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姑苏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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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嘉获十年二月底,姑苏城外,陵州军王帐。
“殿下,海西府参将卫秉钺率部求见。” 随着卫兵这声禀报,王帐中正在讨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这帐子里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中间那个年轻人坐着。年轻人在周围一圈武将的反应中感受到了“卫秉钺”这个名字的分量,他笑了笑,对着自己贴身的侍从任家旭吩咐:“他终于来了,请。”
任家旭领命去宣卫秉钺,却没成想帐外马上传来争执的声音。先是任家旭在说话:“卫将军,你们必须空手进去面见殿下。” 接过他话茬的是一个清亮的声音:“这是末将送给殿下的礼物,殿下若怪罪下来,自有我们卫家承担。” 话音未落,已有人影出现在帐子口。帐内那坐着的年轻人是当朝皇帝嘉获帝的第五子-凤泉王申明煌,他提高了音量:“让卫将军进来吧。”
当卫秉钺和另一人一起走进门的时候,帐内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愣了一愣。进门的二人穿着款式相同的墨蓝色窄袖男装,不止衣服、鞋子,连发冠、发型也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点就是,那个子高一点的穿着将官的银色鱼鳞甲,显然是卫秉钺;而他身边比他矮上一头穿着普通士兵盔甲的,却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申明煌身量就极高,卫秉钺看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矮,他肩膀比自己宽,人却更消瘦些。他长得十分俊俏,皮肤白皙却一脸病容,苍白的脸色衬得他一副玉山将倾的样子。明明他的眉毛、鼻子、下巴都是男子模样,偏偏生了一双鹿眼,睫毛又长又卷像花瓣一样围绕在眼睛周围,眼神竟然比女子还要妩媚。他左眼眼角下有一个小小伤疤,竟像是从眼角滴下的一滴泪水挂在那里,非但无损他的容颜,反而更添三分娇美。
而那名女子却是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头发上还长着一个深深的美人尖。打眼一看彷佛两人生错了性别,卫秉钺娇滴滴的像是个病弱西施,而女子则是目光如炬英气十足。两人同时向申明煌行礼,卫秉钺先请罪:“末将卫秉钺参见凤泉王殿下!卫家军来迟请殿下恕罪。” 是的,他来迟了,凤泉王和帐内的十位将官足足等了他快三个月。
卫秉钺看着申明煌心里感到很奇怪:当今皇上共有六子,二皇子百泉王申明堡和五皇子凤泉王申明煌都是先皇后张氏所出;六皇子玉泉王申明渊是继后汤氏所出;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是其他妃嫔所出。可是这兵部一直是归二皇子负责的,这个五皇子跑来姑苏凑什么热闹?他不是负责礼部的吗?他是要来和海盗谈判?难道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剿灭海盗,还要负责保护他吗?
申明煌也看着卫秉钺,他姗姗来迟自己却并不能将他怎么样,而且还非等他不可。这海盗侵犯东南沿海多年,只是抢些粮食、器皿,本不足为虑,没想到去年卫家军将海斯国和水魔国军队一顿乱揍,使得他们竟然从北边戈壁一路向东逃窜到了海上,同海盗头子肖刁儿狼狈为奸。
海盗熟悉沿海,海斯、水魔兵是正规军且携带有武器,这样一来,原本普通的海盗就变成了大威胁。他们一年内连续骚扰陵州郡、浙州郡三府十几个县,杀人抢掠、放火烧屋。而这两郡是沿海,周围并没有邻国威胁,自大阳开国一百一十五年来,一直过的是太平日子。本地将官不过做些维护治安、剿匪等小打小闹的活计,甚至连真正的仗都很少打过。
那海盗就更加猖狂,前阵子他们居然敢出兵攻打昆宁县,迫得昆宁县县令兵败自尽。他们大摇大摆进入县城,抢完东西之后还糟践妇女,将昆宁好好的一个鱼米之乡搞得乌烟瘴气。这还不算,他们甚至还敢偶尔出兵骚扰姑苏府、甬鄞府和钱塘府。若再不出兵剿匪,只怕再过半年他们就敢打进国都花都城,打到天子脚下!
