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徐枕秋腿下一软,只觉站也站不住了。
是呀,他曾经也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她的身份——秋水眼,芙蓉面,凝脂皮,杨柳腰……
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女子。
可是百年以来,南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更别说为官。
徐枕秋之所以无数次怀疑,却次次都轻巧揭过,就是因为他不相信竟然会有女子甘愿冒着欺君的罪名,如此想不开。
说到这欺君,徐枕秋咽了咽口水……那如今他也知晓了此事,是不是也算包庇欺君了?
许是从他时青时白的脸色里猜到了什么,沈晚意补充道:“徐兄不必担忧。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若是真有东窗事发之日,你只需假装不知,我定然不会供出徐兄。”
“嗯。”徐枕秋点头。
反正不想知道也知道了,他还能真的给忘了不成。
只是这接下来……
他低头,目光落在沈晚意破碎的衣袍上,一时有些无措。
顺着他的目光,沈晚意也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
浅灰色的衣袍渗血,微有些裂口。但好在最近天气不热,中衣也穿得不算单薄,倒是没露出里面的裹胸来。
她便对徐枕秋道:“如今我也没有可信之人,还烦请徐兄帮忙清理一下伤口。”
徐枕秋一怔,两只手都快搅在一起,可纠结半晌之后,还是行到了墙侧的矮柜前,摸来一把剪刀。
喀嚓喀嚓的清脆声音响起,沈晚意觉得自己背上凉了一片。
衣服倒还好说,只是里面用于裹胸的布条沾了血污,干涸之后早已和翻出的皮肉混在了一起,只要稍微扯一下就是眼冒金星的疼。
徐枕秋动了两下,见沈晚意咬牙喘气的模样,又不敢再下手了。
许是伤口拉扯得太疼,沈晚意趴在床上喘气的时候,眼鼻一酸,几滴泪水就顺着鼻尖落了下来。
眼泪很咸,像从十二年前穿越来的盐。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的情绪倏然翻涌,她干脆起身,发狠地将背后的布条乱扯一通。
伤口才止血,被她这么一扯,又涔涔地冒出血来。
徐枕秋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前阻止,却碍于男女大防,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地敲门声。
两人一惊,沈晚意赶快用棉被将自己裹住,退到了床榻里侧。
“谁啊?”
徐枕秋并不健壮的身躯挡在床榻前,张开微微颤抖的双臂,对着外面强打精神问了一句。
“是我,大理寺卿顾大人的侍卫,韩青。”
屋里的两人呼吸都快停止了。
徐枕秋惊恐地瞪着眼睛,转头看沈晚意,却见沈晚意正一样惊恐地望向他。
“笃笃笃——”
单薄的木门又晃了起来,连带着床榻都抖了几抖。
沈晚意觉得,若是韩青拍门的力道再大几分,那扇小破门就能被拍飞了。
所以现在他们在这里纠结开不开门,似乎意义不大……
于是,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韩青看到的就是徐枕秋满头大汗,脚步虚浮地守在沈晚意床榻前。而床榻上的沈晚意,用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不留一丝缝隙。
两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闪躲。沈晚意的眼中,甚至还带上了点防备。
韩青是个粗人,一向搞不明白人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也就懒得去细问。只将背上的两大包草药放在小间的矮桌上:“这是顾大人让我送来的。”
沈晚意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让我给你带句话,”韩青又伸手去怀里摸了一通,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治好伤,去大理寺报道。”
这些日子以来,沈晚意一直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她端端正正地站在了顾云澄的书房之外,抬头看向那块御赐烫金牌匾之时,才觉得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门口的衙役听她报了姓名,便将她一路领到了这里。甚至毫不见外地替她开了门,让她进去里面等。
这是一间古雅质朴的书室。
窗侧有一张黄花梨木桌,一把太师椅,旁边是一架山水青弯的大屏风,把房间里另一侧的高木架都隔开来。
沈晚意来到一个木架前,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些标着名字和编号的卷宗,一眼望不到头,宛如城墙上的砖块,细密而整洁。
洪武六年扬州王氏灭门案,青州无头女尸案,荆州知府受贿案,冀州……
沈晚意跟着这些卷宗走了一遍,被他们的数量也着实惊了一跳。
这些都是顾云澄在大理寺的四年间办下的案子,其案之多,之重,令人瞠目。
只是……
她脚步一顿,似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于是退回到最开头,又把这些卷宗理了一遍。
这人,是按照年份,州县,凶犯姓名给这些卷宗都编了号吗?!
心头一跳,沈晚意的手停在了案卷底部的一行小字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这得多别扭才会干出这么拧巴的事情来?
