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
军令
施氏一声报喜, 满堂欢声雷动。
容央只感觉脑袋里“嗡”一声长鸣,尚不及缓过神来, 耳边又是一声喝令:“小点声, 小点声!”
堂中霎时阒静,一众女眷齐齐整整地竖指噤声,目目相觑, 片刻后, 再齐齐整整地把目光挪至容央脸上来。
容央:“……”
因着大喜,阖府上下盛情相留, 这一日的晚膳, 容央便留在侯府里用了。
是夜, 一座府邸灯明如昼, 隔着重重墙垣, 厅堂里的欢声都还在耳边盘绕起伏, 回荡不休。
容央并着一盏灯,坐在古松掩映的小亭里赏夜雪,小手抚在腹上, 翘着嘴角静静痴笑。
苦等了小半年的小家伙, 可算是乖溜溜地来了, 虽然没想到, 初次相逢, 小家伙就是以这样大的排场登场。
想想傍晚在大堂里的那阵仗,轰动得跟大军凯旋似的, 容央忍不住噗嗤一笑。
意外是意外了点, 不过, 也不枉她前些时日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甚至还被褚怿误会移情别恋,平白大闹一场了。
只不知……这小家伙的爹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想起褚怿,容央嘴角更往上翘,正幻想着那人得知此事后的种种情形,耳后突然传来拐杖点地之声。
容央转头,小亭外,浓浓月影婆娑,一人身形微佝,拄着鸠杖默然驻足影里,守在亭外的雪青、荼白急忙行礼。
来者自然是文老太君了。
容央敛去笑容,静了静,起身。
“天寒地冻的,殿下要赏景,在屋里隔窗看看便是,守在这儿,回头病着了该如何是好?”
文老太君不进亭中来,留在原地劝告,脸藏在暗影里,瞧不清是什么神色,但声音倒还温和。
容央一时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心虚,有点感动,感动之外,也很有点怀疑。
毕竟,谁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那尚未出生的重孙儿呢?
容央这么想,心念一转,故意回道:“奶奶是怕我病了,连累小悦卿吧?”
若是换做旁人这么发问,多少有点傲慢无礼,但容央半恼半嗔地道出一声“小悦卿”来,听在耳中便并不是那寻衅的滋味了。
果然文老太君听罢,并不气恼,反坦然一笑,应:“殿下就当是吧。”
容央一怔,心道居然半点粉饰都无,坦率是坦率,可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正腹诽,文老太君忽然拄着鸠杖走入亭中来,随行于后的丫鬟丹心提着一小炉炭火,恭敬地放在容央脚畔。
那一炉炭火烧得正红,显然是刚刚捯饬过的,甫一往脚边一放,就是腾腾热气包裹上来,暖得人身心熨帖。
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刻意给她准备的。
容央心中一动,愈发局促了。
这时文老太君道:“程家就程誉一个能指望得上的货色,这一回,不管他残是不残,程家都绝不会善罢甘休,殿下把自己搅和进来,可是要受累了。”
容央道:“难道在奶奶心里,我就不可以为褚家受累吗?”
文老太君神情微怔,流露意外之色,容央知道她意外的是什么,也知道她进来提程家一事是什么意图,反正今日来,也是决定要和解的,容央遂也不藏掖了,谈开道:“我知道奶奶气我不准悦卿纳妾,更气我上回在百味斋惩办林雁玉和褚琬,不顾及褚家尊严,但,一码事归一码事。
我既然和悦卿大婚,此后跟褚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程家对褚家百般诋毁,更妄图羞辱褚蕙,我身为长嫂,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更何况自入府以来,真心同我相交的姑嫂,就只褚蕙一个,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任由程家对其肆言詈辱,无礼纠缠,别说此次程家只是登门问罪,便是他日状告御前,我也一样会袒护到底的。”
亭中悄然,仅闻风声窣窣,文老太君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袖手而立的少女,半晌后,低下头了然地笑了。
容央的这一番话,她听明白了。
不准纳妾也好,惩办林雁玉、褚琬也罢,那都是内部矛盾,该争时就要争,该闹时就会闹,甚至该动用身份之便时,也会毫不留情地斥一声“以下犯上”,进而治罪惩处。
但程家登门来挑事,就很不一样了。
所谓“我家我骂得,别人骂不得”,程夫人登门来的这一骂,显然就是把矛盾外化,企图将一把火从侯府烧到帝姬府去,公然跟她嘉仪帝姬为敌了。
文老太君道:“殿下爱憎分明,老身佩服,但如果偏私袒护,会让殿下声誉受损,甚至……是失去昔日的圣宠,殿下也在所不惜吗?”
