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旧日桃绯绯
帝都 两仪殿
已是暮春十分,帝都的梨花刚刚开过,桃花正红。
御花园里的几株桃树繁花似锦,落英缤纷。
杨紫彤身着一袭淡粉色罗衣,外披白色纱衣以示未亡人之哀,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姿态愈加雍容柔美。
婷婷而立,宽袖随风轻扬,群摆逶迤于地。
那背影朴素中带着妖娆,完全看不出杨紫彤已经是而立之年,竟比那二八少女更惹人遐思。
“娘娘千岁万安。”照例外罩白服的龙颍在杨紫彤背后拜倒。
“自家人,何必客套,快起来。”杨紫彤回眸一笑,伸手虚扶。三千青丝一半散垂一半挽髻,几朵银丝勾缠的细小牡丹花簪攒在发髻上,一缕青丝在锁骨上打了个旋,最后垂在了胸前。
杨紫彤未施脂粉,素面朝天,却在这桃花的映衬下更增颜色,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绯红营造出一种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感,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伸手触摸,竟完全看不出来岁月的痕迹。
就这样站在满树纷繁的桃花之下,回首,抬手,微微一笑,竟让龙颍有霎那的失神。
回过神,龙颍顺势起身,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注1),竟不是诗里才有的情景。”
“王爷说笑了。”杨紫彤弯下了嘴角,含蓄的样子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只是说出来的话依然落落大方:“今日哀家看桃花开的极好,想到王爷整日忙于国事,呕心沥血,怕是无暇欣赏,便差人扰了王爷公务,也算是一边赏花,一边休憩。”
龙颖听罢,又拜倒,口中道:“娘娘体恤微臣,便是微臣莫大的荣幸。”
你抹油彩我穿霞帔,你方唱罢我登场,两个人均是唱作俱佳的,这一出戏若是有外人在,再唱几个时辰也还是要滴水不漏的。
不过这两个人并非梨园戏子,不耐烦唱戏给别人听,尤其不耐烦唱戏给宫里朝野密布的眼线听。
杨紫彤抬手扶起,笑道:“王爷若能这样想,也不枉哀家一番苦心。只是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多礼就更好了。”
龙颍接话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注2)。如此美景,若没有娘娘相邀,微臣这便要错过了。”
“王爷果然风雅情深,连桃花这种死物到了王爷眼中也变成娇俏可人的少女,这朝中上下,除了哀家和皇帝,也只有王爷对先帝的哀思最为浓厚吧。”杨紫彤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尾随龙颖而来,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刘长带着众人退下。
该让他们知道的,已经让他们知道了,就不必再让他们留下了。
他们只需要知道太后和摄政王相处友善亲和,不能轻举妄动,却不必知道太后和摄政王赏春的细节。
挥退了在周围伺候的宫娥和内侍,这两人才堪堪比肩而立,共赏如许春色。
杨紫彤笑问:“王爷看这桃花如何?”
龙颍也笑吟吟的回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然无双。只是在禾润看来,桃花虽美,却不及绯色。”
彤者,朱红也,绯色也。
龙颍这话,其实是避着杨紫彤的讳拐弯抹角的赞她漂亮。
任杨紫彤再怎么强硬,也不免受用三分,更何况今日杨紫彤的衣着打扮如此婉约窈窕,柔弱可人,显见是来叙旧示弱的。
庆帝龙行幼时因为是嫡长子,所以册立太子顺理成章。
只是先皇后仙逝之后朝堂上下后宫内外都蠢蠢欲动,庆帝当时还是个幼童,太子之位不甚稳当。
加上某日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心,司星监主上疏曰:客星凌日,紫微星黯,惶恐惑然,不知何解。
有不少人趁着司星监的热闹,上疏要求另立太子以避祸端,以杨家为其中主流。
当年杨家在朝中红得发紫,如日中天,不能随意打发。
恰恰好杨家嫡女降生,星象大变,圣心大悦赐名紫彤。
彼时大弈王朝皇后的印章以梓木雕成,因此也有皇帝以“梓童”来称呼皇后。
这也算是给杨家一个永世朱紫的口头承诺,从此“紫彤”二字为天下人所避讳。
杨家这才罢休,买通了司星监说是杨家嫡女降生,星象转吉。
杨家一路护着庆帝登基,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庆帝如此短命,这风水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龙颍手里。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杨紫彤啐道,面上绯红更甚,举步在石子路上漫步,龙颍微微落后一步紧跟着。
“一片肺腑真心,只恨不能剖开胸膛给绯绯看。”
“你……还记得?”
