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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鹭约鸥盟


  灵龟阁后院除了薛至柔与唐之婉的卧房外,仍有几间屋舍,两人便选定其中宽绰的一间做了厅堂。只是无论是兼职“卜肆”和“凶肆”的灵龟阁,还是门可罗雀的丹华轩,似乎都没有宴客的需求。故而今时今日,这间厅堂才终于派上了用场。

厅堂内陈设虽然朴素,但胜在布局大气方正。樊夫人与李隆基隔着华贵的木案对坐,公孙雪为两人看茶后,满怀心事地退了下去。

茶烟朦胧,茶香四溢,待公孙雪退出厅堂,关上贴着明窗纸的木门后,李隆基方压着嗓音道:“敢问樊夫人,如今辽东局势如何?我唐军在当地的给养可还充沛?”

“承蒙临淄王记挂,辽东暂时未有战事,但局势算不得松弛。先前则天皇后在位时,契丹就不断发兵,袭击山海关等要地,如今虽然我唐军还守着关隘,但周遭领土都被契丹人所占据。我唐军为了能将补给顺利送到辽东不被劫掠,便开始走水路,经新罗沿海北上送至辽东。只是这样一来,我等对新罗的依赖也会比先前更甚。”

李隆基看似有些心不在焉,嘴角还挂着一抹似有非无的笑,眸色却暗了暗。身为一个郡王,圣人之侄,过多关注战事确实不大合适,他也早已习惯了不将情绪表露,不显山不露水道:“本王也听说过此事。想来我们薛将军之所以说服新罗王贡北冥鱼入京洛,也是为了巩固大唐与新罗的关系,好令前线更巩固些罢。”

樊夫人只觉终于遇到了个明白人,语气颇为恳切道:“可不是嘛!我夫君能有什么私心?不过是想赶紧稳住新罗,好率唐军从山海关打回去,收复我大唐领土罢了……”

“可惜国中却有人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比自己打了败仗更难受的,便是看别人立功。如今薛将军竟被卷入这扑朔迷离的北冥鱼案中,那三头肇事的北冥鱼亦被无奈绞杀,不知新罗那边还能否稳住?”

樊夫人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忖度着回道:“不瞒殿下,新罗虽与我大唐交好,但也有自己的算盘,安东之地那些趁机作乱的人,耳报神也比军报更快。北冥鱼案发后,便有不少人趁机袭扰我们安东地区的驻军,经查大抵与百济  ‘复国’势力有关。我们将其击败后,他们大多逃入了新罗境内。我们与新罗交涉,他们非但不予以配合,反而以大唐和新罗两国的盟约为由,请我们不要追究。此事虽伤不及根本,但久拖不决,到底会伤士气,也令百姓备受袭扰。不过眼下当务之急仍是收复失地,恢复安东都护府与我大唐境内的陆路连接。再者,便是早日为我夫君洗清冤屈,待他重返前线,势必可以提振士气,亦可给新罗一个合理的交待。”

李隆基起初神情严肃,听到最后却忍不住笑了两声:“幼时便听为父说起薛将军与樊夫人乃是青梅竹马,年少时还曾破过一桩将樊夫人冤做凶嫌的大案,为夫人洗冤,既守护了大唐,亦成就一段佳缘。而今夫人怕是要投桃报李,为薛将军洗冤了?”

樊夫人巾帼豪气,此时难得流露出几分赧色,轻咳两声:“不瞒殿下,这一路赶来,我一直在思量如何营救我夫君。只是……如今的局势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倒跟我从小在师父那看惯的阴阳太极图似的……”

李隆基见樊夫人的欲言又止,颔首道:“本王明白,在此节骨眼上,夫人奉诏去接转世灵童,应当也有引蛇出洞之意罢?只是若对方趁薛将军与樊夫人皆不在辽东兴风作浪,夫人可有应对之策?”

