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旦夕之危
一场大雨与陡降的气温不单终结了仲夏洛阳城的燥热,甚至给整座城池染上了几分凄怆苍凉。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只剩下遇难者的家属在废墟间痛哭嚎啕,幽幽咽咽,最终尽数湮没在了潺湲的雨声中。
人之一生,红尘一粟,何其渺小。但飞鸿踏雪,雁过留痕,总会有所牵念。薛至柔如游魂一般,行走于废墟之中,只见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建筑已成齑粉,那位和蔼的老人亦成了一抔焦骨,她浑身湿透,乌黑的细发贴在颜面上,狼狈十足,但她却无暇自怜,兀自站在余温未消的短袜残垣上,怔怔难以回神。
她出生前很久,祖父薛仁贵便去世了,母亲身世不明,自然也没有外祖父母可言,打小看到唐之婉有祖父唐休璟的关爱偏宠,她十分羡慕。而叶法善慈祥、博学、宽仁,时常为她指点迷津,薛至柔早已将他视作祖父一般的存在。
前日她还见过他啊,她方从大理寺里放出来,他便拖着苍老之身赶来,生怕她因为年少懵懂而应对失当。他的话语、笑容,甚至连他根根入鬓的寿眉尚是那般清晰,仿佛犹在眼前。
她还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有太多的疑惑想让他帮忙解答,甚至关于孙道玄的诸般疑问已在口边,便是这一步之遥,永隔天人。薛至柔无法相信,像他那般的得道天师,纵便不羽化登仙,也起码应当寿终正寝罢,为何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在大火吞噬偌大道观那一刻,他是否撑着足疾未愈的腿,奔走呼号,疏散他人;抑或是看淡生死,泰然处之?他平素里用来煮茶的小瓮倒映的究竟是漫天的火光,还是他混沌又澄明的双眼?
不知不觉间,薛至柔隐忍的眼泪溃堤,比漫天大雨更急,她嚎啕捶胸,只恨自己为何昨日午后要睡那样久,未能察觉袭来的危机。
若是能重来……若是能重来,她一定可以阻止这一切!但她又要如何重来?为何那恼人的轮回此时又不来了?明明她通过在轮回中努力,已救下了临淄王父子与孙道玄,为何偏偏救不下叶法善?若是她没有贪睡该有多好,抑或这一切不过是午后的梦魇该有多好……
不知哭了多久,薛至柔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好似是肿了,半张脸木然,渗出麻麻的痛意,心底的悲怆则被尽力压制了下来,她终于踉跄走下残迹,快步穿行于废墟之中。
大理寺的法曹要依靠图纸方能辨明各处方位,薛至柔则完全不需要,剑斫峰等人仍在冒雨摸索,她便哑着嗓子肿着双眼,给他们指出了昨夜最先起火的那几栋建筑。
剑斫峰本还有话问薛至柔,见她状态极差,便先行作罢,带着几位同僚在继续在雨中找火源。
薛至柔并没有如众人劝说的那般回家歇息,而是摸索到了叶法善的袡房处。
自神都苑堕入水中陷入轮回起,她便一直有个疑惑:自己经历的轮回,究竟有无规律可循?此前,她以为只要是对自己重要的人横遭意外,便会触发 轮回,让自己得以回到事件发生前的某个节点。
如今她却开始怀疑这个假设:李隆基虽为挚友,但也说不上比父亲军中那些牺牲的友人亲近。那孙道玄更是素昧平生,甚至说,甫一相见还生出嫌恶,又为何不能死呢?
而叶法善于自己而言犹如祖父,重要性无疑仅次于祖母父母与兄长,眼下他不幸在大火中遇难,为何没有触发 轮回?