去年年底,这剿匪的日程就被兵部提了上去。可海盗虽然猖獗,但在花都各位大人的眼里却算不上什么大阵仗,负责兵部的二皇子百泉王申明堡也就无需前来。这小小差事,在五皇子凤泉王申明煌的争取下,才有机会落在他的手中。
卫家自开国之日起便镇守海西府,和北境四国暴捷国、西堤国、水魔国、海斯国打了一百多年仗,本代总兵卫戍平就是卫家军第七代掌门人。卫家最有名的除了军功就是能生儿子,卫戍平有十五子,被海西人称之为“七狼八虎”。这卫秉钺就是八虎之中的第一虎,朝廷要卫家军前来支援陵州,卫戍平便派了他前来。虽然他晚到了,但在场的人里只有他和水魔军、海斯军交过手,也只有卫家军战斗力最强,因此申明煌非得等他到场不可。
申明煌自打过了年起就从花都城来到姑苏府,本地将官都知道这位凤泉王是分管礼部的,做事干练、最讲礼仪,卫秉钺迟了这么久,凤泉王不治他的罪才怪。可申明煌自己知道,皇子们之间的夺嫡之战进行得十分激烈,甚至比战场上还要热闹。
驻守北境的卫家军本该是各皇子重点拉拢的一股势力,谁知道卫戍平胆大心细、软硬不吃,不与任何皇子结交,只听皇帝一个人的话。而卫秉钺在前年和去年两次大破水魔、海斯联军,迅速成长为卫家第八代子弟中的佼佼者,在卫戍平面前很说得上话,倘若能拉拢到他就对自己大为助益。
本来海西府从四品以上将官需要每年来花都向兵部述职一次,卫秉钺却接连两年称病没来,申明煌就没机会与他见面。年前当申明煌听说卫家军会派卫秉钺前来姑苏时,觉得自己机会来了,想尽办法争取到了这次督战姑苏的资格。想到此处,申明煌尽量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无妨,海西府距离此地最远,千里迢迢赶来支援颇为不易,战事紧急,朝廷才不得不将卫将军调来姑苏。”
尽管凤泉王没有追究,卫秉钺想着自己怎么也得解释解释:“回殿下,我们自打去年十月收到消息起,召集兵马、准备武器,又遇到十年未遇的寒冬,路上滴水成冰实在难行。全军弃马步行走了一个半月才走到运河,坐船又坐了一个多月,一路南下这才赶到姑苏,并非有心拖延时间。”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申明煌点点头:“卫将军辛苦了,你能赶到就是定海神针,剿灭海盗大有胜算。”众将官见申明煌难得对人这么好脾气的说话都有点惊讶,惊讶之后又不觉得意外。
大阳边境共有九位总兵戍守边关,别的都是升官升上去的,只有这海西总兵一职是世袭。虽然卫家只守海西一府,地盘最小,但一府对应的是四国,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那地方苦寒甲天下,处在戈壁滩和沙漠的边缘,常年不下雨,夏天渴死、冬天冷死。七代大阳皇帝肯安安心心把那地方交给卫家防守,可见卫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非常坚固的。
虽说申明煌没有怪罪,但无论如何总是迟到了,卫秉钺也笑了起来:“军令如山,末将食君俸禄都是应该的,多谢殿下宽恕。为表达歉意,末将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殿下。” 申明煌和众人都愣了一愣,海西府穷得叮当响,每年为了防守不知道吃掉户部多少银子和粮草,这卫秉钺能有什么好东西拿来送人?
