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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火


花园左侧有一条小路,尽头用竹子做成了小圆门。

  推开小门里面是一排排房舍,这里住着工匠和打杂的下人,一条长长的走廊可直通前屋的房厅。

  每次节日,这条长长的走廊总忙碌着下人们的身影。

  山珍美味从他们的手中,在这条长廊里穿梭到每个人的嘴中。

  如今这里七横八竖,躺满了来不及逃走的尸体。

  柴草屋的西面就是云家的马厩了,怀娄城最好的马都在这里,就连这些马儿也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云裳哭着哭着又笑笑,云家是真的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数来足足二百四十三具尸体,偏偏少了小弟云凡和洛甜。

  云裳不甘心,她一间一间的搜寻,云家那么多人她记不全,但是小弟和侍女洛甜她化成灰也认得。

  突然一阵嘈杂的声响从大门外传来,云裳如惊弓之鸟吓得躲进了地窖。

  原来是有人报了官。

  云裳无力地靠在地窖边,看着吏士们把尸体一具具抬了出去。

  本想阻止,但一想到她一个人要埋葬这么多具尸体,简直是痴人说梦,也就放弃了。

  声音渐渐消失后,云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她成了孤儿,小弟和洛甜的尸体应该是找到了吧,只可惜都没能看上最后一眼。

  小弟的身子本来就弱,应该是一刀毙命,不像几位哥哥一样身中那么多刀,死得那么痛苦。

  还有洛甜,虽然比她长三岁,也是个怕痛的女孩子,就算那么怕痛,每次她犯了错要罚跪,她都会陪着一起跪,很多次都跪到膝盖又红又肿,要关地窖她都会陪,为什么这次不陪呢?

  等吏士都走了,偌大的院子只剩她一人,曾经的记忆有多鲜活,现在心里就有多难受。

  云裳呆呆的把云家走了一遍,屋子早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走到闺房,是她喜欢的喜庆红色布局,精美的雕花木具都是老师傅打造的。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床头还放着洛甜绣到一半的方帕,几副枕巾和几双鞋垫。

  那是给秦恒宇绣的,表哥的生辰快到了,这些是洛甜替她完成的。

  就因为要绣这些东西,洛甜才没有跟着她下地窖。

  云裳在心里狠狠的责骂自己,如果她学好女工就不会让洛甜帮着做,这样也能躲过一劫。

  她跪在院子里,把怀里的怀霜掏出细细看着。

  云家男子耍的都是大刀,在她六岁生辰时,父亲就把这宝贝交到她手里。

  “怀霜总算有主了。”

  相传怀霜是祖上一位女子所拥有,只用着三招便行走江湖,只可惜,云家多代未出女娃,那招法也失传了。

  怀霜就在手中,要不用这把匕首了结自己,要么拿它杀了仇家。

  思考良久,云裳把怀霜放在地上,对着云家大门磕了几个响头。

  她发誓:有朝一日,若知仇敌,无论何人,不管何方,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怀娄城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碧蓝空旷,大街小巷热闹极了。

  各种小商小贩都在叫卖,还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怀娄城变了天的大事。

  “听官爷说,云家死光了,连小孩都没放过。”

  “听说死状极惨,好人没好报,老天不开眼啊。”

  “有谁听说是怎么回事吗?”

  “听说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外出押了躺镖,会不会是镖出了什么意外,遭人报复。”一个老头轻轻的对着旁边的中年男子说。

  “不会吧!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能出什么意外,没听说丢镖啊。”

  “不管是不是丢镖,那都不是小事,多少年没见大当家亲自跑镖了,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次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跑的镖,这事就不是个小事。”

  一个精瘦男子神秘兮兮的往脖子上做了个杀的动作,凑上去小声地说:“会不会是果子岭以前那群盗匪来寻仇了。”

