牙咬断袖子,把计娣华扶到山上的石堆后面,拔掉她臂膀上的箭,“怕是挡不住了……”

  计娣华看着浑身是血的右将,眼睛瞟向云层后面太阳的方向。

  她扯掉身上的披风,把刀用力一扔,却插不进松软的土层。

  斜坡上的敌军冲上来又倒下去,如此循环已有三个时辰了,厚厚的尸体堆成了尸墙。

  计娣华颤抖着问:“援军呢?”

  张朝一边帮计娣华包着伤一边说:“不…不知。”

  他黑色的手发出腥臭的恶心味,干涸再浸湿,不知染了多少层血。因为迟迟不见援军也在发抖。

  连粮草都未见,怎可见援军,最后的战报已递上去一个月了,短短几字:缺粮少兵,速援。

  战报是东沙最后的希望,如今如同被压在最下层的尸体,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天日。

  “百色城不能破。”计娣华喃呢两句:“百色城破了我们便是留名千古的罪人”

  她掺着长刀站了起来,“挡不住也要挡...只能战死,不能后退。”

  “计将军”张朝鼓起莫大的勇气道:“降吧!”

  “嘭。”

  一拳打在张朝身上。

  张朝退了一步,声音隐忍且坚定,“降吧!将军。”

  计娣华忍着泪,一拳一拳打在他脸上,张朝原本饿得凹陷的脸,鼓起了半边,他怒目圆瞪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计娣华撑着长刀向前走去。

  张朝眸中划过绝然,拉住她,“反吧——将军  。”

  这句声响不大,周边的兵侧过头来,他们听到了。

  冷风吹在计娣华脸上,夺眶而出的泪也暖不了人心,寒意浸入了人的心头。

  计娣华侧目,阴影打在张朝脸上逐渐溃散。

  她抡起长刀,一刀砍在他的肩上却喷不出多少血。

  “东沙百年前就降于大赤,结果呢…这百年来从未安定,从未……”

  嘶哑的声音无比绝望。

  “来人。”计娣华大喊一声:“张将军惑乱军心,乱刀砍死。”

  石堆后面的士兵都是后勤营的正在搬石头,他们愣了一下,随后纷纷抽出长刀插进了张朝的身子。

  血溅了计娣华一脸,是冷的,如同这个最寒冷的东沙。

  张朝跟在她身边十年,从小兵做到了右将军,他带领的前峰营是东沙最英勇,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支兵。

  生死早已看淡,张朝似早已料到计娣华会这么做,他用自己的命搏她的防线,朝中这次如此做简直在诛她的心。

  只因不可替代吗?

  张朝满嘴的血迷糊不清的道:“烂透了的大赤,还值得将军如此拼命吗?将军反.....”

  他最终也没有力气把话说全,睁着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从别处围过来的几个后勤兵,眼里都噙着泪。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谁的脸上都见不着肉。这种心酸腐成了恨,烧得每个人心里怨恨至极,又无可奈何。

  他们清楚张将军用死,来告诉计将军他们终会面对的结果。

  也明白计将军为何不再退,打和反都是死,他们没有败于战场,而是因为吃不饱。

  从去年起,东沙的粮从每人一日一斤白米白面换成了粟米。

  彦副将去年年末去了京都米是有了,吃饱半年后,再运来的米全是发了霉的。

  计将军的折子递上去,都石沉大海,米没少,没有一粒是能下锅的。

  他们吃空了南信,吃空了南平,现在吃空了百色城。

  计娣华逼回泪道:“按战死葬……”

  傍晚战火声已经消停,营帐中军医重新帮计娣华包好了伤。

  彦戎走进营帐,看见坐在行军图前的计娣华道:“敌军暂时退了,只是……”

  “说。”

  “前峰营全军覆没,只剩三万将士了。”

  张朝带领的前峰营听到将领战死恨意大增,杀退了敌人,冲进了敌人的营中,没有一个人回来。

  她也知道张朝的话,在彦戎这里也起了作用,此时的他在想什么。

  “我们退过,南信南平六十万人逃出来的有一半吗?”

  彦戎平视着她没说话。

  “答。”

  “没有。”

  这三万中人,有几千人是定不会退,他们是从那两城逃出来直接入了战场。

  他们杀了我们的父母,强暴了我们的妻女,烧了我们的房屋,那些男子加入军队前咬龈嚼血,恨恨的说。

  刚才砍在张朝身上最狠的那几刀,就是南信城中平民的从军之人,他们不允许退。

  计娣华也不会退,此时她只想问问瑞德帝,宁丹那一战他失去了皇位也失去了妻子,他可后悔生于帝王家?