毫无疑问,她如今仍处在轮回谶梦的影响之下,昨日午后她进入睡梦之际,听到的那渺远人声与此前如出一辙。如此看来,进入轮回与牺牲者跟她之间的亲疏远近无关,想要搞清其中关窍,尚需考量。
但眼下在这凌空观,她尚有更要紧的事要确认。薛至柔见无人注意自己,用素手扒开地基上的黑泥灰,在地基的砖缝间不断摩挲,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地上的黑灰如此之厚,薛至柔葱管般白嫩的手指很快便黢黑如炭;地砖之间的缝隙如此剌手,她仍用柔软的指腹仔细探查,很快便鲜血淋漓。然而她全然不在乎,不停地重复这一过程。
待到摸遍了所有的地砖后,她胸中已有了几分成算。这些地砖之中,有几块挨在一起的似乎比别的要灼烧得久些,到现在仍残留着些许余温,其大小约莫四尺见方。薛至柔抬头四望,仔细寻找有无较为突兀的存在,很快在一堆黑泥灰下找到了一块有些凸出的砖头。她双手放在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按,一旁的地基下果然传出机关运作的隆隆声,一个仅可供一人容身的地道入口出现在了薛至柔眼前。
果然,她的猜测没错。那些地砖中之所以有的要比其他的更烫些,就在于地下有暗道,故而会有源源不断的风流动。风助火势,使得这些地砖在大火中经受更高的温度。薛至柔抬眼,只见那剑斫峰不知何时到了附近,正带法曹朝自己走来,似乎要来此勘验现场。她赶忙按动机关,又将入口合了起来。
若薛至柔所料不错,其下必定别有洞天,她所寻求的真相,恐怕就在这地基之下。而如今真凶不明,或许位高权重,也不知大理寺内有没有内应,故而薛至柔决定暂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剑斫峰,而是独立去探究。
正当此时,忽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自废墟外响起,对唱似的,咋咋呼呼惹人侧目。
薛至柔身子一滞,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唐之婉和薛崇简,她赶忙站起,远远喊道:“哎,你们别为难武侯,我这就出去。”说罢,薛至柔拎着酸麻的腿,缓缓向外走去。
眼见薛至柔虽脸色污脏,身体却不见有损伤,薛唐两人瞬间放心了许多,继而又陷入了一种悲伤的缄默。
薛至柔身心俱疲,尚要安慰他们,叹息道:“我没事,但天师不幸罹难了……”
“这凌空观好好的,为何会失火?”唐之婉义愤填膺,一口细白牙咬得吱吱作响,“我们来时见武侯在四处搜罗,好似嫌犯又是那孙道玄?”
大雨初歇,天边青白色的流岚有如招魂幡,令人望之心惊。少女颜面上凝着薄薄的残泪,有种奇异的美感。薛崇简只觉自己的心揪得七上八下,忙抬手欲为她擦拭,又情怯地垂下,转而摸出了怀兜里的丝绢帕:“玄玄别伤心……我虽不中用,但叶天师的事我一定上心……”
薛至柔回过神,见薛崇简望着自己,神情颇为担忧,便扯了扯嘴角,只是眉头仍蹙着,没有分毫纾解:“你不必这么说自己,此一次你帮我很多了。‘谢’字无用,往后若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
“眼下便有,你不若现下就帮我。”薛崇简轻轻笑着,眉眼间满是心疼,“看你眼下乌青,昨夜定然没休息好。诸事未定,我知晓你心里烦乱,但身子更要紧。你若真愿意帮我,便随我们回灵龟阁好好睡上一觉罢。”
薛至柔确实累了,不单是身体倦怠,心里更是疲惫不堪,但承薛崇简人情的滋味更不好受,他待她越好,她便越是如坐针毡,但眼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别的指望,薛至柔沉了沉,又道,“其实你不必待我这般好,我是实打实有求于你,我也知道诸般事可能会让你为难,你若方便便帮,不便就实打实告诉我,这样也可以让我少些愧疚。”
薛崇简笑道:“我知道,你我之间不需这样弯弯绕,可是又有何事为难?直接告诉我罢。”
搭乘公主府的马车,薛至柔与唐之婉回到了南市灵龟阁。
太过劳心伤神,薛至柔几乎是沾上枕头便睡着了,睡眠却是极浅,意识游荡,始终盘桓在父亲入狱、尊长身故的诸多不幸里,梦里亦是十足不安。