“殿下放心,去岁辽东大旱,余粮不多,还有一个月才是秋收时节。即便契丹与新罗暗中勾结,一同出兵,也要等到那之后。为此,我出门前已交代给了代我统领诸军的长子薛徽,要他们提高戒备,勤加操练。而那暗处的贼人将我引离辽东,自然也要为我派些罪名。可此人恐怕并不知道,玄玄虽然年纪轻,看起来也像个江湖术士,实则查案之手段,已不逊于我夫君当年。若是因为她年方二八又是个女子便小看她,必定会栽跟头。何况,如今……”

樊夫人本想说有孙道玄相助,心道那孙道玄乃朝廷钦犯,纵使被冤枉,跟临淄王贸然提及也不合适,便轻笑吞了声。

“樊夫人果然有谋略,”李隆基倒是未介意樊夫人的欲言又止,方才他一直压着嗓音说话,此时终于放开了声量,“夫人放心,本王定当竭尽全力护着至柔。夫人与薛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一路往汉中还请夫人多加保重。”

厅堂外,守在门口的公孙雪捕捉到这几句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当真是邪了门,方才她为李隆基与樊夫人看了茶,出来竟遇到薛至柔捂着心口与孙道玄一道出了卧房,她明明见樊夫人带的是一个眼生的男子,怎的一晃竟成了孙道玄?

公孙雪一时惊得眼珠都差点掉出来,但看孙道玄轻轻冲她摇了摇头,她立即收敛了神色,脑中的狐疑却比庖厨里的滚水更喧沸。

薛至柔全然无视身后这两人的眉眼交流,抚着仍隐隐作痛的胸胁慢慢前行。知晓了自己与孙道玄一同陷入轮回,她短暂地恐惧后则是更大的好奇心与蓬勃的胜负欲,很想与这未知的力量好好较量一番,领着孙道玄走上了灵龟阁的二楼。

她仍记得第一次陷入轮回时,占风杖顶飞速旋转的乌鸦,那李淳风所传的法器,究竟会不会是勘破轮回的关键?

薛至柔推开二层书房的大门,打开她平日里存放占风杖的长匣子,眼前的一幕令她目瞪口呆:她视若珍宝的占风杖竟断作两半,可怜兮兮地放在匣中,没有了往昔的意气风发。难怪昨夜她问起占风杖时,唐之婉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冗长的沉默后,薛至柔发出了一声尖利叫声,指着身后那面色难堪的俊俏画师怒嗔道:“孙道玄!”

“你再大点声,看看武侯会不会闯进来。”孙道玄想起那夜自己用着薛至柔的身体,为了躲避公孙雪的一击,将占风杖横了过来,导致占风杖被劈成两段,彼时情非得已,他自觉没错,但此时对上薛至柔那双兔子般通红的双眼,他难免有些气短,赖声掩饰道,“你得多多感谢它,那夜刺客突现,我若非靠它挡住一刀,你这魂魄便连归处都没有了。你不谢我便罢,怎还大呼小叫?对了,你不是说此处有空白画轴,可以将你我分开之后的见闻罗列,好看看能否找到些突破口,如今到底做是不做?”

薛至柔心疼占风杖,却也毫无办法,埋怨孙道玄更是无用,总不能将他的腿打折,她长吁短叹地合上了匣子,指挥着孙道玄将长画轴挂起,开始梳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的经历与见闻。

孙道玄飘逸的笔锋在画轴上来来回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时甚至还争论起来,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协作,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竟记了满满一整面墙。孙道玄停笔,望着这写满线索的画轴许久,开口道:“眼下唯有有几件事情可以确定:第一,你我二人如今正处在谶梦之中。”

“没错。能够数度三番回溯同一个事件,让北冥鱼典礼重开,烧毁的凌空观复原,甚至死人复生,魂魄互换,不处在梦境之中,便说不通。”

孙道玄继续说道:“只是不知为何,你我二人的的意识,并不在我们自己的梦境中。”

薛至柔仍抚着心口,面色比刚才更苍白些:“不错。若这是在我的梦里,或者在你的梦里,那么我们之中必有一个人能够用意识左右这梦中的一切。但眼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无法做到。而第三条则是,若不努力改变事件的走向,这个梦便会不断轮回下去。”

孙道玄神色一凛,蹙眉道:“此话怎讲?”

