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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除夕


好端端的一次家庭聚会,经老海怪一番说教,弄得人人心里都不尴不尬的。

  虽说老海怪口口声声,是在教训自己三个儿子,可三个媳妇都不是小孩儿,听了这些话,明觉得是在教训她们的。

  好在婆婆有些坐不住了,心想新妇刚过门儿,大过年的,就让公爹话里带话地数落了一番,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怕丈夫又说出什么不相应的,老海怪媳妇往外面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该下接年的饺子啦。

  说着,一边动身,一边吩咐老大,带上香纸和爆竹,到吴家坟地去请神。自己先跳下炕去,分派三个儿媳妇刷锅烧水,准备下饺子。

  儿子们得话,起身去了。

  老大打着灯笼,老二夹着烧纸,手里攥着香,老三揣上爆竹,哥仨急急忙忙往坟地上去了。

  到了坟地,老二点起烧纸,焚了香,老三放了一盘爆竹,老大嘀咕了几句,大致是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之类的吉庆话,哥仨转身掉头,往家里赶去。

  回到家里,进了院,老大拿过事先准备好的拦马杆,横在大门口,哥仨就抬腿往上房走。

  这会儿,上  房里热气腾腾的,母亲正在锅上煮饺子,老二媳妇坐在蒲团上烧火。

  见三个儿子请神回来了,母亲赶紧从锅里舀一瓢饺子汤,走出屋子,嘴里振振有词儿,把饺子汤从街门口,一直洒到上房的台阶上,接年仪式,就算结束了。

  婆婆回头让老大老三媳妇,各端一个盖帘,自己手拿笤篱,往盖帘上捞饺子。

  两盖帘饺子端到桌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过年饺子。

  吃过年夜饺子,一家人却并不散去,又围在爹妈炕上嗑瓜子,扯闲嗑儿,等着午夜发子。

  平日吃过夜饭,老海怪是不许再点灯的,费油。

  儿媳妇们过门后,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晚饭后,老海怪都会给三个儿媳妇,每人分发一支蓖麻籽串儿。

  那些蓖麻籽仁,是他闲着时剥好的,用炕席篾,五个一串穿好。

  儿媳妇们领过蓖麻籽串,回房后,插到烛台上的一个小孔里,用来晚上上炕前照明。

  幸亏孩子们刚成亲,洞房里的蜡烛还没用完,儿媳妇们,也就不把每晚公爹分发的蓖麻籽串当会儿事儿。

  不过,今儿个过大年,老海怪特地准许,家里的油灯,可以点到半夜发子之后。

  约摸快到子时,村中响起鞭炮声,不知谁家抢先发子了。

  老海怪媳妇说了声,“咱也发吧。”一家人就跟着起身下炕了。

  吴家沟人,一般都要在发子前,再包一锅发子饺子。等到发子时下了,再吃一顿发子饺子。

  老海怪媳妇嫌那样太麻烦,下午包饺子时,捎带着已经把发子饺子包好了,放在盖帘上,留等发子时煮了吃。

  到了堂屋,婆婆吩咐老二媳妇烧火,老大媳妇在锅上下饺子,老三媳妇捣蒜酱。

  待媳妇们各自按照她的吩咐,去忙碌起来,老海怪媳妇让老大点上火盆,老三取来烧纸,老二到院子里放了一盘鞭。

  待老大把火盆端到院子里,老海怪媳妇也跟了出去,在火盆上点燃烧纸,嘴里振振有词儿,念叨了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咒语。

  这功夫,夜空里弥漫着硝烟味儿,没有一丝风来,火苗跳动着,舔舐着灰屑,整个吴家沟上空,鞭炮声就像开了锅的粥,此起彼伏地响动着。

  老海怪媳妇,今晚心情挺好,指着火盆,对儿子们说道,“今年的年景,不会二五眼了,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儿。”

  说着,又让老大把火盆端进堂屋,放在宗谱前面。

  老海怪这会儿也跟了过来,拿过一沓下午刚打印上钱纹的烧纸,在火盆上点燃,随后扯过一个蒲团,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央求列祖列宗,保佑他们全家的好话儿。

  从这当口起,就意味着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磕头起来,老海怪不以为然地喃喃说道,“穷讲究。如今咱家有这个条件,才能有这些讲究,要是穷人家,哪能有这些讲究?