日落西山之际,她如时醒来,换下了惹眼的绣金道袍,穿上一身纻纺襦裙,梳了个最为寻常的双环髻,走入灵龟阁。只见桃木案上放着一个布袋和一张字条,字条乃是唐之婉所留,大意是看她未醒便先出去买饭了。布袋里的东西便是她托薛崇简搜罗来的物件,薛至柔匆匆将布袋收入行囊,走出灵龟阁,登上趴在南市门口等生意的马车,直奔立行坊而去。
经过大雨的洗涤,立行坊周遭焦木的气味散去了许多,但空气中仍弥散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提醒着昨天夜里有百余口人殒命于此。白日里过度悲伤她竟未闻见,此时薛至柔数度欲呕,只得以袖笼掩住口鼻,匆匆离开了此处。
横竖她的目的地并不在这里,薛至柔沿着沟渠快步行走,及至距离道观一射地的一座小桥处,环顾四下无人,便踏着光滑的石阶缓步往桥下走,步入了桥下黢黑的桥洞。
白日在凌空观废墟下发现那暗道时,由于剑斫峰突然带人过来,薛至柔没有机会下去探查一番,便留意了一下那台阶的朝向,乃是对着正西,她便明了,这暗道多半会通向紧邻立行坊西的一条地下暗渠。
该渠在宇文恺建洛阳城时便设计为洛河北岸诸坊排污所用,为南北向,借着洛河北岸北高南低的地势,将远离洛河诸坊的污水汇入洛河中,以保持城中各坊清洁。眼下若直接回到火场,怕引起大理寺值守的人怀疑,故而薛至柔便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从这地下暗渠的排水口逆流而上,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天已经黑透了,夜幕沉沉,远处隐隐传来蝉鸣。薛至柔从行囊中掏出薛崇简准备的那方布袋,但见薄薄的纱布袋内透出萤萤的亮光来,竟是一袋萤火虫。这光线虽然微弱,但也足以照亮这一方小小的涵洞,令薛至柔看清前路,又不至于像火把那样,由于太亮而招来巡逻的武侯。
涵洞不过一人高,其内流水潺潺,两侧有小路,可供工匠检修时出入,只是太过狭窄,以至于薛至柔必须要猫着腰将身体贴着桥洞壁,才可徐徐前进,而不至于坠入沟渠内。此间的气味不甚美妙,薛至柔感觉有些头昏脑胀,脚步愈发绵软而不真实。
随着逐渐的深入,一点天光也看不见了,这无底涵洞仿佛通向阴曹地府,薛至柔却一点也不害怕,将装有萤火虫的袋子提在身前,谨慎而又坚定地前行,点点火光映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昳丽而诡谲。
在黑暗中扶着墙壁前行颇为不易,故而薛至柔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若换旁人可能早已放弃,她却一直咬牙坚持,直至面前无路,只剩一道可疑的墙方止。
薛至柔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慢慢靠近,抬手轻轻一推,发现那原来不是一道墙,而是一个旋转石门,此时正呈现出半开的状态,露出涵洞侧壁上约莫两尺宽的隐藏洞口。她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悄步走了进去,将手中的萤火虫袋举向洞内。
薛至柔纯净明澈的双眼睁大,琥珀色的瞳仁里散出的却是昂扬兴奋的光芒:萤火虫的光照亮的,乃是另一双带着警惕与不安的眼睛,它的主人蜷缩着坐在洞内的台阶上,蓬头垢面,满脸尽是疲惫,不是别人,正是孙道玄。
“瑶池奉果然胆大,只身前来,就不怕我这个朝廷钦犯身怀利器,受惊之下一刀结果了你吗?”孙道玄用低沉又沙哑的嗓音问道,语气中仍带着他标志性的戏谑。
“哦?我还以为孙画师不说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怎也不当这么阴阳怪气吧?毕竟我可能是为数不多的相信你清白之人?”薛至柔语气云淡风轻,唯有天知道她此时内心的困惑与害怕,“头顶上正是武侯巡逻的路线,只不过正所谓灯下黑,他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朝廷钦犯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可能觉得此地万无一失,但别忘了,这桥洞十足拢音,若是你敢造次,我便使出全力喊叫,到时候你这藏身之地可就保不住咯。”
