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先帝死于刺杀,但对外却宣称病逝。
在先帝薨逝之前,本已缠绵病榻多日,因着郭氏和摄政王这两块心病始终不得展颜,那病只得愈发扎根下来,难以祛除。
赵清在得知当年原委,得知皇叔竟是由母后举荐入朝的,最后竟害死父皇之后便一直心头有刺,虽说母后已提刀杀了摄政王报仇雪恨,可终归让赵清意难平。加之这么多年太后把持朝政,不肯还政于他,赵清心中总有些微妙的心思,不免与太后生了隔膜。
太后冷静着敛起威严的凤目,“告诉母后,你抓到了人,要怎么做?”
赵清道:“人是朕抓的,朕说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心里才对小皇帝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便被他孩子气的话一激,太后语气更凝重:“此事涉及世家,决不能草率行事,你任性一回够了,剩下的让哀家给你善了。”
她越来越察觉到,小皇帝就像掌心呵护着长大的雏鹰,可再小,它也是鹰,不是燕雀。
但赵清已做到这个份儿上,他心里始终谨记着君瑕说过的话,是的,交给太后,她一个妇道人家始终畏首畏尾,他年纪早已不小了,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可母后就是不信。这一回就一定要让母后长长见识,对他刮目相看,看她日后还要借什么理由把持朝纲。
这天下终归是姓赵的。
太后沉声道:“皇上,不可胡闹了。”
太后要抓他的肩膀,但赵清侧身避过了,这是耿直教给他的几招逃命招式,脚下一滑就纵出数步之远,太后一瞧,只见小皇帝已溜到了鎏金龙案之后,身后墨龙大画的屏风映着他华丽的龙袍,他负着手,确实像极了那人。
赵清倔强地扬起下巴,“这一回朕说了算,母后说了,不算!”
就连那三分桀骜,四分倔强都是如出一辙。
太后在他身上看到了赵蛟的影子,不可一世,刚愎倨傲。
赵清本也是有意顶撞,在试探太后底线,只见太后脸上的和缓慈爱愈见消退,渐渐冷了下来,心头也不免一颤,太后忽扬手朝外吩咐道:“来人!”
金殿寝宫被推入,操吴戈的兵士闯入,太后气得胸脯一颤,沉声道:“陛下昨夜做了噩梦,胡言乱语了,他身体不适,将他看管起来,不准他胡闹非为。”
“母后?”赵清怔住了,没想到太后真会直接动粗,兵戎相见。
侍卫长看了眼皇帝,又瞥了眼太后,见太后这回不像是来假的,只好应声道:“遵命。”
赵清的手彻底垂下来了,在大腿两侧,藏在广幅龙纹袖间,紧握成拳。
太后凤目凛然地凝视着赵清,那目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随即也拂袖而去,金殿的门随之阖上,将满天灿烂的日光抛在门外,赵清的脸在宫灯交映之间,额角青筋毕显,渐露出锋利而峥嵘的轮廓,犹如镀上了一层鬼面。
小皇帝被关禁闭之事本该在宫中不胫而走,但太后下了死命令之后,也没有人敢再嚼舌根了,赵潋派人打听宫中近况,也教人在宫门口就被拦下了。
赵潋以为是自己闯宫出门,让太后生了不悦,没作它想。她怕这几日君瑕症状反复,反而不敢教太后太过关注她的公主府。
七夕悄然而至。
赵潋又穿上了一身红裳,纯正色大红罗绸,勾勒得身姿更窈窕纤长,犹如软红素波。赵潋本来胸脯饱满,被暗纹缠藤的裹胸熨帖地裹着,秀颈间一串红珠玛瑙,额点梅花钿,发簪深红珠,步摇轻曳,雾绡如云,灿如玫瑰。
教前来的杀墨一眼便看惊了,君瑕善解人意地将他正要掉下来的下巴往上一推,轻笑,“你不用跟着我。”
“啊?”杀墨不解,明明公主也没说不让他一起去啊,他还从没见过汴梁的花灯呢。
赵潋已经红袂翩然地走了过来,将裙裾轻轻一拈,微微屏住呼吸,忐忑地问心上人:“好不好看?”
