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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华阴小县(中)


  只见人群中一位老大娘出来,闻她身上气味,似是卖蔬菜营生的,对着李斌言道:“小斌啊,你真是福分,与寇相爷千金都认识了!快向寇小姐展示展示你的本领。”李斌为难道:“我……”尚未说出口,那大娘向寇英道:“寇小姐啊,小斌是我们方圆十几里最好的小伙了,有本事又爱帮人,我们可都很喜欢他的。寇小姐,您与宰相大人说说,给小斌一个半个职位,小斌定会好好做事。”李斌闻言,道:“沈大娘,我……”尚未说话,又被人群中一位老大爷抢白,道:“寇小姐啊,沈大嫂子说得对极了。小斌这小伙真是不错,宰相大人要是见了他,肯定会喜欢上他的。”……

                  周围街坊七嘴八舌,一个个尽道李斌好处。诸葛扬名与寇英相视而笑,均觉李斌甚得民心,若能辅助寇准、杨延玉,他日必是一大助力。寇英向那沈大娘委屈道:“我们也想将他引荐给我爸爸,只是他当我这寇府千金是假的,我也没甚么办法。”那沈大娘闻说,粗眉倒竖,伸手便望李斌头上打去,喝道:“你这小鬼头,眼长哪里了!多难得的机会!”李斌双手抱头讨饶道:“大娘住手,大娘住手,我信了她,我信了她。”那沈大娘住了手,笑着向寇英道:“寇小姐,他信了。”寇英心中发笑,道:“大娘与我拿些纸笔来。我给我爸爸写封信,作为引荐。”

                  那沈大娘满心欢喜,连口称是,忙箭步跑至街上一家文房四宝店,将围裙口袋里几十个铜板全倒在柜上,道:“学究李,给我套上好的四宝,不够的钱先欠着。”学究李拿了一套文房四宝递过去,道:“沈嫂,嫂家刨开祖坟十八世,亦无一人读书识字,嫂采购四宝,所为何也?”沈大娘翘着大拇指道:“你不省得,咱小斌识得了寇准——寇宰相的千金!寇千金要写封书信,将小斌引荐给宰相大人。就在茶寮!”学究李闻言,惊道:“当真?余随嫂同去!”

                  二人捧了四宝,来至茶寮。学究李替寇英磨墨,寇英便提笔将信写好,吹干后又找来信封封好,上书“父寇准亲启”,递与李斌,道:“你将这信给我爸爸看了,我爸爸识得我的笔迹。你再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好好表现,我爸爸自不会亏待于你,你也自有出头那天。”寇英见李斌眼神还是恍惚,便道:“你似乎还不相信?”那沈大娘在一旁听了,怒道:“你这混小子还不信哩?”提手又要望李斌头上打去。李斌赶忙护住脑袋道:“我信的!我信的!”诸葛扬名自怀中拿出十个银元宝,道:“李兄不信也无妨。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够李兄京城来回一趟。李兄拿着银子去趟京城,信是真的,那再好不过;若是假的,李兄便当是白白拿看了银子,去京城游览游览。”

                  李斌对诸葛扬名是心存佩服的,闻言便信了九成,当下推过银子道:“兄弟美意,李斌感激不尽。若真有出头那日,不忘兄弟之恩!只是这银子,我万不能要。”诸葛扬名将银子又推了回去,道:“李兄不要客气。你莫要看我年幼,我身上宝贝多得很,百两千两于我如九牛一毛。”心中笑道:“那死鬼秦无眠留了那么多好东西,随便一件也值得万把两呢。”两人推来推去数回,李斌终是拗不过诸葛扬名,只得收下。

                  诸葛扬名办完此事,便欲起身赶路。沈大娘千恩万谢地将众人留住,道:“时近正午,多少吃些午饭再走。”诸葛扬名一来腹饿,二来心知若不让他们象征性地答谢一番,定无法离去,只得应承。当下沈大娘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子的米面。这米面是用大米做成的,华阴县当时不产水稻,米面特别珍贵。沈大娘厨艺不错,又极尽热情好客之能事,将整条街上可以下面的作料,全部放了进去,做出来后端的是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诸葛扬名一下子倒了三大碗进肚,连打了十来个饱嗝,夸道:“好吃好吃!”