“愿意喊你便喊,”孙道玄面色不佳,勾着头坐回角落处,对于薛至柔的话语无动于衷,“事到如今,我还有何事经不起……”
孙道玄这这副颓然模样,倒是颇出乎薛至柔的意料。周遭太暗,她看不到孙道玄的神情,也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不论如何,此情此景之下,他两人如同身处无形的博弈。若只是想帮助大理寺逮捕孙道玄,借以释放自己父亲,她大可在知晓密道存在的一刻就报官,而不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此处寻人。既然她自己来了,就代表她选择了身为法探的尊严,要将此事从头到尾查清。她想要救父亲,但她更想以让真相大白的方式来救。
“孙画师,我有要事问你,望你如实回答,否则便再也没有人会听你辩白了。”
孙道玄望了薛至柔一眼,没有应声。
薛至柔不在意他的态度,径自发问道:“我知道昨晚你就躲在叶天师的袡房内。天师他……为何他没有同你一样逃出生天?”
孙道玄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许久没有应声,薛至柔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突然死了,正当她想要再问一遍时,他的唇边吐出几乎轻不可闻的四个字:“为了救我。”
“这是何意?为何叶天师要救你,自己便不得不……”薛至柔压抑着情绪,却压不住声音的颤抖。
“你应当已经去过那袡房的废墟了,”孙道玄语带凄凉,兼有两分戏谑,“敢问机关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薛至柔一怔,似是明白了其中关窍。
“暗道只为逃生所用,故而暗道两端的暗门开关都在内侧,不在外侧。要想关上袡房处的暗门,必须要待在袡房之中。叶天师不欲武侯清理火场时发现这个暗道,否则我会立刻因失去藏身之地而落网。因此,他将我一把推入暗道,随即按下机关将我反锁在暗道里,自己则留在了袡房中……”
未料到当时叶法善面对大火袭来竟是如此决绝,薛至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末了,她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叶天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你不被武侯抓获?大理寺已经查明,你的养父母都是叶天师给你找的,背后究竟有何隐情?”
孙道玄冷笑一声,开口欲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瞬间警觉,霍地站起身来,一把将薛至柔拉入暗道内,准备按动墙上开关去关薛至柔身后的暗门。可他还未来得及按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外面的桥洞传来:
“当真是多亏了瑶池奉,否则我等真不知这凌空观道长的袡房内竟有密道。”
桥洞外面火光渐进,传来密密的脚步声。两人瞬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亦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待在原地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刹那间,重重火把映入眼帘,许久不见光明,他两人一时难以适应,只觉眼前的光亮过于刺眼,竟成了花白色,大脑亦有一瞬间断了思考,待意识回笼,他们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剑斫峰带着大理寺的一班人马。
剑斫峰到底是搞了多年刑讯,说出的话仿佛在暗示是薛至柔刻意将他们引来的,惹得薛至柔怒意:“你们竟派人在灵龟阁外监视我?”
“瑶池奉好歹也出身将门,不至于对此等小小的谋略震惊罢?”