君瑕轻笑着点头。
赵潋欢喜了,将他的手臂勾住,朝杀墨扮了个鬼脸,“你回去罢,我只跟先生一个人出门。”
杀墨瘪了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公主一手挽着先生春风满面地出门了。
以往君瑕喜白,今日却很实在地换了低调且优雅的紫衣,墨发用深紫的绸带系了一束,飘逸地垂在身后,赵潋很喜欢,她的心思不能让君瑕眼下就知晓,但他如此配合地不着白,赵潋简直怀疑他和她心有灵犀。
出了门,两人信步沿着天泉街,折入天玑,星罗棋布的汴梁街坊,仿佛昼伏夜出,到了此时才方营业似的,灯火璀璨,还未走近,便见五色莹莹然,垂于街市头的彩灯招摇飘曳了。
赵潋是头一回与君瑕一道出门,也是头一回见他走路的模样,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赵潋忍不住就松开了他的手,甚至怕自己打搅了这份从容,她有点赧然,“你说你的腿受过伤,这句话是骗我的?”
他脚步微顿,侧眸道:“不是。确实受过伤。”见赵潋狐疑,他轻轻一笑,“确实坐过一段时日的轮椅,眼睛也是,确实瞎过。”
所以才能演得这么像吧。赵潋暗暗腹诽,但还是忍不住心头密密匝匝的疼,将忧色浮上了眉梢,君瑕便知道她又在担忧销骨之毒作祟了,轻轻戳了下她的脸颊,“下回发作至少半年后了,不用替我担心。不是出来的玩的么,开心些。”
赵潋笑了起来,“那好罢。”
她攥住了他的手走入长街花灯深处。
叫卖烧饼的也支了几只彩色花鸟灯笼在架子上照明,吆喝声听得出很卖力,赵潋嗅到糖葫芦的清香,伸手就掏出了两只铜板,买了两只。
但买完才想起来君瑕不吃甜的,赵潋只好灰溜溜一笑,假作都是给自己买的,悄悄地都舔了一口,沾上了自己的口水。
她笑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君瑕忍俊不禁,“莞莞,我以为你会给我一支,怎么你都吃了?原来是故意拿来馋我的?”
“没、没。”赵潋悻悻地想,你不是不爱吃甜么,但既然他想要,她看了眼已经沾上了自己晶莹的口水的糖葫芦,只好支起一朵笑容,“那,我再去给你买一支。”
赵潋说着一扭头,右手里的糖葫芦就让人抽走了。她惊讶地回眸,君瑕已神色自如地将那支她舔过的糖葫芦含进了嘴里。赵潋的脸颊登时鼓了起来,“喂,那是我吃过的,有……有口水。”
君瑕道:“我不介意。”
他认真地看了眼糖葫芦,“这是我第一次吃,挺甜的。”
赵潋被三两下弄得破了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君瑕在反撩她,撩得一本正经,让人又心动又心痒。
但是君瑕不像是骗她的,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略感新奇地笑道:“原来传说之中的糖葫芦是这个味道。”
赵潋忍不住可怜他了,“难道你从小到大都没吃过糖葫芦?那可真是个没有童年的可怜孩子……”
君瑕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赵潋猛然想到她小时候拿融化的糖葫芦水捉弄人,给人在脸上点面靥的往事,心虚地拽着君瑕往里走了一截,走入了人群深处。
四周都是来往的男女,相依相伴地,共看花灯。
路边摊摆出了许多新鲜玩意儿,除了花灯,还有彩绣,各色瓷器做成的动物,从前往后依次排开,次序井然,赵潋看到一旁的少女正支起下巴瞧着情郎,她的情郎小臂上套着十个竹制圆环,原来是在套彩。
这种游戏赵潋幼年时很喜欢,只见那个少年郎扔出了九个,一个都不曾中,少女也不气馁,旁观者都甚为可惜,直至第十个扔出,准确无误地套中了一只瓷兔子。少女登时雀跃起来,“套中了中了,阿郎你真厉害!”
少年郎和少女于是相视一笑,脸颊都比兔子眼还红。
君瑕本在看灯,手里拽着他的姑娘却停下来了,他顺着赵潋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地摊儿上摆着几行精致的物什,套圈的人围了一圈,君瑕环视一圈,便看出了他们跃跃欲试,却又担忧这是骗人的把戏,故而不敢上前的踯躅。
见赵潋看得用心,他压低了唇角,“莞莞想试一试么?”
赵潋听到他的问话,慢腾腾地回眸,为难地皱起了眉,“还是不了吧,我好像从来就没套准过一个。”
君瑕闻言,噙着笑牵着赵潋走入了人群,问卖圈儿的老板要了十个圈。他搓着竹圈镇定自若,但赵潋还是悄声道:“随便套几下算了,我看都是骗人的。”
君瑕却扬眸,笑问:“喜欢哪个?”
