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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十五章 连蒙带唬


“金人初立国,  边头能有几许兵马,遽敢作如此事耶?”

  太原知府的府邸,现在暂时成了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的住处,  整个就大变了模样。

  比原来暖和些,  但没有炭火气。没那许多金银珠宝闪闪亮在表面,  但就是整个厅堂都比之前明亮了许多,有张孝纯看到的灯火,  也有他看不到的灯火,  甚至还有些发冷光的珍贵物件,  影影绰绰布满了整个屋子,方便已经上了岁数的童郡王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战报上的每一个字。

  但这份战报实在让人恨不得丢到一边,  即使是童贯看了一遍,也十分恼怒地将它丢开了。

  战报可以丢,  送战报的人却还在等着带回新的指令。

  新的指令,那就是去找金人谈判呗。

  但谈什么呢?怎么谈呢?你被人打成这样,  还是一群你从来都瞧不起的小人物,竟然摧枯拉朽地给你打成这样。

  童贯便这么牢[sao]了一句。

  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王禀不曾开[kou],  张孝纯也不说话,耿守忠也在,都各自想各自的,比如王禀在想该如何构筑第二道防线,耿守忠大概在想自己的富贵,而张孝纯却在想朝真帝姬,想她那天按在地图上,无情推进的手指。

  “降了。”她说。

  李嗣本是已经降了,但金人距离太原还有忻州为阻挡。

  下棋时,  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忻州地形好,翼蔽晋阳,出可控云、朔,退可与石岭关互为屏障,知州贺权……

  “降了。”她说。

  张孝纯就坐不住了,等到童太师去更衣——老年人,又是宦官,可以理解——他就悄悄跟了出去。

  “童太师,我在太原,颇听到些传闻……”

  童贯正在布置得芬芳洁净的净房里伸直了手臂,周围几个小内侍帮他脱裤子,见他特地跟进来,又说了这么一句,就眯着眼看他。

  “什么传闻?”童贯坐在鎏金描画的净桶上,不辨喜怒地问。

  实在没有什么传闻,想他张孝纯老实一辈子,到头来为了一个谶纬之语,在这赤.[luo][luo]地构陷同僚。

  “贺权与关外汉儿,颇有些来往,”张孝纯硬着头皮说道,“寻常便罢,只是今时不同往[ri]……”

  童贯听过后就呵呵地笑了。

  “永锡,你我都是为官家效力的,我岂看不出你是个忠直人?这话也不必避着人讲。”

  必须得避着人,张孝纯手心里就捏了一把冷汗,刚刚那厅堂里,他都不知道有多少已同金人暗通款曲的!他怎么能不避着!

  童贯就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儿。

  “我心中有数。”他慢慢地说,“永锡,你且出去吧。”

  张孝纯告退时,那一丛丛的鲜花、清水、熏香的尽头,忽然飘出了一股恶臭。

  赵俨是第三天才到的,刚到太原就被耿守忠抓着手,一把拉进了他的帐中。

  “我儿何来迟也!”他恼道,“你可听说了么?”

  赵俨确实是什么都来不及听说,“儿不知义父所指?”

  “童贯老贼好狠的心哪!他表奏官家,给贺权的父母请了诰命,派了赏赐!”

  这话还是指向不明,但耿守忠不卖关子:“他要贺权的家眷来太原受赏!”

  战争期间,诰命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但童贯的文书送到忻州,贺权就得实打实给全家打包送过去!

  贺权父母若在老家,天高皇帝远也就罢了,偏他一家子图他做官富贵,跑了过来。

  “待为父领命出阵时,不知童贯老贼又有什么拿人的法子,”耿守忠叹道,“等不得了啊!”

  金人调动兵马时,消息总走得慢吞吞似的,谁也不爱看,谁也看不见。

  可这一天来临时,战报却像雪花一样疯狂地飞进京城。

  下雪了。

  城门处排队等着入城的百姓伸出手,想接一片雪花时,忽有狂风自他们身边卷过!

  “第十二匹了!”有好事的人数着这一清早入城的信使,“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样的大事,因为有一群接一群的班直出宫上马,拱卫着天使,策马狂奔,踏漫天的雪片,向四面八方而去。

  起复了种师道,令其为河东、河北路制置使——备战;

  罢浙江诸路花石纲、延福宫、西城租课及内外制造局——不玩了;

  下诏罪己——写检讨;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所有在河东河北的,以及河东河北附近的军队,全部都要集结起来,支援前线。

  雪片一样的文书飞向全国,但各地动员起来还需要时间,因此前线的童贯就显得极其举足轻重。

  大宋上下都在看着他。

  大宋上下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专权、欺君、结私党、卖官爵,睚眦必报,横行一时,与蔡京可以说是汴京六贼里并列第一,让大家恨必[yu]除之而后快者。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坚持住啊!童中官,童相公,童郡王,童元帅,童太师!

  只要你能扛住金人的攻势,你就是大宋朝数一数二的功臣!