薛至柔方欲反驳,突然听到身侧的孙道玄发出剧烈的喘息声,偏头一看,只见他勾着头耸着身子,一语不发,样子十足不对劲。她禁不住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低声呼道:“喂,孙道玄,你……”
如玉山崩裂,身侧人猝然跪地。薛至柔急忙去拉他,却被他的重量带得摔倒。所谓十指连心,她撑地的手上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薛至柔抬手一看,在火把的照映下,自己竟是满手鲜血。
薛至柔惊恐诧异地看向孙道玄,光线昏暗,他脖颈处汩汩流出的血仿佛是黑色的,他的头面埋在地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截后颈惨白如纸。
“嫌犯自尽了!快施救,别让他死了!”剑斫峰的随从中不知何人高喊了一声,众人皆围了上来。薛至柔亦被武侯拉出暗道,请了出去。
薛至柔知晓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但她甚至来不及考虑这些,只想知道方才所有人都在一起,孙道玄究竟是何时中招的?当真是他选择了畏罪自裁吗?她还未来得及问清他与叶法善的关系,剑斫峰一来,他便一命呜呼,定是方才的一群人中混入了杀手。
薛至柔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茫然,耳畔忽然再度响起了那个亦真亦幻的渺远声音。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眼前的光景再度变得虚幻,薛至柔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旋风的蝴蝶一般,俶尔堕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薛至柔悠然转醒,慢慢睁开眼,发现眼前的一切竟是那样熟悉。
凌空观的后院里,大树蔚然成荫。叶法善的袡房内,拉门半开着,廊下飘起袅袅茶烟,一长鬓白发的老者正在小鼎中煮着碗盏,长长的寿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薛至柔的小嘴因震惊而张得溜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来得竟是那般急,像断了线的雨珠子,扑棱棱落了满襟。
老者转过头,正是叶法善。看到薛至柔,他捋着白胡子笑得十分慈祥:“玄儿,怎的忽然哭了?可是想念爹娘了?”
看到这张笑脸,薛至柔脑子本就懵然,突然听到这称呼,薛至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乳名是叫玄玄,但叶法善从不这般称呼她,而是唤她“师妹”来着,更遑论还给她改了昵称,她怔怔回问道:“叶天师方才叫我什么?”
“玄儿啊,怎的了?想当初, ‘道玄’之名便是依你的生辰八字起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道气长存,上德之性’,只可惜,这世道终有污浊之所,未必存的下心思澄澈之人……”叶法善似是极其感慨,叹了两叹,指着案上的茶盏道,“不论如何,还是先饮茶罢,再不喝可是要凉喽。”
薛至柔怔怔的,下意识随着叶法善所指,瞥了眼面前的茶杯,只见其中倒影的自己竟是孙道玄的模样。
薛至柔惊得跳起身,瞬间发现视角高度亦与寻常不同,她低头看看,发觉自己并未穿着一直以来常穿的金线道袍,也未穿去桥洞下人时所穿的襦裙,而是穿着一身素白袍,袖笼处点点翻墨,腰间还别着那张两眼空空的人皮面具。
薛至柔似是难以置信,下意识按按这具身子,腿股,腰腹,确实比她所熟悉的自己身体的触感要硬实许多,胸前更是平坦得惊人,毫无障碍便能看到双脚。
“你这是作甚……”叶法善颇为担心,“玄儿,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有。”薛至柔答道,她的声音亦变得很低沉,像沉浸寒夜的月影,从前她甚至不曾发现,这孙道玄的声音还挺好听,“我……没事……”
“咱们还是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去。”叶法善笑了笑,“快坐下喝茶罢。”