                  临行之前,诸葛扬名忽然想起李斌武功稀松,便向寇英借了三本招式图谱,送给李斌,道:“日后上阵打仗,不似江湖高手争斗需要比拼内力。这些招式虽无心法,但是练完之后,上阵杀敌肯定是绰绰有余了。”那李斌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接过,心中好是感动:“多少年来,江湖之人为武林秘籍相斗相残,秘籍之珍贵,由此可见一斑。这诸葛兄弟不问回报,竟将秘籍白白送我,当真对我倾心相交。”感激涕零道:“兄弟大恩,李斌此生难忘!”

                  一行辞了众人,起马赶路。诸葛扬名吃得太饱,只得骑着马慢慢溜达。寇英见他磨磨蹭蹭,便“乡巴佬”“饿死鬼”地大加抱怨,妙焙来与诸葛扬名开脱。一行人走了两个时辰,方才到达华阴县外的荒郊之上。诸葛扬名突又闹起肚子来。寇英着实气急败坏,道:“你这乡巴佬太也惫懒,再走二十来里便可到镇上投栈了,你再忍忍!”诸葛扬名捂住肚子上串下跳,道:“大小姐,我也不想呀!这些东西,岂是我想它来它就来,我想它不来它就不来的?”妙焙急道:“小主人莫不是吃坏了肚子?”诸葛扬名道:“或许。”说着,再也忍耐不住,便跑到树后就地解决。

                  这不“解决”还好,一“解决”起来便没完没了了。诸葛扬名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如厕,弄得寇英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一行人也无法赶路,到得酉时,诸葛扬名方觉腹中安定下来。众人苦笑不得,只得就近寻了个荒废的破庙,权作栖身。

                  诸葛扬名睡至半夜,听得耳边沙沙声响,睁眼一看,却是妙焙起身欲望庙外走去。诸葛扬名轻唤道:“妙焙姐姐,你要去哪?”妙焙听到声音,赶紧转身俯到诸葛扬名身傍,食指贴在唇边,轻声道:“嘘!小主人,外面有脚步声呢,鬼鬼祟祟的,现在又走了。”诸葛扬名怔了怔,讶道:“脚步声?为何我没有听到?”妙焙脸红道:“许是小主人那个太多……”

                  诸葛扬名明白妙焙是指自己腹泻太多,导致精力不济,因而才会在睡梦中,听不到庙外脚步声响,当下也是微微脸红,蹑手蹑脚起身道:“那脚步声往哪去了,你说与我听,我去看看。”妙焙道:“往西边去了,小主人要去,妙焙也去。”诸葛扬名被寇英拖累惯了,也不觉得妙焙会给自己添麻烦,便应道:“你若不怕,便一起去。”

                  二人轻手轻脚出了庙门,望西边走出一里,果见荒林中有三条人影。树木枝叶已然凋谢,所幸诸葛扬名与妙焙身体都属纤巧,躲在树干之后,也不易被人发觉。只听得林中一个妇女道:“老刘头,我好不容易在男孩的面里下了巴豆,让他走不了太远,我们这才有下手的机会。怎么,你现在又后悔了?”

                  诸葛扬名听得声音,心中纳闷:“怎得声音如此熟悉?”侧脸看去,见林中三人两男一女,女的体胖圆肥,男的一个又瘦又矮,另一个却是既瘦且高。诸葛扬名仔细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原来林中三人,不是他人,却是华阴县沈大娘、刘老汉、学究李。诸葛扬名怒不可遏,心中大骂道:“原来是你这遣婆在面里下了巴豆,拉得小爷剩下半条小命。好你三个恶贼!表面上老实巴交,内中却如此歹毒!看小爷呆会怎么收拾你们!”

                  只听那刘老汉苍老声音道:“他们帮了小斌这么大忙,都是好人。对他们下手,实是以怨报德。”沈大娘叹道:“哎,莫说是老刘头你了。我与学究李也是看着小斌长大的,二十几年来,也没少教他如何做个正人君子,如何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教着教着,我们都快忘记自己是三个臭名昭著的飞贼了。哎,若不是为了小斌,我也不愿意向他们下手,这等造孽的事……”沈大娘顿了顿,头一甩,恶狠狠道:“造就造呗!谁让我们欠了小斌许多,只要能让小斌过上想过的生活,我们下了十八层地狱也是值得!”学究李道:“然也!”