容央掀眼,眸中有一丝困惑之色,不解文老太君何故突然蹦出一个“失去圣宠”来,敛神静思,方明白这一句“偏私袒护”,并非只指当下,而是指从此以后。
辽金大战,边境纷乱,贺氏领军北伐,褚氏退守驻地,官家在这两大将门之间的倾向已然不言而喻,如果贺氏顺利灭辽,成功替官家夺回燕云失地,定下千秋功业,则褚家处境,将更卑微艰难百倍。
贺氏之盟友,是在金坡关一案中跟褚家结下血仇的范申,而褚家在朝中最大的支柱,仅仅只是累世战果,一旦战果被攫,地位被替,阴险狡诈如范申者,将会如何蜂拥而起,伺机反攻?
而她,又还会如今日这样,哪怕舍弃声誉,舍弃圣眷,舍弃前程,也坚定不移地偏私袒护吗?
容央看着文老太君的眼睛,定定道:“会。”
声音很轻,但,毫不犹疑。
文老太君眸光波动,握紧鸠杖,心中却始终不卸最后一层防备:“褚家在殿下心中,真的有这个分量?”
容央眼神澈亮:“人之交往,不是以利牟利,便是以心换心,褚家在我心中是怎样的分量,难道不是取决于悦卿,取决于奶奶吗?”
文老太君震动,片刻后,哑然笑了。
夜风簌簌吹打松枝,月照溶溶的小亭里,炉中炭火爆织着火花,文老太君转开头,望着庭院笑,容央等她后话,等她反驳或认可,然而等到最后,除了那意味不明的笑以外,什么都没有等到。
文老太君拄杖转身,默默走下石阶,眼看就要扬长而去,容央蓦地叫道:“奶奶留步!”
文老太君再次停在那片月影里,却不回头。
容央在亭中道:“有一事,容央斗胆求个答案。”
半晌,文老太君道:“殿下问吧。”
也是半晌,容央道:“奶奶始终不同意四叔和明昭长帝姬的事,也是因为不信任吗?”
月影里,文老太君回头,眼中是显而易见的错愕。
容央笑笑:“如果,尚主不会拖累四叔的仕途,长帝姬也不会在褚家蒙难时袖手旁观,奶奶会同意他们的婚事吗?”
这一句,已然问得十分直白了。
容央虽并不清楚十年前褚晏、明昭分手的内情,但就文老太君对褚氏前程的重视程度来看,也很容易推断出她始终抗拒这二人相爱的缘由。
十年前,烽火连天,侯府大郎、二郎、三郎相继战死,褚氏全族重担尽压于褚晏一肩,尚明昭为妻,就要舍去荣誉,放下兵权;重振褚家雄风,就得鸾凤分飞,情人反目。
那一年,褚晏的抉择,想必也是文老太君的抉择罢。
哪怕这个抉择的代价,是褚晏十年、甚至至今孑然一人,是明昭帝姬一气之下,错毁一生……
容央收敛遐思,缓声道:“眼下辽、金两国大战,边境正是用人之时,而朝中能领军抗敌的也就褚、贺两大将门,官家或许不会再循旧制,以尚主之名褫夺四叔兵权。
再者,长帝姬是官家留在世上唯一一位胞妹,只要她相求,何愁不能保四叔前程无忧?
至于……”
“殿下。”
文老太君倏地出声打断,神情端肃凛然。
容央看过去,一怔。
文老太君道:“您觉得,官家能容得下两个威震三军的驸马吗?”
容央瞳孔一震。
文老太君言尽于此,不复多说,微微一点头后,踅身而去。
容央伫立原地,望着茫茫的夜色尽头,整个人蓦地被一大股巨大的惶惑笼罩,心脏也如被无形的手攫住般,窒息感盘绕而上。
“殿下。”
雪青看她脸色发白,忙过来把人搀住,劝道,“夜深风寒,殿下还是回屋或回府罢。”
容央脑海里思绪纷纷,沿着文老太君最后的那句诘问往下深想,不甘道:“爹爹真的容不下吗?”
雪青自知她因何发问,但又哪里敢妄议天子,只能慰道:“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老太君做这决定,或许也是为褚家大局着想罢。”
容央扬首看天,冷蓝的夜空中,一轮银月茕茕辉映云端,漫天清辉浓烈如一场大雪。
褚家大局,又是大局……
十年前,这大局生生剥去了两个人的皮,十年后,竟也还是不肯放过,非要人忍尽痛尽,彻底面目全非么?
身体突然像给凝住了似的,冷冰冰的无力感蔓延四肢,容央拢紧袖口。
雪青看这架势,哪里还敢任由她在这里逗留,也不多言,跟荼白对视一眼,后者忙提上火炉,一并护着、催着容央往回去了。
给褚怿报喜的信,是在两日后的一个清晨开始精心打磨的。
荼白候在底下探头探脑,半晌不见容央手里那支羊毫动一下,借着续茶的名头上前去窥视,余光所至,竟是白茫茫如窗外大雪似的一张宣纸。
殿下发这一早上的愣,竟是半颗字都憋不出来的么?
!
还以为那报喜的话,该是滔滔如江水一般,一泻千里之远的呢……
荼白百思不解,又十分地恨铁不成钢,重新捧来一盏茶后,忍不住道:“殿下要是不知从何写起,不妨也像上回那样,弄一道谜题过去?”