  使者马扩回来了。

  “完颜粘罕志甚大,”马扩说,“恐怕太师之愿……”

  童贯就急得脸[se]发白,恶狠狠地问,“他到底说了什么!”

  “黄河以北。”

  这话像惊雷似的,劈在了童贯的额头上,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童郡王,童太师劈得六神无主,三魂出窍。

  “这如何……”他喃喃道,“这如何……”

  “为今之计,”使者催促了一句,“咱们须得立刻修营寨,备钱粮……太师?太师?”

  童贯从那把太师椅上艰难地起身,他那双自诩铁一般的手上忽然就长出了许多老人斑,神情也变得颓唐。有小内侍连忙扶住他,将他往后室带去。

  议事是议不得了,马扩只好将目光投向张孝纯。

  张孝纯的脸冷得像冰一样。

  幸亏有朝真帝姬在,他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那或许也不是帝姬,因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又从哪学到了这些本事呢?

  这事无法用常识来解释,但这反而更好解释了。

  或许大宋的列祖列宗是在的,他想,他们在更高,更明亮的地方俯瞰这一切,他们的急切与忧虑无人知晓。

  只有朝真帝姬感受到了这一切,并做出了坚决的回应。

  十二月七[ri],太原的捷胜军开始躁动起来。

  他们都是西军里选拔出的最好的士兵,童贯给的赏赐又足,听说有战争在召唤,士兵们自然[jing]神抖擞,[shu]练地打起行囊,收起帐篷前的间歇又不忘记将大斧和磨刀石拿出来,倒上一点清水,仔细地打磨打磨。

  整个营地忙忙碌碌时,小军官穿梭期间,告知他们新的命令下来了:

  回京!

  士兵们就大吃一惊。

  “咱们不留下来吗?”他们互相问,“童帅要将太原拱手让给金人吗?”

  这样的窃窃私语自某个士兵传出,很快传遍了整座军营。

  很快传遍了整个太原城。

  甚至就连为童太师筹备食材的厨房杂役也听到了,其中一个少女就悄悄地往外走,被眼尖的厨娘见了,立刻喊她一声:

  “大军马上开拔,你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她说,“丢不了!”

  “太师要将太原拱手让给金人吗?”张孝纯问道。

  太原府的官府门前,两群人对峙着,引来百姓们房前屋后的围观。

  一边是童太师、王禀,以及百余亲军,亲军各个背长弓,穿札甲,腰配刀,手持斧,寒光凛冽,杀气腾腾。

  一边是张孝纯和几个太原城的官吏,身着官服,手无寸铁。

  两边对上,怎么看怎么都是张孝纯这边势单力孤。

  但张孝纯一点都不在乎,他就这么挡在童太师的马车前,甚至连目光都是平静的,透着决然与无畏。

  这甚至让童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变得更恼怒了。

  “我受命宣抚,非此间将帅,”他说,“你留我在此,[yu]置将帅们于何地?”

  将帅们还在路上。

  甚至很可能连送公文给将帅的信使都在路上。

  而金人近在咫尺。

  张孝纯听了这话就笑起来,他的笑容冷得让童贯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想要拔出剑来,捅死这个挡在他与汴京之间的鬼怪!

  但张孝纯还是让开了。

  “童太师名满天下,事到临头,我今[ri]方知太师之真面目,”他一侧身,“太师,请上车吧!”

  金人近在咫尺。

  有援兵向着忻州赶去,比如知朔宁府孙翊,带了不满两千士兵,紧赶慢赶到了忻州,正见着知州贺权在那哭着揪花瓣;

  有守军反倒提桶跑路,比如宣抚使童贯,带了八千捷胜军,星夜疾驰,飞奔回汴京温暖柔软的怀抱,这一路捷胜军把旗帜一收,他谁也不见,谁也不敢见他,于是就显得特别奇葩,一支这样庞大的军队在山西境内飞跑,地方官都像瞎子似的。

  自太原直下汾州,再到晋州,数[ri]的光景,跑了几百里路,捷胜军都是青壮男子,倒也还扛得住,坐在马车里被山路乱颠的童贯整个人就有些扛不住了。

  但他仍然是威严的,不仅威严,而且他认为他的威严是随着距离汴京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恢复的。

  只要到了汴京,只要到了官家身边!

  是呀,是呀,官家倚重许多相公,可最倚重的还是他们这些宦官,他难道会有什么私心吗?他难道真是临阵脱逃吗?他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保护官家!他!

  寒冬腊月,天亮得晚,雾气中有脚步声杂乱,由北往南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河流。

  他们已经稳稳地走了三[ri],金人还未南下,在大宋境内,他们是既不必派斥候,也不必分出前军探路的,他们只要沉默地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个看不见光亮,也看不见出[kou]的未来。

  但这毕竟是一支很有作战经验的军队,不知道是哪一个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就站住了。

  “什么人?!”