杨紫彤微微诧异,像是未嫁少女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深深的看了一眼龙颖,小声问道。
“记得什么?绯绯?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怎么会不记得?”龙颖看到杨紫彤回眸时的眼神,虽然只是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女人啊,倾国倾城,绝非戏言。
眼前这个女子,一个眼神就能翻覆龙颖手中的万里山河。
杨紫彤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快步走了两步,略微拉开了和龙颖的距离,仓皇的问道:“颍州的桃花,也开了吧。”
龙颖失笑,摇了摇头,也不追赶,提高了音量道:“颍州的桃花自然是开了。且颍州在南方,气候暖和的多,高山巍峨,桃花漫山遍野,开的一向比帝都早,也比帝都多。”
杨紫彤怯怯的问道:“好看吗?”
“好看。”龙颖毫不迟疑的回道。
杨紫彤咬了咬下唇,双目水光泛滥,凄然一笑,竟是无话可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龙颖看着那双像是要滴出水的眸子,终于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可颍州的桃花再好,有什么用。见过了帝都的桃花,早已经是曾经沧海,又哪里能看得到颍州或者乾州的那些姹紫嫣红?”
杨紫彤折了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走到龙颖身前,怯生生的递了过去。
因为身高的原因,只好仰头看着龙颖,然后讷讷的叫了一声:“禾润……”
“嗯?”龙颖也停下了脚步,接过了桃花之后回了个鼻音疑问。这声音配上柔和的表情,难得一见的风情。
杨紫彤又道:“我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谁敢动你?杨家不舍得动你,朝堂上现在不是杨家的人就是我的人,现在才是你三十年来最安全的时候!“龙颖自信的道。
然后把那透红的桃花放在鼻翼深深的嗅了一口香气,像是穿过二十多年的时空,回到了最初,闻到了从桃树上跌落在自己怀中那个少女身上的馨香。
杨紫彤下意识的惊慌道:“可是渊儿不在啊……“
颍州战事已起,可月明风清都说请不动皇上回宫。放出林子的鸟,竟然无法管束了。她还来不及生气,就开始为龙潜渊担忧了。
杨紫彤紧张的说道:“颍州打起来了呀,那可都是你的基业,让人带着禁卫军去助阵吧!”
龙颖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冰凉。
早知道,她不会毫无缘由的邀约,却还是巴巴的赶来。
因为她说,御花园的桃花开了。
原来到了这个光景,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折枝相赠,什么旧日情怀,什么桃李之言,过了二十年,全都已经变成筹码了。
龙颖啊龙颖,你是真傻,还是恨不得就这么死在杨紫彤身上?
笑容敛尽,龙颖面无表情的说道:“娘娘以为此刻当如何?“
杨紫彤看龙颖的面色有变,试探的又叫了一声:“禾润……“
“娘娘有话不妨直说。“龙颖语气平平,不见波折。
“你……生气了?“
龙颖不阴不阳的回道:“微臣不敢,微臣连日劳累,脑中混沌。若有失礼之处,恳请娘娘赎罪。”
杨紫彤被龙颖这样一堵,面上也带了怒,胸口起伏,恨恨的说:“你以为,我在骗你?“
龙颖的回话更是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娘娘何出此言?娘娘贵为太后,乃是我大弈最为权贵之人,何须言语诱哄微臣?再说微臣也不是三岁孩童,谁想骗想哄都能得手的。“
杨紫彤无奈的解释道:“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你难道还不懂我?我怎么懂骗人?还不是七分真三分假,先骗倒自己?这些天,就算你回来了,就算渊儿登基了,我又有哪一刻能真正安枕?禾润,你以前一直体谅我,为什么现在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想一想?“
以前?
以前他傻,父皇又偏袒,所以才能到颍州这苦寒之地重头再来。
可是如今,他若再傻一次,谁还会偏袒他?
他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怕死不瞑目!
龙颖冷笑道:“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微臣自当肝脑涂地以死相报。只是可惜颍州军现在自顾不暇,帝都禁卫军也分身乏术,娘娘不如请旨让宁州世子立刻即位,率军襄助!“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杨紫彤的眼泪在龙颖离开以后终于又落下了。
不管嘴上说的多绝情,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她。
是啊,宁州,宁北落,怎么没想到呢?
刘长看到龙颖从园子里出来,立马亦步亦趋的跟上,看到龙颖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
只是试探的问道:“爷,这是准备去……“
龙颖把那枝桃花摔在刘长怀里,冷冷的说道:“太后娘娘所赠,去拿最好的瓶子装最好的水,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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