这两人写信腻歪得很,要么缠缠绵绵,没边没际;要么藏藏掖掖,惜字如金。
上一回那信,就是把“爱你想你盼你”一类的话拐外抹角成好艰深的一首诗来,也不知照驸马爷那文学水准,能不能领得奥义。
不过眼下,已然顾不得驸马爷领不领得了,殿下这边赶紧宣泄方是要紧。
荼白提议完,眼巴巴朝容央看,却见后者蛾眉微微一扬,很是轻蔑般地道:“不用你操心,下去。”
荼白暗叫委屈,瘪着嘴默默退下,撩眼皮偷看,只见容央手里那杆羊毫摇得正欢。
刚刚还一动不动,这会儿就文思如涌了,要说跟她刚刚的提议没半分关系,只怕是无人会信的了。
荼白瘪着的嘴又翘起来。
哼。
午后,家信寄出,容央整顿心神,准备入宫了。
就在昨日,程家果然把褚蕙打人一事绘声绘色告至御前,大批文官争相上谏,弹劾褚家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区区一名小娘子就敢嚣张至此,府上郎君素日作风可想而知。
更有甚者,把容央当日反诘程夫人的那一长段照搬下来,公开指摘嘉仪帝姬一心偏私,阿党相为,有失一国帝姬风范,恳请官家有所表示,以慰民心。
对此,荼白、雪青两个自是气得上蹿下跳,侯府那边亦生怕动着容央胎气般,急急忙忙地遣人传了话来,容央本人倒是淡定,因这事也算是意料之中的,入宫面圣后,也不绕圈子,张口就认下所谓“偏私”的罪名来。
官家给她这干干脆脆的一招,反倒无从下手了。
容央是以钻得空子,半反诘、半告状地把那程誉如何如何诋毁褚家、折辱褚蕙、率先动粗之后又自讨苦吃的丑态、蠢态一一道来。
官家哪里不知道她这伎俩,倒也不拆穿,哼一声笑笑,道:“所以,你这哪里是来认罪,分明是给人家定罪来了。”
容央也笑,上前给他沏茶,乖巧地道:“那,爹爹究竟是要定我那‘一心偏私’的罪,还是定程家羞辱国戚、胡搅蛮缠的罪呢?”
官家无奈摇头,喝过那杯茶,道:“朕昨日已派御医去过程家,程小公子的伤虽不至于大残,但要想恢复如初,已是奢望,日后行动,定然得受些影响。”
容央不语,心知那“行动受些影响”,便是瘸了的意思了,难怪程家要闹得这样声势浩大。
官家又道:“不过也如你所言,程誉遭这一难,多半也是咎由自取,褚蕙,朕可以不惩治,但登门道歉,还是该去一去,至于婚事嘛……”
容央忙道:“这样瞧不起人的人家,褚家可再不敢许配姑娘过去了。”
官家啼笑皆非:“难怪言官说你偏私,这才大婚多久,朕瞧你那颗心是彻底偏到胳肢窝去了。”
容央抿唇笑,听他承诺不会惩罚褚蕙,心安神定,又回味那句“才大婚多久”,不由想到自己有孕一事,颊上飞霞。
“有一事,我要跟爹爹讲讲。”
笑过以后,容央低声开口,绕起一绺青丝打着圈,眼底眉梢尽是窃喜神情。
官家却没看她,反而眉峰微拢,沉声道:“朕也有一事,要同你讲一声。”
容央看他神态凝重,心里咯噔一下,道:“那,爹爹先讲吧。”
官家点头,却是思忖了片刻,方道:“大辽中京已破,这件事,你可知晓?”
鄞、金联盟灭辽,前者攻燕京,后者踏中京。
半月前,大金二十万雄军踏破中京一事已在汴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容央又怎会不知?
回应后,官家道:“金军攻城前夜,大辽皇室仓皇西逃,你妹妹慧妍……也趁乱逃走了。”
阔别多时,猛地听到“慧妍”二字,容央神魂震动。
官家道:“这次联金,辽王大怒,本意是想把慧妍杀掉泄愤,幸而被人劝住,说可在我们攻城时以慧妍做人质用,这才勉强保住她一条性命。
辽王西逃当夜,皇室一派混乱,慧妍侥幸逃脱,此后,就一直音讯杳无,十日前,朕秘密传令于驻守三州褚家军,命其率亲信越过边界,寻回慧妍。”
容央揪心道:“如何?”
官家微笑,拿起桌案上一封密函示意,道:“褚家军不愧为大鄞的铜墙铁壁,悍勇神兵,现如今,人已寻回,不日便将由人护送回京了。”
容央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而落下之后,又如石沉入海,激起层层骇浪,令人百感交集。
尚不及理清思绪,官家又道:“你就不好奇这护送之人是谁?”
容央睁大眼,一个答案蓦地在心中响起来。
果然官家笑道:“你的驸马,褚悦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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