  他的一生有太多荣耀和光辉,不怕背负骂名,想必是不后悔的。

  计娣华从不后悔生在这水将世家。

  只是没想到瑞德帝居然弃她于不顾。

  敌军如果放过了南信南平城中百姓,计娣华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坚守。南信南平六十万人有多少人被敌军和着酒,蘸着香料裹入腹中。

  在撤退中,她看到了滔天的火光和无数的惨叫声。那两城只剩残墙断壁,百色要是守不住,东沙就再也没了。

  计娣华看着眼前的几位将领说道:“退到百色城,敌军已疲惫不堪,只要援军一到,我们便赢了,这里可是上百万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

  二十天前这一批粮草还未到,大家都对大赤抱有希望。

  十日前,最后的折子递上去援军和粮草都该来了,斥候派得越勤,希望越渺茫。

  谁都不再信会有援军。

  这场仗大半年打下来计娣华倍感疲惫,做上将领七年,男子将领定是最好的年纪,可是自己只觉无尽的空洞,难怪自古女子很少为将。

  这种妇人之心,哪怕再英勇也会比一般男子多几分怜悯。

  从十四岁入战场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一场仗是该打的,却不得不打。

  后勤司长越霖看了一眼营中的各将领道:“计将军,百色城的粮食已维持不到三日了。”

  从半月前,每人每日只得一碗粥,如今都不够维持了吗?这仗该如何打,“集合战马,让众将士明早吃个饱的,提前过新岁。”

  计娣华出了营帐站在山顶,冷风呼呼刮过她粗糙腊黄的皮肤,吹起了她干枯的长发。

  天际之间烟煴着压抑的腥焦味,血红的天边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落在战后的斜坡上啄食着碎肉。

  身前的百色城,城中很早就闭灯了一片死寂,哪有两个月前灯火通明的样子。

  虽然看不清城里的境况,也知道沉寂中微弱的灯光,是城边百姓自发不分昼夜的在加固城墙,泥土和着石灰,一层一层的围了小半个百色城。

  这是他们最后的安身之处,也是东沙最后的希望,百色城后面是梨城和通河城,那两城不是湖泊就是沼泽,水路太多,没有人能跑得掉。

  身后是敌军大大小小几千个营帐,从山底延绵到了对面的山腰。

  这一个月两天一小偷袭,五天一大攻,一路打来自己八万兵只剩三万了。

  斥候报道:敌军源源不断的赶来。

  计娣华下令撤回了所有斥候,她不报任何希望了,只能背水一战。

  残月下一只脑袋圆圆,长须尖嘴的生物,双眼放着光,摆动着瘦长的身子。悄悄的爬到一根竹棍上,荤腥的味道让他得意又兴奋,轻轻舔上一嘴都是餍足。

  但它没有停下来,敏锐的嗅觉让他感觉到了更多的食物。它细瘦的四肢飞快的向前奔去,爬过又宽又利的铁片。

  是肉!鲜美的肉,它发现了巨大的粮仓,边跑边跳,跳过带着铁头的竹子,锋利的铁片,残破的皮甲……查看完这巨大的食场后,它掉转头去呼朋引伴了。

  斜坡上朦胧的幽光中,密密匝匝的灰色生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奋力的饱食着,这是它们出生后吃得最痛快的一次,能吃到这种珍馐,是灰鼠一辈子的骄傲。

  那些战死的士兵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肉体最后都进了灰鼠的肚子。

  清晨山破上炊烟四起……

  计娣华穿上了重甲,脸上是一股狠厉,她对着三万将士道:“君主弃我,朝廷舍我,我们不能舍了东沙的子民,这片土地孕养了我们,我们决不后退。运来的粮草喂不饱我们的马,填不饱我们的肚子我们把它吃了。敌人杀了我们的子民,我们拼了,吃完这碗肉全部退至百色城,与子同生与子同亡。”

  “杀杀杀....”

  将士们嘴里霸唱着战歌,却唱出了无尽的悲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将士们吃了肉有序的入了百色城,留了二千重步兵在山坡上,二十五辆石弩车一字排开。

  弓箭手上了城墙。

  现在的兵力只能弃了这块高地,全部集合于城中,战斗力强上不少。一旦百色城被攻破,整个东沙将会被血洗。

  士兵们入城后,城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感到了战火将至的危险。

  一个大眼睛的女童站在路边看了很久,鼓足了勇气走到一个士兵旁,怯生生的拉住他的裤腿,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巴巴的锅饼递到士兵手里。

  “你吃。”

  士兵看着这块锅饼边缘是一排小小的齿痕,他灼着泪蹲下来咬了一口说“我吃饱了,你吃。”

  大眼睛偏头想了下道:“你骗人,城里的人,把所有的饼都分给你们了,说你们一口就得吃掉一个饼,要不然打不退坏人。”

  “我们打得退,真的吃饱了。”

  大眼睛轻轻咬了一口说:“我也吃饱了,这个留给你,一定要把坏人打跑”

  摇摇欲坠的身子,飞快的穿进了巷子里。

  士兵握着手里的锅饼,抬起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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