“还记得北冥鱼案吗?当初我的所行有差,要死之际便又回到了北冥鱼入京洛的前一日。我为了活命一顿折腾,令事情的走向发生改变,便平安度过了那一日。想来……如果不是你我一直在试图做出不同选择,只怕我们会不断困在北冥鱼入京洛的那一天,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无法自拔。”

孙道玄哼笑两声,又道:“若如此说来……横竖在梦中死并未真死,我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薛至柔早就看出这孙道玄颇有几分爱搞破坏的潜质,好似很享受自己被逼上绝境,再绝处逢生的过程,她的嘴撇得像个瓢,否定道:“你别忘了,如今我们并不是处在自己的梦境里,故而即便是轮回,也并不意味着先前的经历都会一笔勾销。不单轮回到何处不确定,连之前的梦中可以做出的选择,下一次轮回时都可能变得无法更改。况且,在这不辨虚实的时空下,你如何判断,死了以后再睁开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现实世界?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看到的我,还是不是之前的我?说来也蹊跷,这一次我醒过来,不知是不是昏迷得久了,感觉自己经的事,听的话,见的人,好似都非第一次所见,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的意思是,连同我,还有这写满字的画轴,你都似曾相识?”孙道玄语带玩味,但并非他平时所表现出的不屑,细品来好似是有些疲倦与无奈,“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类似的感觉,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模糊,我还以为是我一直逃命睡不好觉所致……”

“所以你可记住了,切勿自寻死路!想要摆脱这梦魇绝对没有这般简单!”

薛至柔说罢,突然发觉自己的语气急切得有些不真实。她为何要这么在意这孙道玄的死活?明明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相识不过半月,却仿佛远不止是如此。恍然间,她眼前的孙道玄出现了重影,与一个自己无比熟稔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可薛至柔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想不起他身后那个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谁,又在哪里见过,她无比尴尬地垂下头,不与孙道玄相视。

孙道玄未曾觉察她的异常,忖了忖又说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大意了。不过那鬼叫似的声音不是也说了,  ‘解此连环,方得终兆’。想来只要解开余下的谜题,这个局还是能破的。”

孙道玄这话给了薛至柔启发,她偏着头,细品那恐怖声音阐述的内容:“所谓  ‘乾坤反转’,本是说天地倒转,自然是代表着梦与真之间的不断反转。而这’冤命五道’,恐怕是说因为有冤案,而导致了轮回发生。人有五道轮回,皆为因果所致。因果扭曲,造就了此等轮回梦魇。如此看来,解开这轮回的关键,恐怕就在昭雪冤案上。只不过到底是谁的冤案?是你孙道玄,还是我阿爷?感觉都不大对。”

说起冤案,孙道玄如鲠在喉,迟疑张口,似是有话要说,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唐之婉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剑斫锋!你这人!我都说了!瑶池奉还在修养,你不能进去!”

但脚步声并未停歇一分,已无限靠近这二层的书房。连一向冷然的公孙雪都禁不住语带几丝惶然:“剑寺正……剑寺正留步!好歹……让婢向瑶池奉通报一声。”

薛至柔与孙道玄面面相觑,顿感大事不妙。孙道玄习惯性地便要翻窗,但想想此处乃是二楼,跳下去不说摔死摔残,响动肯定会被剑斫锋听到,只能在这屋里找处藏,他看到一只木箱,也不管大小就要躲进去,被薛至柔低声制止:“哎,你会缩骨功吗你就钻?跟我过来。”

说罢,薛至柔拉着孙道玄的袖笼,将他拽到屏风之后,只见这好端端的屋里竟摆着一口棺木,他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被薛至柔塞了进去,盖上了棺材板。

棺内传来两声闷闷的敲击,似是孙道玄在抗议,可下一瞬,剑斫峰敲响了书房的木门,冷冷的声音传来:“瑶池奉,关于北冥鱼案,本官有事相问,不知现下可方便?”