卫秉钺对着身边的女子吩咐:“把咱们带来的礼物给殿下奉上。”那女子顺从地点点头,双手捧着一个小箱子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申明煌面前。那箱子从她进来时就一直捧在手里,众人都只顾着看卫秉钺,并没多留意她。她手指细长手腕雪白,在墨蓝色袖子的衬托下更像是荷叶之下的两节细白嫩藕。这双美手申明煌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见她动作麻利地将箱子放在桌上,“啪”的一声打开了盖子。
申明煌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刚想说“不”,已经来不及了,箱子里一颗带着血污的人头就这样展示在他面前。这帐子里的将官哪一位没有上过战场杀过人?可是这样送礼物的方式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众人都知道五皇子最讨厌不懂礼数之人,这卫秉钺如此莽撞,用这种方式送礼,也不知道会被五皇子如何责罚。
申明煌虽吓了一跳,但是皇子的身份却让他硬挺着没有惊呼出声,他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卫秉钺:“卫将军,这是何意?” 卫秉钺笑着指着那颗人头:“殿下,我们的船从运河南下经过扬子江时居然遇到河盗劫船,这就是巨鳄帮帮主梅盐河的人头了。”
巨鳄帮横行扬子江数十年抢劫往来船只,偶尔连官船也敢劫。可是这次梅盐河晕了头,居然跑去打劫运送卫家军的船,也是闲自己活腻歪了。帐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了起来,巨鳄帮遇上了卫家军,岂不是扯坏了阎王爷的袍子-嫌自己死得慢吗?在场的将官都哈哈大笑,申明煌也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了。
卫秉钺对着那女子说:“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自进屋以来第一次开了口,对着申明煌和卫秉钺分别行礼:“是。” 她话音刚落正准备走,申明煌认出了她的声音叫住了她:“站住”。那女孩子停在半路,显然她并没有遇到过这阵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申明煌问她:“你是谁家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卫秉钺心道“不好”,便走前两步护着那女子:“小妹从小骄纵,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教导好,刚刚突然打开盒子害殿下受了惊吓,请殿下责罚。” 他话音刚落,安静的帐子里马上沸腾了起来,众将官议论纷纷,海西卫家!那个只生儿子的海西卫家居然有女儿?
申明煌盯着卫家小妹的脸,再三确认了一番,是她!卫戍平的女儿?怪不得在后湾郡碧波府遍寻她不着,谁能想到她竟然是卫戍平的女儿?居然能在姑苏再遇到她,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站起身来并未理会卫秉钺,而是看着卫家小妹的脸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家的女孩子?”
卫秉钺和卫家小妹都楞住了,可五皇子就站在面前,女孩子也不得不答:“回殿下的话,臣女出自海西卫氏,是六世平远伯之长孙女、本代海西总兵之长女。“这些话是来之前家里现教的,卫泱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她真是卫戍平的女儿!申明煌又继续向对方追问:“那你可认得本王吗?” 卫泱泱摇了摇头:“回殿下,不认识。” 装得还挺像,要不是我见识过她那个泼辣的样子,今日险些就被她骗过去了,申明煌看着她:“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真的不认识?”
凤泉王这样下令,卫泱泱不得不抬起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长着桃花眼、高鼻梁的英俊面庞,那人的眼睛此刻正像钩子一样盯着她的脸。她知道这是五皇子,不能看太久,就连忙低下头来回话:“回殿下,不认识。”此刻所有人都看出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了,卫秉钺急忙解释:“殿下,小妹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连海西府都很少回,更别说去花都,应该没有见过殿下。” 申明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卫秉钺:“嗯,或许是本王认错了人。”
*嘉获八年六月十六,碧波城,卫秉钺订婚的这一天。申明煌是万万没想到,北境也能下这么大的雨,偏偏他微服出行身边没带一个人。“这位官人,你有急事?” 申明煌看到一个小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边向自己走来边说话:“我有伞,可以送你一程。”
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侍卫,本来是不应该随便答应陌生人的。可这小小姑娘眉毛弯弯笑得十分好看,而且她身量不高,脸颊肉嘟嘟的,显然年纪并不大。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同行,自己又怎会不乐意呢?申明煌就低头对着女孩子说出地址:“我要去提督府”。
女孩子挑了挑眉:“你要去见袁提督?”她说的袁提督是掌管后湾郡的武官袁疏阔。看她的穿着打扮显然是官家女子,知道袁提督的名字也很正常,申明煌并不感到奇怪:“是,我急着见他。”女孩子并没多问,只是努力将手里的伞举高,遮住申明煌的头顶:“那我们走吧,正好我也去那附近。”
到了提督府门口,女孩子却不打算进去:“我不想见袁提督,只能送你到这里,告辞了。” 申明煌反问她:“都到了这里,为何不跟我进去?你不是来接近我的吗?” 女孩子有点疑惑:“接近你?” 申明煌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鄙夷:“对呀,你若不知道我的身份,干嘛这么热心地送我回来?都已经到了,再不进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女孩子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气得鼓起腮帮子,她通过口音猜出了对方的籍贯:“喂,你的身份, 你什么身份?下这么大的雨我送你过来,你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我?你们花都人都这么没礼貌吗?” 申明煌是先皇后张氏所出,身份高贵,从小到大虽也被长辈斥责过,但是从来没人敢说他一句“没礼貌”。他心头火起,念着对方送他回来,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她:“你是谁家的女孩子?”