  听到这话,几个怀娄城的老人,似信非信的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讨论起来。

  云家永远是怀娄城最大的谈资,怀娄城有云家时,背后人们会说云彪是怀娄的王,宾客常来,门前车马常年络绎不绝。

  家里的四位大公子个个相貌不凡,是怀娄男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小少爷也是一块润玉,小姐更是金枝玉叶生得千娇百媚,虽说早早的许配给人了,也是令人羡慕。

  芙蓉郡秦家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南方最大的粮商。

  人们都在惋惜,云家落得这番境地实在是福薄。

  云裳穿着一身黑衣,低头走在人群中落寂的想,云家在怀娄城往后也只剩谈资了。

  死得这么蹊跷,希望这身装扮能掩人耳目,她心里明白,这次的镖很顺利的送到了,所以不可能是这次送镖出了什么事。

  也听说过果子岭那群山匪的所作所为,他们本和云家没什么瓜葛,只是抢杀奸淫无恶不作,专门对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老弱妇孺,或是没什么人手收山货的散商下手。

  当初怀娄城的几大富贾,请来云家摆平的。

  这伙悍匪约摸十几人,落脚在怀娄城外三十里地的果子岭以后,怀娄城大部分商人都被抢过,只好请云家护镖。

  如果只是这样,也能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可恨的是那些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只要没搜到银两必会命郧果子岭,可怜的是投奔亲人的那些妇人,都会被掠上山上百般凌辱。

  十年来人们叫苦不迭,直到云家镖局成立的第五年,大家看到了他们的实力,也知道那些山匪只是一些流落在此的山野莽夫,不是云门镖局的对手,才出此下策。

  当时只杀了男人,妇人都是被强抢上山的,让她们抱着孩子都散了,妇人们无不感激,寻仇也说不通。

  可是,谁又有能力一夜之间把云家灭了?那群黑衣人兵器不一,剑刀斧钩皆有用,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

  这么多年云家做事,凡事都不做绝,基本没有恶交,这突如其来的灭门惨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明月阁三楼最豪华的厢房中,晏南修立在窗前,看着街头人来人往,人群中一个小孩跑着跑着冲撞在了一身黑衣上。

  黑衣人马上说了句‘对不住,’然后步履蹒跚的被人群推着继续前行。

  晏南修看到她如此谨小慎微的样子,愣了一下。

  来怀娄城这一路他们见过几次,每次看到她都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笑得甚是嚣张明媚。

  是他生平见过最意气风发,不拘形迹的翩翩少年。

  莫奇也看到了云裳,嚷了一声:“云裳在那!”

  晏南修明白莫奇所想,他蹙眉沉思了片刻,回过头勾了勾唇,“至少见过几面,不能让一个姑娘家流落街头。”

  莫奇自然是懂他的意思。

  他家公子看起来孱弱喜静,实则心思极深。

  看着晏南修要下楼,莫奇有些急切地又道:“云凡怎么办。”

  晏南修皮笑肉不笑地顿了一下,“留着。”

  莫奇:“好。”

  他本以为把云凡带回来,是想引云裳出来便杀之,看样子公子有别的打算。

  这个十四岁少年的狠毒和谋略,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之增加。

  去年只因别人说了他一句,“臭小子你这长不大的怪物,还敢顶嘴。”

  他就使计让那人和他邻居抡着砍柴刀,斗得三死五伤。

  他的乖张在于,他只做他想做的,谁都不能改变。

  也没有几个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莫奇看着晏南修的背影,隐隐有些忧虑。

  “失火了,失火了.....”

  “云家失火了。”

  怀娄城的人,都看向了云家浓烟升起的地方,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晏南修一个是云裳。

  云裳低着头继续前行着,这把火是她放的。

  当她发现家里的金银细软都被官史收走后,云家再不复存在。

  她也像是被士兵遗漏的一具尸体,随着那把火成为灰烬。

  “云裳~”