竟是为着北冥鱼的案子,薛至柔有些意外,手上却不耽搁,三下五除二将墙上的画轴取下来卷上,确定绝无异常后,上前开了门。

剑斫峰大步走了进来,嘴上说着关切话语:“昨夜唐突,叨扰瑶池奉休息,不知你眼下恢复得如何?”

唐之婉紧张兮兮地跟着剑斫锋走了进来,扫视一圈,确定一切无虞,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薛至柔见剑斫锋面露惑色,忙接过他的客套话:“承蒙剑寺正记挂,不大好,但也无大碍。方听剑寺正提及北冥鱼案,可是又有何新发现?”

剑斫峰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案上,仔细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的竟是三把钥匙样的物件。

薛至柔屈身将视线与桌案齐平,看了半晌,未看出什么端倪,又将探究的目光望向剑斫锋。

剑斫峰点着三把锁钥,逐一解释道:“此一把是用来开那水闸的机关的,此一把则是兽栏的钥匙,剩下这一把则是山海苑大门的钥匙。这三把钥匙本应由那溺死湖中的宫女保管,事发之后,大理寺遍寻不见,没成想竟从北冥鱼的肚子里发现,并且腹中除这些异物外只有非常少量的食物,显然事发前一天中午和晚上,都未进食。北冥鱼一向性情温和,可若是饿上大半日,加上吞下异物,发狂便在情理之中了。如是看来,那溺死的宫女恐怕大有嫌疑。”

“哎呦,”薛至柔故作震惊,瞪大双眼,“死者竟然嫌疑最大?剑寺正还真是一语惊人。敢问剑寺正,怎么如今又不觉得凶嫌是我阿爷或者孙道玄了呢?”

剑斫锋如何听不出薛至柔在刻意讽刺他,面上却没有一丝恼意,只道:“先前的证据的确指向他二人,出于谨慎起见,暂且将薛将军请入三品院,再设法将行踪不明的孙道玄捕获,是正常的办案流程。而今既已发现新的线索,结论自然也会跟着改变。说起来,薛将军迢迢千里而来,又是第一次进神都苑,自然不可能知道山海苑里这三把钥匙放在何处。而那孙道玄,虽在神都苑里待到半夜,却一直在作画,留下的画稿有千余幅之多,皆为当日所绘。大理寺寻了许多技艺高超的画师,皆说无法在那么短时间内画出那些画,更不可能由他人代为模仿。更何况,给不给北冥鱼喂食,也不是他能左右的,所以……”

“所以,我阿爷能从三品院里出来了吗?”薛至柔打断了剑斫锋的话,“叶天师何日才能放出来?孙道玄的通缉亦能解除了?”

棺椁内,孙道玄听到两人的对话,悄无声息地立起了耳朵,只听那剑斫锋似是沉默了片刻,回道:“本官不知。”

“不知?那剑寺正今日来寻我又是何意?”

“不瞒瑶池奉,近来六部衙门出了几桩贪赃案,我日前被圣人调去彻查,北冥鱼案暂且交由大理寺的其他同僚负责了。”

“哦……”薛至柔瞬间了然,“剑寺正接触不到此案,所以……想借助我这江湖骗子之手……”

剑斫锋无声叹了口气,收敛起来素昔不可一世的语气:“先前对瑶池奉有所误解,经过沈家小娘子等案,已知瑶池奉的能力,望能与瑶池奉联手,共破此案。此外,此案的关窍或许还在那孙道玄身上,瑶池奉若能问问叶天师,或许能知晓孙道玄藏身在何处,通过他,此案或有突破。”

不知怎的,薛至柔仿佛幻听那棺材板下传来孙道玄得意的笑声。剑斫峰自是不知晓,他苦苦寻觅的孙道玄就在这间屋子里。

薛至柔不动声色,她无法确定剑斫峰方才对自己说的这一席话究竟有没有诈。毕竟以剑斫峰的狡诈,想要故意装作不再调查此案好引得她上钩露出破绽,也并非毫无可能。

薛至柔做出一副苦恼样,扶额回复剑斫锋道:“剑寺正这可是抬举我了,我不过区区一个鸿胪寺博士,班门弄斧顶叶天师的班,去神都苑驱驱邪祟而已,若是当真会查案,如何能眼睁睁看我阿爷被你们关那么久?”