  有武官瞬间自腰间拔刀而出,警惕地向着四面八方望去。

  雾气似乎散了,晨光登上了山头,照亮了山头上一面面旗帜。

  有弓弦缓缓拉开,箭上一点寒光,对准了山下影影绰绰的河流。

  武官们的血[ye]就凝固了,他们连声音都带着冻结的颤音,向着那架尊贵华美的马车而去。

  “童帅!童帅!咱们遇敌了呀!”

  马车里也透出一个被冻结了的颤音。

  “是金人打过来了吗?!”

  “是金人吗?!”

  “旗帜在东,看不真切呀!”

  童贯就从车里滚了出来,虽说模样是极狼狈的,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快为我备马!快些!再快些!令中军殿后,尔等护卫我左右,扶我,扶我上马,我要回……”

  有声音飘飘渺渺,似乎自山上传过来,又像是从天上传过来,更像是晨光化作了千万道闪着金光的利刃,刺向了他——

  “太师[yu]何往?”

  白鹿灵应军的旗帜下,朝真帝姬身披明光铠,越众而出。

  “爹爹号令河东各州县率师抗击金寇,我虽女流,敢惜此身?晨起行军,斥候见有兵马偃旗息鼓,自北而来,原以为有金寇来犯,”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却愈加冰冷响亮,“不想竟是太师的威武之师!”

  她声音清越,铮铮之音涤[dang]在山谷之间,捷胜军见到被友军拦截,指责自己当了逃兵,兵士们的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原本拔出刀剑的武官也讪讪将武器又收了回去。

  有小内侍将帕子悄悄递了过去,先请太师擦一擦额头的汗,整一整已经凌乱的衣袍,而后才能到朝真帝姬面前,与她见礼。

  “老奴也是为了官家。金寇势大,河东恐将为险地,京中若人心不稳,官家身侧须得有几个贴心之人才行哪……”他来到帝姬面前,小声分辨了一句,想想又加了一句,“而今各路王师未至,帝姬何不与老奴一同回京?”

  她忍不住就笑了,“我回不得,太师也回不得。”

  童贯那张老脸就僵了,“为何?”

  “河北河东两路若倾覆,”她说,“京城危矣,纵有勤王之师,若是连河东河北都救不回,又如何援救京城?”

  “若当真如此,请官家巡幸江南……”

  “那也不成,”她笑道,“爹爹车上没我的位置。”

  居然没唬住她,童贯想。

  爹爹车上自然不会有她的位置,爹爹车上谁的位置都没有,他只会自顾自地跑,你们谁有能耐,谁跟着就是。

  “我虽不能与爹爹同往,但只要我跑回蜀中,[xing]命是无虞的,但太师却不可。”

  但就在童贯细思该找什么理由唬住这个小姑娘时,朝真帝姬忽然这样说。

  童贯就愣住了。

  “若爹爹离了京,太子哥哥监国,一南一北,少不得有心人从中生事,来[ri]论起罪责,太师以为赵良嗣的今[ri],就不是太师的明[ri]吗?”

  她这一番话说得胆大妄为,却将童贯心中那些忧虑完全说中了!

  回京,回到官家身边,固然暂时是安全的,可这份安全不会太久。

  只要大宋一息尚存,总有人要为这场战争买单,这锅太大了,区区一个赵良嗣是背不起来了,那谁来背?

  他童贯与太子没有恩,只有仇,他临阵脱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还是个宦官!

  赵鹿鸣忽然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他。

  “太师已是古稀之年,膝下没有儿女,若不是今[ri]被我撞见拦下,太师便是史书上遗臭万年之人!百年后又有谁为太师供奉血食?!”

  她的声音高亢,甚至有些咄咄[bi]人,但忽然又落下来,徐徐善诱,“但太师细想,张孝纯驻守太原,有天险之阻,只要有太师坐镇,区区金寇,能奈我何?”

  太师,太师,到时候你就是再造大宋的功臣,云台阁、凌烟阁、昭勋阁,哪个能比得过你?你卖官鬻爵,排除异己,专权欺君……这都不要紧了啊!

  只要有这一桩大功,你就可以穿着你的郡王礼服安心合眼,风光大葬了!

  哪怕你战死太原,也没人能清算你了!

  太师!你已经七十岁了!你还惜你那条狗命哪!

  太师终于被说动了。

  他的眼睛里甚至也涌起了一些在晨光下闪亮亮的东西。

  “帝姬此言,”他感叹道,“令我受教颇深。”

  只是,她心里想。

  “只是我已同张孝纯势同水火,”他叹了一[kou]气,摇摇头,“恐怕……”

  她赶紧又凑上前一步,小声道,“太师,有我在呢!”

  老人家惊异地望着这个戎装的公主,她刚刚显得那样凌厉而强大,现在似乎又变回了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太师就放心吧,张孝纯是个憨人,他哪里懂得太师的苦心?太师分明是假意撤退,要金人[jian]细以为太原城空虚,全力攻来时,咱们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她小声道,“到时候,天下谁人不知童太师的苦心哪!”

  童贯听了就恍然大悟,“帝姬,恐怕九哥也比不过你啊!”

  比比划划的帝姬突然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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