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传唤调查持续到天黑，卢科长今天总是在心里直呼“没想到”，没想到冷燕秋是个这样的学生，没想到临河镇中学的师生个个有那么多想说的。

  可惜，当事人不会知道被传唤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冷燕秋不经允许不能离开，她嫌无聊，干脆坐在办公楼二楼中间的大阳台上刷卷子，两本教材当凳子，膝盖当课桌，左侧是没做完的，右侧是做完的，右侧的数量逐渐增多。

  她写得飞快，一旦慢下来就是遇到难题了，一旦沉吟的时间略长，就会有一道身影弯下腰来指点。

  那是被传唤完毕却不肯离开的几个老师，看到自家学生如此用功，自愿陪伴在侧。

  天色昏暗下来之前，整个走廊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冷燕秋根本没发现天色曾昏暗过。

  卢科长拿着拷贝了监控视频的U盘与记录材料，带着干警走出临时传唤室时，看到的，就是一副让他再次发出“没想到”三个字的场景。

  三十多个学生席地而坐，书包放在膝盖上当课桌，“唰唰”的写字做题，几个老师随侍在旁，时不时弯腰去讲解几句。

  那气氛，和谐，也温馨。

  最中间那个女孩儿，是他们本次的审查对象，冷燕秋。

  她占得地方最为宽绰，两侧的卷子高度对比明显；她的姿势也与众不同，仿佛座下不是书本，而是莲花台。

  林副校长声音压得低低的：“卢科长，咱们从这边走，不要打扰孩子们学习。”

  卢科长也压低了声音，感觉胸腔里闷出了回声：“这些学生，放学不回家？要有安全隐患的！”

  林副校长不接话茬儿，伸手指往楼梯下点。

  卢科长第n次：没想到！

  办公楼与教学楼之间，停靠着二十几辆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车座上、车座旁，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烟火忽明忽灭，手机蓝屏闪闪烁烁。

  听说孩子要在办公楼与老师们和全班同学（由典帅除外）一起继续学习，家长挨饿等着也很乐意。

  不乐意的也不言语，多占便宜啊，有老师义务加班辅导。

  步行来接欣欣的是她妈，孩子老不回家不担心吗？结果听说了来龙去脉，还偷摸去二楼楼梯角侦查过了，真是在学习，比在家时还安静稳当，没有一个要喝水要吃东西要上厕所要看电视要玩手机的。

  那个居中坐着最安静最沉稳的，就是夫妻俩这几天耳提面命不让自家孩子跟她一起玩的女生。

  欣欣妈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看到林副校长陪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下楼，怯怯紧跟了几步，躲在报栏后。

  “110”警车启动，卢科长站在打开的车门前跟林副校长握别，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叫冷燕秋同学安心学习……后续处理……”

  没听清楚到底说了什么，反正，“110”没有带走冷燕秋，好似还夸赞了，欣欣妈妈放心了。

  其他家长也松口气，自家孩子跟中了魔似的要跟一个正在被公安审查的同学同进退共患难，还拽不走骂不听的，冷燕秋真要是穷凶极恶的坏蛋可就出大问题了。

  警车开走，林副校长伸伸老腰抻抻胳膊往楼上走，立刻被家长们围住了。

  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自然是“110”来查问的事儿。

  “林校长，你不跟我们透个实话，我们回家睡觉都不踏实，到底叫孩子跟不跟冷燕秋一起学习啊？你知道他们晚上总在一起进啥‘直播间’里不？据说就是冷燕秋挑头的，不会做出什么要进局子的坏事儿来吧？”

  “是啊是啊，林校长你跟我们说说吧！冷燕秋那小姑娘我看着也不坏啊，怎么就敢抡铁锨打折亲爹腿的？你不说清楚，我真心里胆怵，万一冷燕秋那孩子犯性也打折我孩子腿可怎么办？”

  “由典帅的腿不也折了吗？我跟他家是一个村的，由家可真被坑的不轻，儿子腿折，还赔了十好几万，冷燕秋那小姑娘是个狠人，难缠得很！”

  林副校长真心不想多说话的，他这会儿又累又饿口干舌燥，可是，事关冷燕秋的声名，年级第一的声名，他没办法等以后再解释，谁知道继续任由以讹传讹会发展成什么样？

  “家长朋友们安静，安静，听我说。你们家的孩子现在学习是不是进步了，你们心里有数。冷燕秋是个学习刻苦品性善良的学生，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们的孩子和每一位老师都可以作证。由典帅同学折腿事件早有定论，感兴趣的家长朋友可以找我查看监控视频，我不多说。你们最关心的，社会上影响最大的，冷燕秋用铁锨打伤父亲的事儿，原因是——”

  林副校长停顿，忽然声音拔高，语速也快起来，语气更狠起来：“原因是，一直不管孩子的冷燕秋父亲再娶，刚生下个儿子，这次是专门从海市回来要把冷燕秋带去当小保姆侍候他儿子！”

  然而，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林副校长愤慨的点，不少家长根本“get”不到。

  “接她去大城市看弟弟啊？当姐姐的搭把手也不是没道理。就为这个跟亲爹对打？(ˉ▽￣～)切~~”

  “现在的闺女家儿都给惯坏了，给家里弟弟做出点儿牺牲就跟要她命一样，唉！”

  林副校长万万没想到，自己嗓子干痒停顿那么一下，节奏就跑偏了。

  他叫出了破锣之音：“冷燕秋同学是年级第一名，第一名！她爸爸竟然敢叫她辍学去当免费的小保姆，这是要瞎了一个学习的好苗子，天理不容！”

  好嘛，都上升到“天理”的高度了。

  之前冷燕秋保持沉默，学校里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缘由，要不然，所有教职工早就把冷志强当做全师公敌了。

  非教师职业的农民、打工人，如何能理解教育工作者没办法眼看年级第一名辍学的心情？

  林副校长的气势很足，大部分家长没动静了，剩一道男声嘀咕：“第一名也不能打亲爹吧？咱没文化也知道得孝顺父母，她不孝顺还有理了？咱学校可不兴教孩子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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