                  刘老汉身子晃了晃,泣道:“二十二年前,我们三个飞贼壮年气盛,约定比拼盗术。我在无意中偷去了小斌父母那只包裹。我并不晓得这包裹中的半两银子,是他们一家三口仅存的钱粮。小斌父母见丢了包裹,便四出借钱。可那时朝廷刚立,征战不断,别人自顾不暇,哪有余钱借给他们。”他每说一句,身体都会剧烈颤抖起来:“小斌父母没有办法,只能从手臂、大腿上割下肉来,剁碎了喂给小斌,这才堪堪保住了小斌的性命。等我听说了此事,急忙拿着银子、粮食赶到小斌家中,可是小斌父母早已伤口发炎,药石无救。我跪在他二人面前,将自己造下的孽说给他们听了。谁知道他们二人也不怨恨我,也没留下一句话,便已仙去了。”

                  诸葛扬名闻言,心中怒气登时全消,换之一阵心酸。

                  沈大娘走近刘老汉,抓住他的身体,颤声安慰道:“老刘头,这些,我们都晓得的。”刘老汉突然吼道:“你们晓得个屁!”忽又神情悲怆,低声喃喃道:“我已经让小斌没了一次父母,我不能再让他失去三个父母了。”沈大娘道:“老刘头,我们将那群人的钱财偷来就走,又不会送命的……”刘老汉嘶道:“你懂甚么!小斌那么大时,我们三个就教他做人脚踏实地,堂堂正正,如果让他知道我们是害死他父母的飞贼,而且还向他的恩人们下手,他怎么还会认我们?他怎么还会认我们!”

                  沈大娘见状,怒道:“老刘头,不要以为就你疼小斌!我与学究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啊!小斌自小想出人头地,将报效朝廷当作他毕生的理想,这个别人不知道,我们几个难道还不知道么?我们一把年纪了,身手不似以前敏捷,而且这个地方来往的富人本来就少,这回难得遇上个阔绰的,又没人保护,我们这次不动手赚上一笔,以后就很难帮小斌了。”

                  刘老汉道:“寇小姐已经帮小斌引荐了,小斌有寇准教导引领,肯定能大展拳脚的。我们还图这些不义之财做甚么?”沈大娘摇头道:“老刘头,你大错特错了。小斌虽然有了寇小姐的引荐信,但寇准数起数落,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了,难保有一日不会倒台。那时候小斌还能靠谁?我们必须预先筹措银子,以后帮小斌打点关系,说得难听点,就是小斌犯了事,花钱保命也是需要的。学究就当过前朝几天官,这些个道理,他是最懂的。”刘老汉向学究李看去。学究李点了点头,道:“然也!”

                  刘老汉显然已被说动,颤着声道:“可是我们恩将仇报,这如何下得去手?”沈大娘道:“那个男孩光天化日下,敢将钱财露白,还道:‘我身上宝贝多得很,百两千两于我如九牛一毛。’显然是个不愁钱财的主。我们呆会留下些银子,够他们赶路就可以啦。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小斌呐!”刘老汉踟蹰道:“这……”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只是千万别伤了他们!”沈大娘与学究李齐声道:“省得。”

                  三人当下飞步向破庙而去,待赶到破庙里时,哪里还有一个人在?沈大娘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道:“我们来迟了!老刘头啊老刘头,都怨你了,都怨你了!”刘老汉长叹一声,道:“这……这是天意……”忽见墙角绿光盈盈,便手指道:“那发光的是甚么?”

                  学究李大步迈去,将那绿光提了起来,却是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但见里中玉石陈列,在夜光下散出漫漫绿光,异常夺目。三人俱是惊愕。学究李从包裹中翻出一张纸条,但见其上用香灰,歪歪斜斜地写着“慈感动天”四字。三人喜极而泣,哪里去细想这包裹的来处。刘老汉颤声道:“是菩萨垂怜,不让我们再造罪孽。”三人于是对着庙中残缺的观音像,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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