  听见有人叫她,云裳全身瞬间紧崩,像个随时想找壳缩进去的乌龟。

  手被人捏住才发现是常给她家送醋的老酼儿。

  这个老酼儿无儿无女,一辈子就靠酿些老醋艰难度日。

  在她很小的时候,一次看花灯和娘走散,坐在街头哭,老酼儿拿着一串糖葫芦问出了她家。

  从那以后,每次老酼儿给她家送醋,都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

  云裳咬着嘴唇,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老酼儿心疼得不行,连拖带拉的往小石巷里走。

  一老一少单薄软弱的身子‘沓沓’地走在糙石板上,细微的脚步声。

  云裳听在耳中却尖锐无比,身上低不可见的在轻轻颤抖。

  老酼儿发现了她的不自在,更加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部覆到她身上。

  走出了怀娄城,他们到了一处农家院子外,停了下来。

  老酼儿手脚麻利的把门闩把开,牵着云裳进了院子。

  院子很破,东倒西歪的放着一些柴火和木头,院子里最干净的是矮墙下酿醋的几口大缸。

  院子里有两间茅草盖的矮房子,墙是用黄土砖砌成的,和院子的围墙是同一种泥土。

  屋顶除了几根房梁用的是木头,便是枯草和竹子盖着。

  院子杂乱脏乱,充斥着典型单身老汉子的痕迹。

  “简陋了点,先落个角。”

  进了屋,老酼儿见云裳一路走来都没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膀,牵进了灶屋。

  平时也没有打扫的习惯,地上到处都是挡路的杂物。

  他麻利地把灶屋中间,一堆挡路的白萝卜,顺脚踢到了土墙边上。

  “饿了吧,给你煮点白面吃。”

  云裳灵魂出窍似的坐在灶台边上的木墩子上,半干不湿的叶子带出哔哩巴啦的火星子,从灶坑里飙了出来,把她惨白的脸照出了一点殷红。

  冒着热气滋滋翻滚的水声和偶尔炸开的火焰,衬得安静如寒冰的空间有些慎人。

  老酼儿瞄了云裳几眼,发现她眼珠子都忘了动,像被山里的妖精摄去了魂。

  他撸了一把嘴在她身边坐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难受就哭吧。”

  看着她这副模样,老酼儿心里很难受,身份再不同,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娃。

  每个月初一十五,老酼儿都会给云家送两回醋,云裳都会在云家后院等他。

  记得在云裳小时候,老酼儿偶尔一次生病起不来,她都会坐在门口眼巴巴的张望。

  等再见到他时,云裳会老早把准备好的东西递到老酼儿嘴边。

  哄着说,老酼儿~老酼儿,吃饼,老酼儿吃梨,老酼儿,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鸡腿,我最爱吃了,知道你今天要来就给你吃哩。

  他从来没想到云家会走到今天这种境地。

  老酼儿叹了口气,埋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面。

  这点白面老酼儿是打算留到过年吃的,今天提前吃上了,呼哧呼哧几口就被他拔进了肚子里。

  抬头看看云裳,她正在一小根一小根的嗦着,根本吞不进去的样子。

  老酼儿把最后一点汤汁仰头倒进碗里,用粗糙的大手揩了把嘴后,就慢吞吞的细数起他的过往。

  他祖上是北方人,十岁那年闹饥荒,村子里的人饿死了大半。

  他娘带着他一路南下逃荒,在逃荒的路上,才发现外面也没吃的。

  一路上都是死人,越往南树叶子越绿,总能裹腹一下,味道什么的就不说了,能不被饿死就好了,慢慢的娘身上开始水肿,路也走不动了,小半年就死在了路上。

  来到怀娄城的时候已经一年以后,看见了人间百态。

  一路上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自己能活下来算是幸运。

  老酼儿叹了口气,“人啊,要好好活着。”

  他不知道云裳能不能听进去,只见她眼神稍稍转了一下,又恢复成一片灰色。

  他这人一辈子没进过私塾,说话也表达得不那么清楚,总之是想告诉云裳,人活着就有希望。

  听完往事,云裳小半碗白面也吃了下去,她身子暖了很多。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生着火,看着火苗跳动。

  火苗里是云家的一片血海,和爹爹嘴里那句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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