  ”一般的穷人家里,过年能吃顿饺子,就不错了,咱可倒好,光这一晚上,刚吃过年夜饺子,这半夜三更的,还要再吃一顿。”

  老海怪刚要说,他们吴家早年穷的时候,他爹领着他,坐在灶台边上,拿苞米面饼子蘸盐水吃的经历,立马又觉得这话说出,会让新媳妇们笑话,赶紧收起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老大媳妇听了公爹刚才说的话,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

  的确,在家为闺女时,她娘家每年过年,真的没有这些讲究。一家人只除夕吃顿饺子,年就算过了,每年半夜发子时,只能听见别人家燃放鞭炮的声音,她们家却从来没有。

  刚才听公爹这么说,就疑心公爹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嫌她娘家太穷。

  老大媳妇正在疑心的功夫,发  子饺子已经煮好了,堂屋间满是雾气,气窗打开,都放不干净。

  到底是过年,也不干什么重体力活儿,何况晚饭时,刚刚吃过一顿饺子了,这大半夜冷丁再来一顿,一家人还真的不太习惯,每人只吃了几个,就推说吃饱了,便纷纷放下筷子。

  几个儿媳妇把碗筷收拾好,已是下半夜了。

  年轻人觉多,都觉得有些犯困,看看再没别的事,便各自回屋歇息了。

  老三媳妇回到屋里,一头倒在炕上,心事忡忡地对丈夫说道,“哎,当家的,你说,倷爹今儿个下半晌,训斥倷哥儿几个的那些话,是不是说给俺妯娌仨听的?”

  “怎么会呢?”老三迷迷糊糊,麻  达  着眼睛应道。

  “你看啊,”老三媳妇趴在枕头上,说道,“虽说老话讲,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可倷哥仨,如今也都不老小了,这么多年,要是倷身上有什么毛病,当爹妈的,也早该指教过了,哪至于这大过年的,当着俺这些新媳妇的面儿,来管教自个儿儿子呀?

  ”再说了,下半晌,听倷爹说过之后,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倷爹说的这些事儿,在我和大嫂二嫂身上,都有过。

  “你看啊,吃饭时,碗里剩米粒,在娘家时,俺爹妈也曾说过我,可我就是改不利索,这事,倷爹今儿个,该是说给我听的吧?

  “要说吃地瓜时,剥地瓜皮儿,想必是说二嫂的,我看二嫂有几回吃地瓜时,剥皮了。幸亏我不爱吃那玩意,这事和我无关。

  ”要说吃饭时,长辈没动筷,自己就先动了筷子,那大概是说给大嫂听的,我看她有几回,刚把饭拾掇到桌上,倷妈还没上炕,她就先端起饭碗,吃了起来。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老三思忖了一会,开口说道,“差不多吧,反正俺爹有这毛病,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不过眼,就爱嘟嘟念念地叨咕,你往后躲备点就是了。”

  “真是的,”老三媳妇说道,“看来,我往后还真得小心点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见时候不早了,翻身睡下了。

  大年初一,老海怪媳妇一早起来,见儿媳们都没过来,猜想是昨天晚上闹腾的时间太晚,年轻人觉多,再说今天,又是大过年的,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儿,年轻人多睡一会儿,也挺正常的,便先把放在堂屋的尿坛子拎了出去,而后洗漱做饭。

  老海怪今天也起得挺早,下炕后,匆匆洗了一把脸,换上前些天儿子们结婚时穿过的新衣服,打开柜门,从钱匣子里取出三枚小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又爬到炕上,坐到炕头开始抽烟。

  一边抽烟,一边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媳妇们过来给他拜年时,该和儿媳妇们说些什么,才能既显得挺得体,又让儿媳妇们心里高兴,又不会为他赏她们的压岁钱太少,觉得心里不爽?

  老大媳妇听见堂屋婆婆的刷锅声,知道今天起来迟了,赶紧起身好衣服,走到外屋,先向婆婆说了声,“妈,过年好!”