沈晚意抽了抽嘴角,突然对自己的这个新上司有点害怕。
身后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
松木夹杂着青草的味道,带了点四月里的绿樱香,是干净清爽的味道。
沈晚意后背一凛,转身正欲拜见,却见顾云澄沉着个脸径直向她行来,二话不说地几乎快将她抵到身后的木架上。
饶是设想过千百次的见面场景,沈晚意当下也只剩手足无措。
方才入门时的清幽味道此刻将她全然包围,霎时浓烈了数倍,甚至隐隐带上了些凛冽的杀气。
书页的潮气混杂着新鲜的墨香——这人应当是从审讯堂直接过来的。
她强压住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抬头想看看顾云澄的表情。
无奈两人身量差距太大,沈晚意哪怕踮起脚也只能看见顾云澄线条凛冽的喉结。
“我……小人……只是……”
眼前的人根本没听她解释,往旁边一侧,长臂拂过她的耳边冷声道:“往旁边去。”
沈晚意一怔,顺着木架挪了挪脚步。
顾云澄剑眉微蹙,长指落在她方才碰过的一卷案宗上,侧身平视半晌,将它往外抽动了一毫的距离。
所有卷宗又恢复了一条直线的完美状态,顾云澄满足地叹出一口气,这才起身看向沈晚意。
“……”沈晚意眼皮狂跳,无言以对。
“品茗,一道?”
“哈??”
阳光正盛,斑驳陆离。
沈晚意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冷情冷性的大理寺卿,竟然在自己书室后面的绿樱林里弄了个颇具情调的小凉台。
凉台不高,除了轻轻摆拂的素白纱幔,四周都没有遮蔽,正是欣赏落英暖阳的好去处。
沈晚意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顾云澄上了软榻。
他一直沉默不语,低头整理袍裾,似乎在思索什么。
旁边一个小厮搬了些卷宗过来,正要退下,被沈晚意唤住了。
“一壶西湖龙井,谢谢。”
小厮一愣,看着沈晚意一脸不屑:“这里是大理寺,不是酒楼茶馆。”
沈晚意一噎,刚要说话,却听见对面的人缓声道:“一壶西湖龙井,两盏茶瓯。”
“是。”小厮颔首,放下卷宗走了。
沈晚意:“……”
“你对冯虎的死怎么看?”
一卷案宗被递到了眼前,沈晚意回神接过来,缓缓展开。
是冯虎身涉的奸1杀案不错,但已经和前年的那桩案子撇清了关系,这卷案宗也是新写的,上面还落下了大理寺卿的官印。
“大人……”沈晚意心中一凛,诧异地抬头看向顾云澄。
她记得顾云澄之前说过,不想管这案子的。
茶香氤氲,面前的人不疾不徐地为她斟茶,缓声道:“现在这两桩案子都是大理寺的。”
两桩案子?
意思就是,他不仅提审了冯虎的案子,就连那桩连环奸杀案也一并带走了。
沈晚意握着卷宗的手抖了抖,又听顾云澄问道:“你觉得冯虎之死是谁做的?”
“当然是真凶。”
“哦?”顾云澄波澜不惊,只将一盏热茶推到她的跟前。
“大约在冯虎入狱之时,真凶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顾云澄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可若是真凶做的,那不应当做成畏罪自杀的模样么?”
沈晚意低头嘬了一口茶,思忖道:“照如此一说,那为何真凶不在一开始就直接杀了冯虎,要让他来这狱里走一遭?在外面杀人不是比在狱里杀人容易许多么?”
顾云澄沉默不语,默默添茶。
“所以冯虎,是真凶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到的变数。”
沈晚意看着顾云澄,继续道:“真凶想杀的人原本只有赵姨娘,他是想把此案推给奸杀案的凶手。对于那样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受害者多一个少一个,没有人会深究,是最好的嫁祸对象。”
“可是京兆尹去的时候,却碰巧在案发现场遇见了冯虎。”
沈晚意点头,“对,一定是这样。所以,是薛京兆自己错把冯虎当成了凶手,然后贪功冒进屈打成招。凶手害怕事情败露,才想要杀人灭口。”
顾云澄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白玉杯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那便又回到那个问题,为何不做成畏罪自杀?”
沈晚意沉默。
是的,若是要杀人灭口,真凶断不会作出这样的阵仗,摆明了要引起各方关注,道理上着实说不通。
从现场的死者来看,动手的人显然是经受过专业训练。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牢,也不会做不到。
思路陷入了僵局,两人间只剩下和风落英。
顾云澄掸了掸袍裾上的飞絮:“也不急这一时,待你熟悉了大理寺,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说到大理寺,沈晚意起了其他心思,追着顾云澄撩袍起身的动作站了起来,双眸晶亮亮地试探道:“听说大理寺存有建朝以来,所有的重案要案的卷宗?”
顾云澄一顿,转身反问:“所以呢?”
沈晚意倒是不客气,直言道:“那我休沐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么?”
“休沐?”顾云澄状似不解,“你又不是大理寺编制,何来的休沐?”
“……”沈晚意怔忡,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节。
也就是说,顾云澄让她来大理寺,却不打算给她名份?
这真的是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而不是什么街边的黑心作坊吗?!
而眼前的人却一脸正气,理直气壮:“你是本官单独邀来的,自然是跟随本官的行程。”
“那……”沈晚意稳住快要崩坏的表情,“那我若要查询一些资料文献该怎么办?”
顾大人依旧是一派凛然:“你负责的案子就只有连环奸杀案这一桩,要查资料也应当去京兆府。”
“……”沈晚意已经有些内伤,却仍不死心:“我天资愚钝,有时需要前人的经验来打开思路,故而……”
没等沈晚意说完,顾云澄仿佛失了耐心,转身留下一句,“天资愚钝,刚好用这桩奸杀案来正一正名,反正我大理寺也不养闲人。”
沈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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