剑斫锋嘴角勾起一抹看不透的笑,如同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鸟笼,里面竟装着一只瘦小的山雀,腿上还绑着一支小小的木桶,他沉声说道:“剑某初次来此,瑶池奉有顾虑正常,何时想通了,借此鸟传书便可。”

剑斫锋离开带上门后,薛至柔立马跑到门口将耳朵贴上前去,听到外面唐之婉与公孙雪一道送客的声音后,方才放心地回到那立在墙角的木棺处,撬开了棺盖。那孙道玄灰头土脸地坐起身,连呸了几声,方翻身出来。

“你别说,弄上点香灰,还挺俊的。”薛至柔边笑,边从身后掏出一个异族巫师戴的狐耳头套和一盒彩墨丹青,递到孙道玄面前说,“孙画师,请自便吧?”

“自便什么?”孙道玄一头雾水问道。

“当然是给自己变装啦。你这么能画,给自己变个装应该不在话下罢?你别处也去不了,待在我这灵龟阁里,就得扮成我请的助手。昆仑奴新罗婢东瀛鬼狐人仙,你任选一个扮上,我再给你赐个名,换身衣衫,别人便不会起疑。”

孙道玄冷哼一声,却也从善如流,接过薛至柔递来的丹青,顺手拿起一旁笔筒中的狼毫笔:“光用笔墨恐怕不够,须得在脸上造一道显眼疤痕,破坏五官平衡,方可瞒天过海。”

说罢,孙道玄掏出方才他从脸上取下的驴皮,拿起自己腰间那副人皮面具,将驴皮揉搓成团后直接拍了上去,随后又取来笔筒中的小刀在上面雕刻起来。待雕刻成型,他拿起狼毫,沾了沾彩墨,将那驴皮深浅不一地涂色,再往下半张脸上贴了三道,当真像是被兽爪抓伤的疤痕一般。孙道玄又往额上加了一朵小小的朱红色莲花。随后,他解开发髻,变成散发,又使劲抓了一把棺中的香灰,与头发不断揉搓,很快变成了一头灰发。最后再带上狐耳头套,将眉目遮住,整个人登时变得如同凶神恶煞,再也不见先前的俊俏模样。

薛至柔仔细端详一番,不知是夸是骂:“你这扮相,说你是被人狐养大的东夷孤儿,无人会不信。’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你以后就叫‘纯狐谋’吧。”

说罢,她从一旁的杂物堆里翻出一身白色麻布做的胡服、一条裘领和一件穿着狼牙和彩色翠珠的绳链,递给孙道玄道:“这些也换上!”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李隆基早已回府去了,薛至柔找到母亲,向她透露收留孙道玄的打算。为了确保孙道玄的安全,樊夫人本打算将他混在军中,一道带去汉中,但听薛至柔的筹谋,孙道玄留在洛阳似乎有更大用途。看这一方院子虽小,却是卧虎藏龙,不单有自家女儿这个鬼灵精,还有重义气且有人脉的唐之婉,沉稳且武艺高强的公孙雪,加之临淄王庇护,多半无虞,确实好过跟着自己,面对诸多的不确定。樊夫人便答应了薛至柔,入宫面圣罢很快奉命往汉中去了。

房间皆住满了,薛至柔便安排孙道玄住在三楼书房的棺材里,据她所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棺材,不单是用最好的桃木所制,辟邪保平安,其内刻的符文也很考究,可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素里若是有苦主要求将他们去世的亲眷放在此处超度,至少要收十锾银钱,如今给孙道玄白住,他可不得感恩戴德吗?