  婆婆闻声,也回了一句,“过年好。”马上又劝道,“昨儿个熬了夜,反正今天也没什么活儿,我把昨儿个吃剩的饺子,热一热就行了,你再回屋睡一会儿吧。“

  “不用了,妈,”老大媳妇说道,“我真的睡好了。”

  说完,又问了婆婆一句,“俺爹这会儿,起来了吗?我得先给俺爹拜年去。”

  “起来了,”婆婆说道,“你过去吧。”

  老大媳妇得话儿,掀开门帘,到了里屋,见公爹正坐在炕头抽烟,便笑着说道,“爹,过年好!”

  “过年好。”老海怪一脸郑重地应了一声。

  见老大媳妇问了好,转身要出去,赶紧放下烟袋,一边伸手到怀里摸钱,一边喊道,“等一会儿,老大媳妇。”

  老大媳妇站下,见公爹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银子,递了过来,大方地说道,“这是爹给你的压岁钱,你拿着。”

  “不用了,爹,俺也不是小孩儿啦。”老大媳妇推辞道。

  “别介,你拿着。这是咱家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老海怪边说,边挣持着把小银子往老大媳妇手里塞。

  见老大媳妇推辞不过,拿过小银子,老海怪才放下心来,开口说道,“按说呢,倷妯娌几个,今年刚过门儿,这头一年过年,押岁钱,怎么也得一块大洋才行。

  “可是呢,你也知道,去年咱家的事儿太多,一次办了三桩喜事,这些年,家里攒下的一点家底儿,差不多也都花光了。

  “这过了年,等开春时,家里还少不得,要置办一些应急的东西,又要花一些钱。咱家现在的日子,就有些紧巴了。

  “不过呢,这不要紧,等来年,咱家地里的收成好了,家里宽裕了,等明年过年时,爹再多给倷些压岁钱。”

  听公爹这番话说过,老大媳心里就受了感动,觉得这个模样凶狠的公爹,并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玍古。高高兴兴地揣好那枚小银子,转身到外屋去帮婆婆干活儿去了。

  老二老三媳妇,听见上屋有动静,也都纷纷起身,到了上屋,先给婆婆大嫂拜了年,紧跟着又到里屋给公爹拜年问好。

  公爹掏出压岁钱,分别递给两个儿媳妇,又把刚刚对老大媳妇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老二媳妇接过压岁钱,转身出去了;老三媳妇却不肯接钱,嘴里不停地客气道,“爹,你看,咱都是一家人啦,俺又不是小孩子,不兴这个,这钱,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平日和俺妈买点好吃的吧。”

  见老三媳妇会说话,又懂事,老海怪心里高兴,少不得装着挺生气的样子,又多说了几句,“老三媳妇,这押岁钱,可比不得别的钱,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何况这又不是单独给你的,倷妯娌几个都一样,每人一份儿。

  “当然了,咱家比不上倷家,咱家的家底儿薄,还不厚实,眼下你先将就一点吧,等咱家家底儿厚实起来,你放心,老三媳妇,到好时候,爹给的压岁钱,绝对不会这点儿。“

  老三媳妇见再僵持下去,公爹的面子上就不好看了,只得嘴上说句谢谢,把一枚小银子接了过来,转身出去了,心里却嘀咕道:这个公爹,真的像外边传说的一样,太玍古。

  想想在娘家时,自己的嫂子们,刚过门儿时,每年过年,父亲都要给新过门儿的嫂子,两块大洋的压岁钱,其他的嫂子来拜年时,父亲也要每人给一块大洋的压岁钱,让嫂子留着当体己钱。

  现而今,自己的公爹,居然只给新媳妇们一个小银子压岁钱,亏他能拿得出手来。

  到了外屋,老三媳妇强作笑脸,跟婆婆说道,“妈,你看俺爹,俺又不是小孩儿,这拜个年,还要给俺压岁钱呢。”

  婆婆也对丈夫的小气毫无办法,无奈在这个家,她做不了主,一切都得听丈夫的。听老三媳妇说出这话,她不知是得意还是丢脸,木胀着脸,没有一丝儿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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