女孩子显然并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怎么?你还想威胁我全家?我们这里虽然地处北境边陲,不及花都繁华,但是这碧波城里也是有治疯病的大夫的。你见了袁提督之后赶紧去请个大夫看一看,可别耽误了病情。” “你!”申明煌本想斥责她几句,没想到她骂完扭头就走,根本不给自己机会还嘴,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提督府的花园里站着二三十个官家女子,有的赏花、有的赏雨。申明煌站在窗户后面,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雨后美人图。这后湾郡虽然是天下最苦之地,长年干旱少雨,但不得不说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最少他面前的这二十几个女孩子都可以算做佳人。
申明煌转过身子看着袁疏阔:“叔姥爷,这后湾郡适龄的女孩子,都在这里了?”那袁疏阔是他亲生母亲张皇后的表叔,听了他这话的意思像是不太满意:”回殿下,后湾郡全境正五品以上官员家里的未出阁女子全都在这里了。“
这都不知道是申明煌经历的第几次选妃了,不管他去到哪里,当地官员总是有意无意地安排他去见一见当地的适龄官家女子,毕竟五皇子的身份是每一个有女儿的官员都不想错过的乘龙快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成亲有了王妃,但是凤泉王府侧妃、王妍的位置还有空余,谁家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呢?
申明煌心想:都在这里了,难道她真不是来参加这场选妃的?难道她不是后湾郡人?又或者她父兄的官职连正五品都没有吗?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份?
*今天再次见到这女子,申明煌才想明白其中的原因。海西府虽然名义上归后湾郡管辖,但整个郡就好像是一个“凸”字,其他各府都在框内,只有海西府是那个突出的地方,专门用来和北境四国对峙的。北境各国人不管是想来大阳通商或者婚嫁,都必须从海西府经过,且要拿到卫家军发的通关路引证明他们不是各国的奸细或者士兵,后湾各府才肯放他们进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事是时刻有可能打开的,因此自开国以来卫家就无需严格遵从法度,袁疏阔叫各府官家女子过来时也就没有把卫戍平的女儿考虑在内。毕竟人家可能正在打仗,难道你能叫人家别打了,先暂时停手,先到碧波城里来和五皇子见面,再回去和敌军互砍吗?
想到这里申明煌放下心来,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自然可以慢慢对付她报那天的仇。他对卫秉钺说:“卫将军,这礼物本王很喜欢,你们赶紧下去休整吧。” 卫家兄妹向他了礼正准备退下,申明煌忽然改变了主意:“等等,这城外的军营都是兵士,卫小姐住在这里恐怕不方便,还是住在江王府里吧。”
江王乃是太祖爷阳武帝第四子的封号,封地在姑苏府,迄今为止已经是第五代江王爷了。可最近姑苏不太平,申明煌来督战时住进了江王府,就让老迈的江王爷先搬去较远的钱塘府居住。
卫家兄妹听完他的话,不但没有谢恩,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卫泱泱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赶紧看着自己的哥哥。卫秉钺在心里想了想应该怎样说才能不惹怒这位五皇子,他犹豫着开口:“殿下。”
申明煌看得出卫泱泱并不想离开她哥哥,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哦,卫将军面色苍白,应该也是有伤未愈?你们兄妹都住进去吧,王府里有医官、有侍女,总归是比军营要方便。” 卫秉钺只得遵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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