诚然那孙道玄并没有得失心疯,自然听不进她的忽悠,只是想着自己仍在受通缉,躲在这棺材里确实要更保险几分。更何况,他发现这棺木确实不一般,里面似是有个机关,能将躺着的人瞬间漏至其下暗格,应当是薛至柔为了在做法事时表演大变活人,故弄玄虚所特制,此时倒是很适合疲于逃命的他。

唐之婉本就对薛至柔在房中摆棺材颇为不满,哪知道眼下化装成冷面人狐的孙道玄也住了进来。先前他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人虽冷傲,却不算吓人,如今他用回自己的身体又变了装,那种随时随刻可能杀人越货的冷冽气场又溢了出来。唐之婉一边劝自己别被他的外表吓着,一边竭力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时光如水,打从北冥鱼案起,这几天算是难得的安宁。哪知道不过三两日内,先是公孙雪奉李隆基之命,不知去执行什么任务,再便是唐之婉祖父唐休璟忽然病倒,这偌大的小院子里便只剩下薛至柔与孙道玄两人。

人多时薛至柔并没有什么感觉,当这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与孙道玄时,她却忽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每日午后。

时下天气虽已入秋,午后仍有些燥热,孙道玄照例穿着那身扮人狐的道袍,坐在梨树下写写画画,纵使完稿即销毁,他也无有一日停歇,似是怕许久不画而手生。

是日用过午饭后,孙道玄又开始在梨树下写写画画,他长发未束,半披在肩头,眉头微蹙,极是认真。薛至柔驻足庖厨外,心想若真有狐仙,大抵就是如此罢,她知晓自己近来对孙道玄有些奇怪的情愫,思来想去,将这一切归结于两人先前互换身体。她年纪小,在男女之事上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又是连公主都加以青眼的美男子,便告诉自己,生发出一些情思并没有什么奇怪,只要假以时日便会断绝。

正作画的孙道玄感觉身后有人看他,回过头,果然见薛至柔一脸肃然望着自己,他起身道:“有要紧事?”

“无,”薛至柔神色更肃然了两分,起身欲走,“你画你的罢。”

说话间,忽有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到了院门外,拍门声同步响起:“大理寺差役!速速开门!”

孙道玄面露惊色,比王八缩头还快。薛至柔担忧又好笑,高声问道:“大理寺来寻我何事?”

“你是何人?”门外人凶悍问道,“丹华轩掌柜唐某涉嫌谋杀北市口钱庄掌柜之妻宋氏,还不快与我等回去问话!”
“什么?”这倒是大大出乎薛至柔所料,她忙趋步上前,霍地打开了大门,只见门外果然是十八罗汉似的大理寺差役,一个个瞪着眼手持长剑,一副要缉拿凶顽的模样,惹得她本能退了一步,又定神问道,“唐掌柜回尚书府了,你们有何证据,为何说她杀人?”

那大理寺差役本不想搭理薛至柔,但她毕竟有官职在身,也不好一点颜面不顾,便敷衍道:“数日之前,宋夫人曾来南市购买胭脂水粉,因为看不上丹华轩售卖的胭脂,而与唐掌柜发生冲突。其后经人劝和,唐掌柜致歉,并赠与了宋夫人一盒胭脂。宋夫人回家后,用后一直不大安乐,以为又犯了眩晕症,将养了几日略微好转。今日一早她约了闺中好友一道去采买乞巧节的物什,竟突然昏厥在地,她家人急忙请疾医,哪知道不过半个时辰便咽气了。仵作前去验过,毒物亦在唐掌柜所赠的胭脂中验出,无从抵赖。”

说罢,那差役不再等薛至柔反应,快步带人离开,估摸是立即要去尚书府抓人。

薛至柔也不耽搁,麻利走到马棚,牵出自己的坐骑来。方才躲在暗处的孙道玄亦现出身:“你等我下,我也去尚书府。”

“那么多大理寺的人在,你去做什么?”

“唐二娘子送那盒胭脂时候我就在场,”孙道玄回答着,脚步不停,也牵出了一匹马来,“用着你的身子……很多细节你都不清楚,怎么能帮唐二洗冤?”

薛至柔本想问孙道玄难道不怕那些大理寺的官差发现端倪?张了张口,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一言不发地打马出了院子,以最快地速度向尚书府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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