薛至柔听话地坐了下来,端起茶盏,又想起自己如今用着孙道玄的身子,若是水喝多了要如厕可怎么得了,赶忙像是丢烫手山芋一般将茶盏放下,偷眼看看叶法善,方才因震惊而被逼退的泪意又重新泛了上来。
若是她没有猜错,因为孙道玄的死,她再一次陷入了谶梦轮回里,叶法善得以活过来。不管那厮究竟是什么王八成了精,此时薛至柔真真切切地感谢他,尽管……她不知自己的意识为何会附着在他身上……
若按上一个轮回的展开,昨日孙道玄才被通缉,今天上午她将来到凌空观,找叶法善追问孙道玄的事。薛至柔抬眼看看东面窗户,根据阳光渗漏的角度来看,还未及她到道观的时间。
可如今她附身在孙道玄身上,出现在袡房里,倒是坐实了叶法善不顾大理寺通缉庇护了孙道玄之事。薛至柔偷眼看看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尊长,心道他好似全然没发现孙道玄已然从意识上被自己掉了包,这正好给了她机会,来探听叶法善与孙道玄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但她对孙道玄的了解几乎为零,不免心怀忐忑,她忖了忖,轻咳一声,尽量学着孙道玄平日里那要死不活的语气道:“多谢叶天师多年来对玄儿的照拂……养父母那里,也让叶天师费心了。”
这几乎是薛至柔唯一知道的有关孙道玄的事,还是从大理寺处探听的。叶法善闻声,抖了抖寿眉,叹息道:“当年窦德妃遇害,你父母亦卷入其中,不幸殒命。贫道深受安国相王恩惠,与你父母亦有数面之缘,眼看你没了爹娘,怎可能置之不理。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了却你父母的遗愿,也算是给安国相王一个交代。”
安国相王?那不是临淄王之父李旦的封号吗?未料到孙道玄的身世居然与李旦有关,薛至柔大感意外,却又怕被叶法善看出破绽,赶忙收了微张的口,顺着话头道:“叶天师之恩,玄儿没齿难忘。如今玄儿又被卷入了悬案之中,幕后黑手屡屡留下证据,让大理寺的人以为是我作案。不知……是否是当年的奸人卷土重来呢?”
叶法善长叹一声道:“要怪便怪贫道无能罢。当年究竟是何人陷害窦德妃和你的父母,贫道至今仍不知晓;如今究竟又是何人设局陷害于你,贫道亦无从得知,只能借着这凌空观道长之便,将你暂护此处。眼下你已被大理寺通缉,两京自不必说,养父母那里你也去不得。贫道打算给你造一份道籍,不日便将你送往汴州,再乘船走水路去新罗。新罗境内亦有道长与贫道相识,你到那边去暂避风头罢。”
看来如今的案子叶法善亦没有头绪,庇护孙道玄只是出于仁心。薛至柔的神思纷乱,尚来不及思量细节,又听叶法善说道:“时候不早了,贫道今日得进宫一趟。你就待在这袡房内,贫道从外将房门锁上。你放心,这里的钥匙只有贫道手上有,故而除非有人踹门强闯,否则无人能开此门。山门口值守的道士那里我亦嘱咐过了,有大理寺的人来查,一概让他们等贫道回来后再说。你安心待在这里,等贫道回来,给你道籍后,今晚便安排车马将你送出洛阳。”
“多谢天师,天师慢走。”未料今夜叶法善本打算送走孙道玄,却横遭火灾丢了性命,薛至柔用孙道玄的身体重重磕了个头,泪水再次破框而出,沾湿了袡房地面上的竹簟。
待房门关合,落锁声传来,脚步声渐远,她方直起身,心想这老头果然很仁义,甚至临终之际亦不忘为这具身体争取一线生机。薛至柔说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既无奈,又心疼,还带着几分不解,五味杂陈,她伸出左手,重重地拧了腿股一把,但这痛感还是她的意识来承受,薛至柔哭笑不得,索性作罢,往后一仰,躺在了竹簟上,思量如何阻止今晚的火灾发生。哪知一阵意料之外的扣门声传来,惊得她一轱辘坐起,十足错愕。
这里乃是叶法善的袡房,观内道士知晓其已外出进宫,自然不会来此找叶法善。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谁会跑来敲这里门呢?
难道是山门口的道士没拦住剑斫峰,将他们放进来了?又或者,是那个幕后黑手将行动提前了?薛至柔听着不断敲击的扣门声,看着明窗纸上投下的人影,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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