赵潋环顾四周,他们都在看着他们俩,包括方才套了十个只误打误撞中了一个的少年少女。她随意指了一只,“那只猫好了。”
君瑕看了眼角落里的瓷器猫,用灰釉濯色,坐姿乖巧,憨态可掬。君瑕轻轻笑了下,“那只猫很像你。”
嗯?
赵潋惊奇地去看那只猫,结果君瑕手里的竹圈就飞出去了,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倒下来时正好套中猫头。
“呀,”赵潋忍不住惊呼,摇着君瑕的手,“真的套中了!”
君瑕总算知道方才那少年脸红过耳,但又忍不住眉飞色舞是什么滋味了,被心爱的姑娘崇拜着喜欢着,确实是件让人兴奋的事。他克制地牵唇微笑,等那老板将小猫捧到赵潋手里,赞不绝口地恭维了几句时,君瑕又俯下目光,“还想要什么?”
赵潋环视一周,看中了一只雪白的狐狸,“它吧,很衬你。”外表清冷无暇,内心狡诈奸猾。就是他无误了。
君瑕敛唇含笑,“好。”
他扔圈子的手法并不见得如何稀奇,但就像是话本里百发百中的将军,但凡出手就不能落空,那竹圈在地上弹了一下,随即跃身而起,套住了狐狸。
老板惊奇道:“这位公子套得真准啊。”
一旁起哄的人更是跃跃欲试了。
赵潋也被老板几句夸赞弄得不好意思了,后头随意又套了几只动物,幸得她出门时带了一只褡裢,尚可以存放些物件,她就知道不会空手而归的。
但君瑕十发十中这还是让赵潋着实吃惊了一把,最后满载而归,君瑕问她还想不想要,但赵潋看了眼老板的脸色,笑着婉拒了,拉着人便走。他们走以后,老板的生意更好了,都想来试试手气。
赵潋回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这是给老板送生意呢。他估计都要喜欢死你了。”
君瑕微微垂眸,只见少女眼波璨璨,仿佛满天花灯碎影浮在她清澈如水的眼底,绚烂而曜目,他怔了少顷,手指情不自禁地碰了碰赵潋的发。
她乖巧地将脑袋凑过来,让他摸了两下。然后她轻轻抱住了君瑕的腰,脸颊温软地贴着他的颈窝,声音柔如细丝,“先生……”
君瑕清咳一声,将手收回来,食指与拇指揉搓了下,仿佛要擦掉她的发香,但人在赵潋怀里,由不得他不拘谨。四周都是偷笑的人,笑过随即万分明白地躲开,绝不打搅。在人潮熙攘、花灯璀璨的闹市里,影乱纷繁,但又安静如斯。
是他在姑苏十年,也未曾有过的平静。
但赵潋这人是静不下来的,没抱多久又松开了,将吃剩的糖葫芦扔在路边,拽着君瑕又到了闹市人烟深处。
这里也有摆摊儿的老板,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儿,他的花灯上又字谜,谁要是能猜出字谜并能连成一句话,便可以拿走他货架上的一样东西。
赵潋看中了他的一对儿猪面具,于是冲君瑕眨了眨眼,走进了人圈,“我来我来!”
赵潋走进人圈,略一思索,取了四只彩色灯笼,揭下来谜面。
君瑕本在人外等着,这老头儿做的花灯比别处的精致,四角,上绣着藤蔓花纹,还有题字。他仰头看了几只,谜题也不算难。
这时里头便爆出了一阵大笑。
“我爱君瑕!”
“这什么鬼,哈哈哈哈……”
他愣了下,瞬间俊脸微红。
老头也笑个不停,“敢问姑娘,这个君瑕是……”
赵潋一点不觉得难堪,反而冲出人群来,将脸皮没她厚的君瑕的手一牵,走到老板跟前,“这位就是君瑕了。怎么样,这算不算一句话?”
今日出游的大多是少男少女,老头儿也很懂,于是忙掩口笑道:“算,算,请姑娘来挑您的彩头吧。”
赵潋得意地看了眼君瑕,他有点无奈,耳梢红成了一片,赵潋却走进去取了那两只猪面具。纯白的底,在猪的两靥用粉色渐染开两团红,鼻子挖了气孔,看着滑稽可爱,赵潋简直爱不释手。
带着人离开时,赵潋将那只稍大的猪面具塞到他手里,语含戏谑:“先生,你脸都红了,戴着这个遮遮?”
他抬起目光,方才那些人的笑声还在耳畔,被赵潋调戏之后耳热面红,只好接过她手里那丑得惊心动魄的猪面具。赵潋轻轻踮脚,在他微微发烫的右脸上印上了一个红痕,她拽着猪面具抱住他的脖子,笑意清浅,“先生,你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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